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必当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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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筠立即拈住房氏堪堪垂落的手腕, 指腹切在尺关之侧。

    他神色一凝:“娘娘脉象速滑无力, 恐有后继无力之危象,你们几个, 速速取来参汤给娘娘灌下。”

    话音未落, 便见一人掀帘而入, 照面便是一句:“烧艾条来。”

    吴议微微一怔, 手上犹温热的血滴顺着指节慢慢滚下, 一滴滴敲落在汉白玉铺出的地面上,蔓出几朵触目惊心的血花。

    “还愣着做什么?”沈寒山双眉一抬,眼中如有寒火撩动, “秦鸣鹤博士就在外头, 快去取他艾条一用。”

    吴议这才回过神来,连手都来不及细细地擦干净了,便忙不迭地冲出去, 跟秦鸣鹤道一句“借用”,在对方诧异的眼神中翻开箱子,取出一撮纯净细柔的艾绒,裹在十寸长八寸宽的草纸中, 用桑皮纸包紧了, 卷成一卷长长的艾条。

    接着便一头又冲回帘内,在烛火上烧点好艾条的一端, 才心翼翼地递给沈寒山。

    沈寒山接过艾条, 如鸟雀啄食一般在足三里、百会等穴位上一一点过。

    与此同时, 婆子们也端来了早先就预备好的参汤, 捏开房氏的下颌,一匙一匙强行灌了进去。

    如此双管齐下,约莫两刻钟过后,房氏才轻咳一声,自昏睡中转醒。

    沈寒山艾灸的手已持得微微颤抖,但眼神依然冷静淡定,见房氏回转心神,才撤掉手中的艾条,用清水洗了洗手。

    郑筠不由深深望他一眼:“没想到沈博士还藏着针科的好本事。”

    沈寒山哂笑一句:“民间里学来的杂活罢了。”

    房氏浑浑噩噩中只觉得仿佛去鬼门关走了一遭,一脚才踏进了门槛,就被一只灼烫的大手钳住了双足,硬生生将她又拉了回来。

    这会子神志回体,朦胧中听得二位太医博士的对话,才意识到自己尚在人间。

    她强抿出一个苍白的微笑,声音细弱如一丝捉摸不住的风:“本宫谢过几位太医救命之恩。”

    郑筠正色道:“此乃臣等的本职所在,娘娘万万不必多礼。”

    房氏虚弱地一颔首,目光匆忙地在房内转动一周,最终落定那个的襁褓之上,才挣着道:“快,快把郡主抱来本宫身边。”

    抱孩子的婆子忙不迭把孩子抱到房氏身侧:“娘娘别急,郡主平安无事!”

    房氏垂首瞧着自己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眼中柔情似一抹明亮的光华,将这屋子里的血腥之气都驱散开去。

    吴议望着依偎在母亲身边的那个的生命,望着她通红的身子、细柔的额发和微微咋动的嘴,心中不由升起一阵感动之情。

    这就是一个生命的开始。

    也许她以后都不会知道她这离奇的出生方式,不知道自己还在娘胎就遭遇的千辛万险,也不会知道今天救她性命的大夫姓甚名甚。

    但这都不妨碍吴议心中如火燎原般的骄傲之情。

    所谓医生,所要面对的,也无非生、老、病、死。

    与治愈疾病,延缓衰老,目睹死亡不同,这是他在这个时代第一次迎接新生命的降临。这种心情,实在不是言语可以表达出来的。

    他不由回望自己肃立在侧的两位师长,在他们冷静而平和的面孔之下,仿佛感受到了同样的激荡情怀。

    ——

    这个从死神手中被抢回来的孩子,被天皇赐封为长信郡主。

    与封赏长信郡主的圣旨同一天到临的,是一道天后的敕令。

    太医丞郑筠年事已高,恐不堪重任,赏黄金百两,令之衣锦还乡。

    背后之事一时间流传开去,人人都道郑筠这一步实在是大错特错,救了太子妃母女,却触怒了天后,把数十年功业都毁之一炬。

    这些流言蜚语也算是空穴来风,毕竟,在唐朝,官员正经的退休年龄是七十岁,在此之前,除非是官员自己告老,一般是不会轻易勒令还乡的。

    要是太子妃房氏所产下的是一名男婴,恐怕郑筠博士的回乡之路也不会如此风光了。

    吴议不免有些愧疚,若非他固执己见,这位德高望重、身子硬朗的太医丞也许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再坐好几年。

    郑筠对此倒是十分看得开:“老夫已到耳顺之年,还有什么闲言碎语是听不得的?这个位置,老夫也坐了太久了,是该换换人了。”

    他才刚卸任,便要离京,太医署上上下下近二百人,也唯有几位老博士并体己的生徒前来送行。

    胡志林忍不住怒骂一句:“狼心狗肺的兔崽子们,郑博士往日的教诲他们竟一点也不顾念了。”

    郑筠倒难得一笑:“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他们有向上之心,未必就是坏事。”

    吴议跟在沈寒山背后,未置一词。

    该的话都过了,郑筠是个豁达开明之人,不需要他们这些晚辈的安慰之词。

    分别之时,郑筠坐在马车之中,遥遥探出一只手,朝自己的学生和后辈们挥手作别。

    北风萧萧而过,将人的衣襟撩动得飒飒作响。

    千言万语,都凝聚在了一道道远望的视线中。

    ——

    郑筠走了,接任太医丞一职的是陈继文博士。

    吴议心中明镜似的,虽然陈继文服侍东宫已久,但他素性脾气宽和,未曾参与到党羽之争,资历亦颇能服众,的确是天后眼中这个位置的最佳人选。

    与此同时,生徒们结业考试的结果也被公布了出来。

    不出吴议的意料,他并没有按原来设想的被留在太医署中,而是被安排前往千里之外的蜀中渝州,被任为渝州地方的官学医助教,以发展当地的医学教育。

    蜀中人远地偏,这和发配流放已经没什么差别了。

    对于这个结果,他早有预料,当日擅闯太子妃产房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离开长安的心理准备。

    没有被发配到军营之中,已经算是看在沈寒山的面子上了。

    他看得通透,心中也就没什么怨念,蜀中人杰地灵,指不定还能被他碰上几个风骚人物,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如此一想,倒也乐得此行。

    沈寒山比吴议更早知道这个消息,也只是付之一笑而已。

    宫闱之中,明争暗斗防不胜防,对于这个过分宅心仁厚的徒弟,远离大明宫的渝州未尝就不是一片乐土。

    自己的这位老师素来豁达不羁,吴议倒也省却许多告别的话,眼下唯一放心不下的,也就只有李璟而已。

    这孩子如今也被分拨到沈寒山门下,有他这位大智若愚的老师照应着,想来也闯不出什么祸事来。

    只是他从就对自己颇为痴缠,如此骤然分别,只怕他未必接受得了。

    吴议寻遍了太医署,也没瞧见这徒弟半点影子。

    想来此事也在李璟意料之外,而他这个做师父的事先也未曾告诉过他,所以正跟他赌着气呢。

    心中正琢磨着,推开自己那间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隔间,便瞧见他的竹椅上端端正正坐了个身姿挺拔的少年,正垂首沉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到吴议推门而入的声音,李璟才被惊醒似的:“师父,你回来了。”

    吴议听他叫一声“师父”,心中顿觉酸甜交加。

    当初不过一句玩笑话,这孩子竟当了真,回首一望,这数年光景历历在目,他又何曾尽到一个师长应有的责任?

    倒是李璟不知不觉中已经颇有了大人的模样,知道他离开的消息,也并没有露出一丝难过的神色,乖觉一如平常:“师父,我听你要去渝州了,所以特地帮你置办了些东西。”

    他献宝似的拿出一个胀鼓鼓的大包袱,吴议一瞧,里头一年四季的衣服都齐全了,再加上胡饼、水筒等路上必须的东西,几乎立刻可以出门了。

    最难得的是几双扎得密密实实的鞋垫子,看花样子也是宫里时兴的,想来是从太平那里讨来的。

    蜀道艰难,尤其磨脚,这几双鞋垫子正用得上。难为他年纪,却想得如此周全。

    压在最底下的,却是那本时候从李璟那里没收来的《山海经》。

    李璟垂着头,也不知道是喜是悲:“这本《山海经》我已经看完了,里头的故事都挺有趣的,师父你在路上看着解解闷也好。”

    吴议明白他的意思,此去经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面的机会,李璟这是给他留个念想,让他不要忘记还有这个徒弟呢。

    他不由伸出手,揉了揉李璟的头:“好,多谢你为我点行装。”

    李璟却被这句话猛然一激,撂下手中的东西,不管不顾地撞进吴议的怀中。

    “师父,你还会回来吗?”

    话音中竟已隐隐带了哭腔。

    大明宫中养出来的孩子,多比寻常百姓家的子女更加早熟,在吴议心中,李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只会抱着他大腿,躲着父亲的鸡毛掸子的孩童了。

    终究是个年不过十四的少年啊。

    吴议轻轻抚摸着他抽动的肩角。

    “璟儿,师父答应你,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