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抵足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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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易阙半响不言, 算是默认了李璟的话。

    他素来眼高于顶,何曾把一个的传尸之病放在眼里, 没想到一个人的病情压下去了, 新的病员又开始发作了, 等到传尸爆发之时,他这才回想起事态的诡谲之处, 匆忙地回报给李谨行。

    只可惜就是这个的疏漏,已经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后果。

    易阙倨傲的神色渐渐泯没于暗沉的夜色中, 眸中跃动的火苗也遽然灭掉。

    李谨行轻咳一声, 算是为年轻的部下解围:“此事颇有蹊跷, 非易阙一个人的过失,也有老夫失察之责。”

    吴议也悄悄地往后一瞥, 示意李璟点到为止。

    易阙一番疾风厉雨般的发问,也并非有意刁难, 不过是想给他们这些长途跋涉而来的长安大夫们一个的下马威罢了。太医博士们也就罢了,他好歹也是当日名冠长安的师兄, 岂能让这些初出茅庐的生徒们瞧了去?

    也难怪他身负盛才却被流放到这个地方了,太医署中规矩分明, 一枝一叶不得参差, 又如何容得下如此心高气傲的一个人。

    李璟但微微一笑,年纪已颇有天潢贵胄的气度:“这个自然, 学生不过请教一二, 岂敢有问责之意。”

    易阙在晚风中渐渐冷却的目光擦过吴议的身侧, 遥遥落在李璟那张年轻青涩的脸上。

    刚想开口, 臂膀上已落下焊铁似的一张大掌,李谨行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既然几位都是故人,老夫就不妨碍诸位叙旧了。军务繁忙,老夫就先回大帐之中了,若有任何发现,可随时回报老夫。”

    此言一出,僵硬的气氛顿时被一笔划开,同时也点醒了这几位口舌争锋的年轻人们,眼下要紧的不是一争高下,而是解决军营之中悄然蔓延的敌人。

    ——

    一番视察之后,早已过了二更的时候。

    天色沉如一片无垠的海,细细碎碎的明星缀在上头,似一群涌动的鱼。

    边陲的夜色空阔无边,反显得买肖城外灯火熠熠的军帐如一艘艘行在其中的船,仿佛一个不心,就会错失了方向。

    密密匝匝的军帐中,太医们所住的几帐被簇拥在最安全的南边,已经算是李谨行特别照拂了。

    从军而行,少不得辛苦一点,太医博士们单住了一个大一些的军帐,生徒们则挤在一点的军帐中。

    李谨行本来准备给李璟这个郡王单独准备一个军帐,却被他用“不必扰军”四个字推脱了。

    他暗道一句果然是个滑头鬼,面上依旧笑容款款,亦不强求,只悄悄命人心盯着李璟的动作。

    这只天后圈养的番犬一来就先亮了牙口,令他不得不心生提防之意,若他再敢对自己的军队伸出爪子,那就不能再顾忌太医博士们的情面了。

    而李谨行心中的想法,恰恰也是吴议心头的忧患。

    “你今天行事太冲动了,这样是会吃亏的。”

    李璟和他同帐而眠,挤在一张床上,师徒两个声地着悄悄话。

    “谁让那个易阙先欺负你的?”

    李璟到底是水瓢似的摁不住头的年纪,一双眼睛映着朗朗星光,暗沉夜色也掩不住一身少年意气。

    吴议微一怔忪,知道这孩子也是为自己出头,心头不由暖如拂过身侧的夏风。

    但该教训的还是不能少:“木强则折,为人处世太过强硬就会很容易碰壁,易阙就是个例子。”

    李璟脑袋一点,不留神磕到他的肩角上,地呼了声痛。

    吴议自从年少时一场大病,就怎么也没养胖过,如今身量是修长了不少,身上的肉还是贴着骨头那几两,一双肩角像削尖了的木头锥子,李璟这么不经意地一砸,还挺疼的。

    “疼不疼?”

    吴议借着窗外漏进的淡淡星光替他揉了揉额头,这么仔细一量,才发觉这孩子是真的长大了不少,不仅眉眼褪去了时候的圆润,渐渐刻出深邃的模样,连带看人的眼神也变了,不再像时候一味单纯的喜恶分明,倒多了几分锐意洞察的意思。

    他好像还没来得及好生照拂他两年,这孩子就已经偷偷在某个角落里长大了。像一粒无意种下的种子,在他看不见的时候,就已经长成能替他遮风挡雨的树了。

    他这几年来的日夜心血几乎都耗费在了孝敬皇帝身上,对李璟实在谈不上教引指导,反而要他挺身出来维护自己,倒真叫他有些惭愧了。

    李璟似乎看出他眼中的愧意,声地:“不疼的。”

    为了证明什么似的,把整个人都贴在吴议的身上,也不嫌他一身瘦骨硌得慌。

    他悄悄感觉着师父身上的每一块骨骼,每一寸肌肤,它们都和医经上写得大致相同,但细细感觉下去,又仿佛差得远了,柔软的宣纸无法刻画出这样一身坚硬的骨骼,亦无法临摹出这样细如春水的肌肤。

    “不疼就好。”吴议并不知道徒弟心中跑到没边的遐想,抬手替他掖好了杯子,由他蹭在自己身上。

    一路颠沛流离的疲倦像一张铺天盖地的网,很快将两人拉入沉沉的梦乡。

    ——

    翌日,天色早晴,起的雾气被和煦夏风分拨开去,视野一片清明。

    经过一夜的修整,这些老来精干的太医们也一撇昨日捶手捏腰的疲态,都撸起袖子,准备一场苦仗了。

    “吴议,你先将月华丸的方子写给易阙,徐容,你负责看顾生徒们煎制百合固金汤合青蒿鳖甲散,再分发给生病的将士,胡老秦老,你二人随我再仔细查看查看病人。”

    沈寒山一一吩咐下去,每念到一人,眉目便朝那人一转,仿佛从眼中射出一枚箭,就锚准了那人的心口,绝不许有分二心。

    “博士又将我们置于何地呢?”一位颇有资历的老军医一捋胡子,虽然不愿意争个长短高下,但也不想做个白吃军饷的闲散人等。

    “诸位军医们已经辛苦太久,理应好好休息几日。”沈寒山泛青的眸子从那老军医的身上一转而过,冷肃的目光落在易阙的身上,“易先生领衔此间圣手,就唯有辛劳你与我们先行交接了。”

    此言一出,如一枚飞石投入水中,惊起千般波澜。

    没想到这个沈寒山一副落拓不羁的闲人样子,一开口就是要他们卸下手中的职责,全权交给这些高高在上的太医博士们。

    虽然心知自己无法与这些名流圣手比肩,但总不至于连个跑腿熬夜的活计都没有,沈寒山此话,这不是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吗?!

    易阙一挥袖子,拦住老军医们的抱怨,朝沈寒山略一颔首:“向你们交代往日事宜,是易某职责所在,并无辛劳一,而在军中治病救人,也是我等军医的本分,焉有将士辛勤备战,而军医偷懒休息的道理?”

    沈寒山淡淡回望他一眼:“那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传尸之病,药须用多久?”

    易阙不假思索地回答:“短则三四月,长则几年,亦有如孝敬皇帝不治身亡者。”

    话一出口,他便已明白了沈寒山的苦心和用意。

    治病救人譬如行军仗,最忌讳的就是一个“疲”字。

    为了传尸一疫,他们这些本来就分身乏术的军医们早就忙得焦头烂额,只不过咬着牙坚持不能比将士们先倒下去而已。

    而他们这支长安而来的“精兵”,经过一夜的休憩,已经准备好了饱满的斗志,要一鼓作气和这个残害无数生命的疾病抗争到底了。

    而等局势一旦控制下去,这些远道而来的太医博士们也不会再久留于此,就该轮到他们这些本司其职的军医们接过他们手中的担子了。

    这时候如何任人排兵,就足以见得沈寒山的眼光了。

    他心下顿生钦佩,对身后怨言鼎沸的军医们正色道:“大家一切就听沈博士安排调度。”

    还有一两个不服气的,被他一个严厉的神色压下去。

    等军医们的声音渐渐暗哑下去,几人才如散珠似的奔向自己被安排的位置上。

    易阙朝吴议一摆手:“吴师弟,就请教一方月华丸的配伍了。”

    他看似不经意的改口,已经是对吴议资质的认可,要知道当初外科诸多生徒上赶着要巴结他的时候,他也是一概闭门不见的。

    吴议从袖中摸出一封写好的方子,大方地递给易阙,但脸上的神色并没有稍微放松下来。

    “月华丸也难治本,要想彻底治好将士们中的传尸之病,还需要易先生告诉我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