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跟为师来
还未等到元宵, 严铭和吴议二人便提前坐上了马车, 赶到了太医署中。
这是生徒里不成文的规矩,其一是为了谒见恩师,其二也是不能晚于太医博士们回程,因此生徒们都不敢大意,须赶在十五元宵之前赶回来, 给恩师留下一个好印象。
一落地,严铭从包袱里悄悄摸出几本半旧的古书,悄悄递给吴议。
“过年过节, 不给老师送些礼总是过不去的,不是人人都像孙启立博士那样拒人千里之外。但要真金白银地送东西, 也未必就顺了老师的心意, 这几本都是我家典藏的古籍, 世上绝没有十本以上的刻本,既显得咱们有心,也不至于落了俗套,这几本,你且拿去送给沈博士。”
吴议深感他体贴, 但到底无功不受禄:“严兄考虑周到,只不过这是你家典藏, 就珍贵非凡, 我怎么能白拿呢!”
“你我同窗之情, 难道还赶不上这几本破书吗!”
严铭最受不了吴议跟他客气, 连推带塞非把书放进吴议的怀里:“你我二人各自从师陈、沈二位太医, 只怕以后再不能像从前那样天天见面,这会你就要跟我先生分了吗?”
这话得气势汹汹,却带着三分委屈,一双清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吴议,像是被抛弃的女子怨怼地盯着自己的负心汉。
吴议哪里还敢再还,忙不迭抱好了书:“严兄待我一如兄长,议实在无以为报。”
他两人平时闹闹玩笑得多,但吴议深知朋友的可贵,他虽然常趣揶揄严铭,内心未尝不感念他一番赤子心肠。
严铭闻言,似喜非喜地闷闷一笑,当回应了。
吴议正想再些什么,旁边却吭哧吭哧跑来个太监。
“哪一位是生徒吴议?沈太医听你已到了太医署,让你赶紧去见他呢!”
吴议和严铭对视一眼,都觉得有些蹊跷——他们才到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沈寒山是怎么知道他已经到了?
就算知道了,也没必要火急火燎地招他谒见。更何况那一位一贯落拓不羁,怎么看也不是关切子弟的人。
严铭捏住他的袖子,摇了摇头,只怕是徐子文一干人在背后搞鬼!
那太监见两人迟迟没反应,有些不耐烦地眯缝起眼睛:“奴才不过是个跑腿回话的,你们去不去,好歹给个话,奴才也能去覆命呀。”
严铭反把脸一沉:“好,你要覆命,那我倒问问你,太医博士要传话,怎么不让他们自己的书童来?何况我瞧你甚是面生,倒不像太医署的人!”
严铭本来就人高马大的一副魁梧身材,平时嬉皮笑脸的像只玩闹的大猫,发起火来却是不折不扣的老虎威风了。
王卷本来也才十七八岁,不似他师父王福来那样精明能干,给严铭横眉竖目地一吓,连句话都兜不清楚。
“公子……公子误会奴才了!奴才是沈太医叫来传话的,不过沈太医不在太医署里,所以才派遣奴才过来。”
吴议好声好气地问:“沈太医现在何处?”
王卷老老实实地回答他:“沈太医眼下在太极殿。”
太极殿?吴议并不是非常了解大明宫的内部结构,严铭作为官宦子弟再熟悉不过:“那不是皇子公主的住处吗?”
王卷道:“这奴才可不敢多嘴了。”
严铭还想再吓一吓他,吴议已暗暗对他一摇头,转身对王卷客客气气地:“有劳公公了。”
王卷见他待人接物不似严铭那样凶狠傲慢,倒在心里暗暗记了一笔账,脸上照旧笑眼弯弯:“吴公子请随我来吧。”
吴议和严铭简单别过,便随着他一路徐行到了太极殿。
太极殿是皇子公主住所,侈靡中别添一种风雅。
一路行去,风绕幽竹,光摇花树,竹是蜀地移植来的潇湘竹,迎风而动,簌然有声;花树前后种了四重,自前往后分别是杏、槐、桂、梅,对应四时节气,一花开过便露出后面下一季的花,别有一种雅趣。
如今时值隆冬,前三种树都已凋零殆尽,正托出后面数丛梅花冷艳如霜,洁白胜雪。
殿门左右各盘了一座石雕龙凤,龙口吐珠,凤喙衔花,寓意龙凤呈祥。
在往里探看,宫门极宽,左右对开,深得不见尽头。
大明宫在现代早就成为一座残垣断壁的废墟,吴议这个现代人即便见惯了宏伟繁华的高楼大厦,也不由为这座贵而不俗的宫殿感到惊艳。
很快,王卷便住了脚步。
吴议没注意脚下,差点撞到他的背上,刚稳住脚步,就被一个飞过来的大团子撞进心口。
“太医哥哥!”
吴议给她扑得半坐在地上,几乎没回过神:“公主?”
一身宫装的太平袖珍可爱,红润的脸骄傲地扬起来:“叫我毛毛!”
吴议嘴角一抽,极声地喊了句“毛毛”。
开玩笑,要让第三个人听到他在宫里对尊贵无双的太平公主如此不敬,那他就是九条命都不够死的。
太平满意地从他的怀里挣出来,欢脱地在地上转了几个圈,鼓着脸颊神气地向后面:“沈太医!沈太医!你快看太医哥哥!”
孩子话总是这样没头没脑的,吴议才从地上站起来,抖了抖衣襟上的灰尘,就已经瞧见沈寒山那张玩世不恭的脸。
“他有什么好看的?”
“他长得好看!”
“有我好看吗?”
太平居然犹豫了一下,看看吴议,又看看沈寒山,坚定地:“还是太医哥哥好看!”
“哎呀,不好不好。”沈寒山面色一黯,仿佛天都塌了下来,“我要去禀告皇后娘娘,咱们公主殿下眼睛可不大好了!”
太平给他逗得咯咯直笑。
吴议冷眼瞧着这一大一两个活宝逗趣耍宝,半响,才插进一句话:“学生吴议见过沈博士……”
“你见到我了?”沈寒山笑嘻嘻地看他一眼,“那你倒是,你见到了些什么?”
……吴议又是一愣,他知道这个沈太医一贯不喜欢按常理出牌,但也不全是装疯卖傻,却不知道他今天的又是什么主意。
太平也不管是不是问她,兴奋地跳着话:“我看到沈太医的眉毛、眼睛、鼻子、耳朵,还有嘴巴!还有还有,我还看到了沈太医的手、脚和腰带鞋子!”
沈寒山摸了摸她的头顶,无比赞许地:“公主真是聪明啊,你看太医哥哥都不知道呢,好羞人!”
这话无疑是嘲讽吴议比孩还不如。
吴议不徐不缓道:“学生看到沈博士印堂发黑、眼底青紫、鼻尖糟红、嘴角苍白、下巴青荏,症状太多,所以一时有些难以分辨。”
这话是反讽他宿醉未醒、不修边幅。
沈寒山还真没想到这个态度恭敬的学生居然还有点脾气,倒也不全是那种把书读死了的呆子,反而觉得有趣了起来。
“看不出来你医术尔尔,相面倒专精,所谓术业有专攻,趁着年轻改行算了!”
吴议反唇相讥:“望诊乃是望闻问切之首,连面相都看不了,那不如回家种田!”
两人夹枪带棒地一来一回,换了别的师徒早就掀桌子翻脸赶人了,沈寒山却喜上眉梢:“有趣有趣,你这种有趣人竟然没憋死在太学里!”
吴议只不过一时气盛和他争锋两句,心里也有些暗自后悔,但看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又不像怒极而笑,反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太平年纪,哪里听得懂这些话,只摇着沈寒山的腿不住问他:“什么是种田啊?为什么宫里没有人种田?”
沈寒山一本正经道:“种田是天下第一快活事,这宫里的人除了你我,再算上个他,都是不懂好玩的活死人,所以他们不种田。”
太平眨巴眨巴眼睛,眸中如有星辰闪落:“太医哥哥,你种田吗?”
吴议弯下腰,认真地:“公主,我不种田,不过我家里就是种田的,等公主长大了,可以亲自去长安城外看看种田的人。”
这话不是撒谎,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谁家往上数三代还没个贫农了?
只不过,这个家,并不是如今这个也不知道有没有他一席之地的家,也不是虽然落魄,但仍贵为皇亲的郡王府。
太平高兴坏了。
她又学会了一个新的词,叫做“种田”,这个词禾儿肯定不知道,等过了元宵,禾儿回宫里陪她玩的时候,她就可以教禾儿什么是“种田”了。
韦禾在她心里是最有学问的,她知道母后的好看是“雍容华贵”的好看,弘哥哥的好看是“温润俊朗”的好看,沈太医的好看是“颓荡不羁”的好看。
她以前常跟着弘哥哥一起上学听课,那些胡子长到胸口的老师们可从来没教过她好看也可以有这么多种形容词,可见他们的学问都不如禾儿。
太平的脑袋全没领会到吴议希望她将来能够体察民情、了解民生的意思,心思已经翻出了宫墙,想着在韦府过年的陪读禾儿了。
王卷见状就知道这怕是又心血来潮要闯祸了,也怕她在外头呆久了吹出病来,赶紧对沈寒山、吴议道:“二位有话还是进门再吧,公主也该睡午觉了。”
这时,公主的乳母嬷嬷也从殿里寻来,连骗带哄地抱着家伙去睡觉去了。
于是庭院里只剩下沈寒山和吴议两个人大眼瞪眼。
“走。”沈寒山先开了口,眼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恶趣味,“跟为师来。”
——
韦府。
被太平一日三惦记的韦禾正挺直了背杆,一动不动地跪在母亲床前,瘦削巧的肩膀偶尔抽搐一下,带出一声细弱的哭声。
“哭什么……”床上的妇人形容枯槁,宛如一具风干的尸首,干涸的眼里没有一点生气,“娘这病啊,拖了三年,若不是你在太医署周旋着替娘拿来些药,只怕……咳咳……只怕娘早就入土了,哪里还等得到你长大成人的日子。”
她一下了这许多话,早就上气不接下气,最后硬是憋住一口气,生生把命儿吊着:“禾儿,娘是入不得宗庙的嬖妾,我不怪谁,只怪我自己下贱,非要嫁给你父亲……”
韦禾身子一抽,却不敢断她。
“你的那个嫡娘——她何曾把我娘俩当人看……娘没本事,斗不过她,才落得今日这个下场。”
她惨瘦如竹节的手指揪紧了床单,三寸长的指甲生生磕进掌心。
“你要不想为娘报仇,娘不怪你,只要你挑个好人嫁了,不得为人妾室。如果你要为娘报仇……咳咳……”
她突然开剧烈地咳嗽起来,像把所有剩下的力气和生命都攒在这一声声的咳嗽里,没咳一声,都像是被人掏开肺腑狠狠地挖了一口气出来,直到把她的命也掠取一空。
韦禾只是远远地跪在床帘外,用掌心狠狠磨砺着地面,她要让自己记住今时今日心头的剧痛。
等她娘咳完了,她才伏在地面,低声道:“我一定会为您报仇。”
妇人虚弱地转了下眼珠子,代替点头:“好女儿,娘知道你是这世上唯一和娘贴心的人……你要为娘报仇,就要嫁为人上人,扶持你的兄长……扶持你的兄长,然后杀了她的儿子!你让她也尝尝丧亲之痛……”
韦禾重重地一磕头:“禾儿记住了!”
“眼下,你是太平公主的伴读……”妇人喘了口气,歇了歇,强撑道,“公主最得圣宠,你讨好她,也连带会被重视,只有一条你要记住,如果圣上和皇后意见相左……”
“女儿记得!娘过许多次,不可轻易表明态度,不得已时,也要站在皇后那边。”
“是啊……”妇人目光空洞地盯着灰白的床帐,“皇后才是真正睿智的女人,铲除王皇后,摒除萧淑妃,数逐皇子,独大后宫,你既然身在大明宫中,就要成为她那样的女人,不要学娘,娘……娘保不住自己,也苦了你……”
她声音极轻,极颤,如秋蝶在风中最后的振翅。
韦禾拼命地磕着头,砰砰的声音填满了着整个房间空落落的寂寞。
她的母亲没有阻拦她——她也瞧不见,也听不见了。
许久,韦禾才抬起头,撞得稀烂的额头滚下许多触目惊心的血珠,糊在睫毛上,把视野都染得鲜红。
她狠狠咬住唇角,不许自己掉下一滴泪。
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总有一天,她要父亲和那个贱人,要这个金玉在外的家,要这个冷酷无情的天下为自己的母亲哭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