第24章 人仰马翻
他捏紧手里的药包, 弯腰仔细看去, 竟是一只羽毛淡紫的秋雁, 汩汩涌出的殷红血迹将平滑光整的羽翼洇成一绺绺,顺着低垂的脖颈缓缓淌到地上。
吴议将它的头轻轻偏过, 才发觉它左右两只眼睛各自被一支利箭穿颅而过, 两支箭尾上分别绑着一黄一赤两条锦带。
……哪家熊孩子这么缺德。
他对伏地低鸣的大雁心翻整着, 远远便响起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尘嚣扬过, 一匹高头大耳的黑马骤然被喝停, 不疾不缓地蹬着蹄子, 踱到吴议的背后。
吴议立即起身退让, 这猎场但凡能骑马的身份都比他高,指不定这匹马都比他金贵。
马上翻下来一个身姿颖长的少年,吴议低着头, 但瞧见一双镶金缀玉的乌皮鞋,奢侈地彰显着主人显赫的出身与高贵的血统。
吴议当即扑通一声跪下,行了一礼。
这人仪制绝不出于皇子之下,绝非一般世家子弟。
“你可瞧见这雁子落下来了?”少年径直绕过他, 拿手里的马鞭拨弄着半死不活的大雁, 半响,才闷闷问道, “瞧见这两支箭没有?”
吴议深深埋着头, 只能祈祷这位爷今天心情尚可:“回殿下, 人瞧见了。”
“好极, 你可瞧见它先中的是哪一支箭?”
吴议舌头一滞, 刚想开口,脑袋便被那支马鞭轻轻按下。
“弘哥哥!”
少年朝背向他的方向微微欠身,吴议心里一沉,原来刚才太过紧张,连靠近的马蹄都没注意到,刚想转过身再跪一次,便听见头上雀跃的声音:“这个太医他瞧见谁先射中了这只雁子!”
吴议只觉得脑壳和膝盖一齐钝痛起来。
少年,幻听是病啊!
他正飞快地斟酌措辞,便觉天灵盖上马鞭微微加了力气,少年高挑的身材投下一片浅浅的影子:“你可要实话。”
就差拿刀刃架在脖子上了,只怕实话一出口,这辈子也别想再有话的机会了。
吴议手心微潮,脑子灵光一现,仍强装镇定:“人愚钝,只瞧见了绑着赤色带子的箭先射到。”
“果然是我的箭先到!”少年压下的力气倏然撤去,兴高采烈地捡起地上那只垂死的雁子,信手往旁边一扔,“带回去,我要把它献给母亲。”
周围已不知不觉围了一圈侍卫了。
李弘几乎微不可闻地缓缓吐了一口气,语带笑意:“显,今天是你赢了,你先去见母亲吧。”
不等他完,李显早已翻身上马,挥挥鞭子,策马飞驰,很快消失在长路尽头。
“你起来吧。”李弘似是无奈地摇摇头,没理会挥鞭远去的李显,倒是似笑非笑地瞧着几乎要把自己埋进地里的吴议。
吴议扶着腰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脖子仍然乖顺低垂,他可算知道孙启立是怎么缩成那副样子的了,天天伺候这些心高气傲的熊孩子,活到那把岁数也是不容易。
李弘从腰间抽出一支崭新锐利的箭,放在手心漫不经心地把玩着:“大雁高飞,你是如何瞧见哪支箭先到的?”
东风乍起,吴议背后一凉,涔涔的汗水浸透里衫,让他忍不住了个哆嗦。
“回太子殿下,人听,雁是一种情深义重的鸟。”他尽力克制嗓音的颤抖,逐字逐句缓缓道来,“雁一旦落单,便会彷徨,而失去了同伴的雁群,则会哀鸣。人听殿下与其他皇子兄友弟恭,以博爱仁慈闻名天下,又怎么会对这样团结友爱的鸟动杀心呢?您的杀心没有到,箭当然没有周王殿下的快了。”
一本正经地道德绑架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子殿下,吴议咬住牙关,静静等候李弘的发落。
李弘当然知道这一通理直气壮的胡八道完全是牵强附会,试问哪有在猎场里讲仁义道德的?可礼乐这两个字一披上,扯下来就十分难看了。
滑头子,他在心里笑骂一句,拿手中的箭挑起吴议低低磕到锁骨间的下巴:“你很聪明,今年多大了?”
吴议猝不及防被抬起脸,还没来得及掩饰紧张的神色,就和李弘饶有兴味的眼神猛然相撞。
他直愣愣地盯着对方,斜阳里的青年容颜如玉,眸色如水,宁和平静的双眼里映着温柔的晚霞。
李弘见他目光直白,几乎促狭地一笑:“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吴议方回过神来,头仍仰着,眼睛又掉回地面:“回太子殿下,人叫吴议,现在是医科官学的生徒,今年十四了。
“十四,比显还一岁。你拿着药,是要送去哪里?”
“呃……人奉孙太医的嘱咐,给殿下处三位负伤的将军送药。”
李弘这才撤下手里的利箭,收回箭囊里。
“你先回去吧,药我帮你送到。”
身边的侍卫马上凑上前,接过吴议手里捏出皱痕的药草包。
吴议哪里敢个不字,只能心翼翼地谢过恩,李弘正想再些什么,却见路的尽头策马奔来一个身量轻飘的武官,遥遥地一跃而下,还未来得及请安,先已悄悄附上李弘耳朵。
李弘的神色骤然一变,朝吴议道:“改日你跟你师父一起来请脉,今天你先回去吧。”
话间已朝众侍卫一挥手臂,熙熙攘攘的人群如脱线的珠子般瞬间散开,各自飞身上马,脚下一蹬,飞快地远去。
吴议行了一礼,目送着匆匆离开的太子殿下,抬手抹掉被扑了一脸的灰尘。
——
等吴议才回到太医署,严铭已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把拉住他,从头到脚地仔仔细细看了遍,仿佛确认他没有缺胳膊断腿:“你怎么才回来!我听王太医路上看到你和太子殿下讲话,他还拿箭抵着你喉咙!”
“严兄放心,我四肢健全,五脏犹在。”吴议从桌上抓起一壶茶水,灌满一个杯子,一口气牛饮而下。
严铭这才把悬在嗓子眼的心给塞回胸口:“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跟我讲讲。”
吴议无意隐瞒,把和周王李显、太子李弘相遇的事情从头到尾粗略了一遍,唯独把那篇文章一笔带过。
严铭到底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少年郎,放下了担心,就捡起了八卦,缠着吴议不住问他两位皇子的容貌。
“我在家时常听我姐姐们议论,周王显风流秀美,太子弘端庄温雅,到底是不是真的?”
吴议想了想,客观地点评:“我没看见周王的脸,但身段的确潇洒过人,至于太子殿下,的确温文尔雅,也挺平易近人的。”
严铭见他反应平平,不由嘟囔着笑道:“看来妇人家的话果然信不得,我还真当他们是什么神仙人物了,看你的样子,皇子殿下们也不过尔尔。”
吴议不由失笑,如果可以,他也挺想像那样“不过尔尔”。
手里轻握的青瓷杯子渐渐凉下,浅浅的水迹渲开一层淡墨轻彩的色泽,吴议放在鼻尖轻轻嗅了下,扑鼻而来的是清淡甘甜的金银花香。
严铭见他兀自沉思,只当他很喜欢这壶花茶:“这还是张太医吩咐的呢,最近天气骤变,最易外感六淫,突生疾病,金银花茶是最好养生的,特地叫人给你送了一壶。”
张起仁虽然严苛刚直,但待下从不乏体贴宽慰,连他这样的生徒也不落关心。
吴议把玩着手心的杯子:“孙博士呢?”
严铭道:“听沛王有佯,去请平安脉去了。”
“我记得照看沛王的是陈继文陈博士?”
“谁知道呢?”严铭满不在乎,“也许是陈博士忙不过来了。”
——
不多时便已入夜,更漏如雨珠,清脆而惊心地敲下。
远远传来厚重低沉的钟声,长安城已经到了宵禁时分,而城外的猎场灯火灼灼如漫天的烟霞,一轮弯月挂在天际,被地上的灯光掩去了所有光华。
“亥时都过了。”严铭用铜药匙挑起一丝灯芯,爆出一朵硕大的灯花,一瞬的闪亮之后,是沉静下的昏暗,“孙启立这平安脉,请得也太久了。”
吴议侧耳听着,前院里隐隐传来不真实的人声,桌椅碰撞、书卷翻动还有烦躁不安的脚步声交织成一阵繁复纷纭的背景音。
有什么大事发生了,而他们这些过于机灵的生徒便无情地被轰回后院,以孙启立为首的太医班子干脆没有回来,留下一众面面相觑的学生们。
生徒也自有自己的风声,严铭低声道:“我方才去听了一下,听别人,仿佛在沛王殿下并不是突染疾病,而是下午从马上跌落下来了,这会子正忙得人仰马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