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打雪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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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议万没料到她会如此突然地提起昔年旧案, 当初重重疑云仿佛又聚拢回了心头, 拨开云雾, 里面便探出许多旧人的面孔,带了淋淋的鲜血,活生生地林立在他的面前。

    他不由垂下眼睛,避开诸多心魔梦魇:“娘娘又何苦一定要知道这个答案呢?”

    秋日午后的阳光一丝一丝透过窗户拢到卷帘上,模模糊糊地印刻出一个纤瘦伶仃的身影, 仿佛一出被人牵在画屏上的皮影戏,一呼一吸都由不得自己。

    裴氏的笑中便带了三分凄婉:“生不由己, 死了难道也要糊里糊涂得吗?”

    罢,言辞一厉:“本宫只管问, 你只管回答,虽然本宫已不是太子妃的身份,但仍是孝敬皇帝的嫡妻, 难道连自己丈夫怎么死的, 都不能知道吗?”

    见她如此执着, 吴议也不好再加隐瞒,一字一句如落子般清晰而沉重:“此事乃是张起仁博士亲手所为不假,但为的并不是天后。张博士心中惦念的并非武氏一族,而是……大唐江山的未来。”

    裴氏闻言,微微一怔, 凉滑的秋风拂如殿中, 仿佛一潭寒彻心扉的水, 直把人的心火也扑灭了, 她生命中燃烧的最后一点恨意好像也跟着一起泯灭于风,出口只是懵然:“他……是为了太子贤?并不是为了天后?”

    “但太子殿下并不知道此事。”吴议抬眼望着帘后簌簌抖动的身影,声音轻如和风细雨,丝丝扣入人的心弦,“孝敬皇帝至纯至孝,爱护手足,若九泉之下有灵得知,想来也不愿意太子殿下获悉此事。”

    裴氏浑身的力气一松,整个人陷入绵软的锦被之中,入目是一片凄迷而浓重的白,像一片拨不开的云雾,沉沉地缠入心扉。

    “罢了。”良久,她才长长地吐出一口闷在胸口的冷气,只觉得鼻唇皆被冻得冰片一般,只能麻木地张翕着,“此事,我会带去九泉之下的。你去吧。”

    “那臣就告退了。”吴议知道再怎么劝都是无济于事,裴氏的心已经跟着孝敬皇帝一起死了,又岂是他一介凡人太医可以救得回来的?

    不久之后,宫中便传来了裴氏病殁的消息。

    她的死讯,就像一枚在风中摇摇欲坠的枯叶,在众人不经意的一转眼间,就悄无声息地跌落下来,划破碧波,未留下一丝波澜。

    不过是个痴人罢了。

    吴议在心底暗叹一句。

    ——

    这一年的秋天好像格外得短暂,冬风一转眼便拂落了黄叶残花,将薄薄的霜雪盖在了大明宫每一砖一瓦上头。

    年关就在这样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悄然而至。

    平常人最松懈的时候,便是大夫们最忙碌的时候,做学生的时候过年还有几天假期,而等到成为了一名医工,才发现以前求学的时光是多么幸福。

    陈继文太医丞虽一贯宽和待下,但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弄出半点差池,就连除夕夜也编好了三个班子轮流值守,不敢有一丝懈怠。

    吴议作为最太医署最底层的医工,也少不得在冷冰冰的太常寺内多呆两天,和他同班轮班值守的人多已经有妻有儿,巴不得快点结束自己的班次,回到家里舒舒服服地过一个年。

    倒是吴议对自己那个人丁冷落的院并没有什么兴趣,没事便往书库里钻,连沈寒山都取笑他如今已是书虫一条。

    这一日,刚下过大雪,阳光折在厚厚一层雪地上,渲出一阵迷离炫目的光。吴议看久了书籍,偶尔从浩瀚的文字中一抬眼,便瞧见白茫茫一片雪地上多了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人还没走到跟前,玲珑清脆的笑语先传入了耳中:“太医哥哥!”

    吴议忙起身放下手中的书卷:“公主,璟……郡王爷怎么来了?”

    李璟似乎是不大满意这个生疏的称呼,碍着太平在此也不好发作,只在眸中闪过一阵淡淡的失落:“公主和我赌,能在哪里找到你,我在太医署的书库之中就能找到你,看来这一场赌约,是我赢了公主。”

    他赢了,也不见多开心,太平输了,倒是高兴得紧:“太好了,我正愁没人陪我玩呢,母亲也不陪着我,是什么吐蕃的使臣来长安了,要陪着客人过节。”

    在太平口中平淡无奇的吐蕃使臣,此行却肩负着一个与她相关的巨大任务。

    自从贞观年间吐蕃赞普松赞干布励精图治、锐意改革之后,这支来自高原的民族便不再甘心酣睡于唐朝这座雄狮之下,因文成公主的和亲而保持了数十年的友好关系,终究在新的赞普、松赞干布的孙子芒松芒赞手中又重燃了战火。

    在这个世上,没有永恒的敌人,更没有永恒的朋友,有的只是利害关系而已。数十年时光一晃而过,眼下的唐朝早已不是贞观年间那睥睨天下、搅动风云的亚洲雄狮,而吐蕃也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友好和平、礼尚往来的友邦了。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就是其一族之长芒松芒赞的死亡。

    这位曾在薛仁贵手中拿下一城的英武君王,也和自己的祖父、父亲一样,有着令人惋惜的短暂寿命。

    就在仪凤元年,唐朝在另一端的新罗战线终于取得了胜势的时候,这位年轻有为的赞普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世,留下了一个令人惋惜的局面。

    而接任他的位置,是他当时年仅六岁的儿子赤都松赞。

    幼主继位,噶尔氏家族专权,一时之间,吐蕃一族内乱四起。

    尽管吐蕃竭力试图掩盖芒松芒赞的死亡,但这个不争的事实还是如窗纸内的一盏灯火,吸引着周遭敌手灵敏的视线,似乎只要轻轻一捅,就能暴露出其族内动荡不安的事实。

    本来强悍如草原雄鹰的吐蕃一族也不得不暂且收起自己锐利的爪子,和唐划上一个暂且的休战符。

    噶尔·赞悉若多布如今贵为一族之相,把持着突厥一族的政权,他亲自访唐,一来是为了表达休战的诚意,二来则也是为了掩饰芒松芒赞的死亡。

    他历经三代赞普,权贯一族之首,自然对自己的邻居了解颇深,一口汉话得极为流利。

    “我想,有伟大的文成公主和我们松赞干布赞普的先例在前,我们不妨效仿太宗的先例,结为秦晋之好,以保持和平和友好的关系。”

    天后盈盈含笑,和天皇对视一眼,并不言语。

    以前的文成公主也非皇室的嫡亲公主,而是从旁门别支之中挑出来的优秀女子,封了公主的封号,送去了吐蕃,于当时在位的松赞干布赞普结为夫妻,而换来了吐蕃与唐的几十年的和平。

    而这一次则不同了,这位大胆的吐蕃来使相中的,偏偏是自己年幼的女儿。

    倒是天皇含了一抹渺茫的笑意:“我记得芒松芒赞已经年近三十,而女如今才不过十二,恐怕未必能成佳偶。”

    噶尔·赞悉若多布抚掌一笑:“这个天皇不必担心,我们所希望的和亲也不是和芒松芒赞赞普,而是他的长子赤都松赞,虽然赤都松赞如今年仅七岁,但是我们可以先定下婚约,等到公主和少主都长大成人,再行婚礼也不迟啊。”

    他这话意在掩饰芒松芒赞已死的事实,但也不失为一个妥当的办法。

    李治揉了揉鼓鼓作痛的太阳穴,脑海中划过太平天真无邪的笑颜,终究是舍不得的:“太平那孩子脾性顽劣,不像文成公主一般识大体,嫁给你们少主,恐怕会做出什么贻笑大方的事情。”

    噶尔·赞悉若多布摇手道:“我们吐蕃族最欣赏有勇有为的女子!我们正是听太平公主像她的母亲一样英勇果敢,才特意来求亲的,希望天皇和天后好好考虑一番。”

    天后这才焕然一笑,额角浮出几丝不易察觉的皱纹:“这个自然。”

    而被他们所谈论的对象,贵为一国公主的太平,如今正在太医署的院子里,追着吴议,要把手中的雪球丢在他身上。

    “太医哥哥,你别跑!”

    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一身滚滚抖落的雪花,像是才从面粉里滚过的花猫,浑身上下都是白的。

    李璟手里也攒着一个滚圆的雪球,悄悄地走到太平身后,对吴议做了一个“嘘”的手势,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手中的雪球兜头地扑在太平头上。

    太平猝不及防吃他一招,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吴议笑吟吟地转过身来,手中不知何时也攒起好大一个雪球。

    “你们两个欺负我一个,你们耍赖!”眼瞧着要被两个人一起围攻,太平干脆耍赖滚在地上不起来了,“璟儿和太医哥哥两个大男人欺负我一个女孩子,你们都是癞皮狗!”

    吴议简直哭笑不得,到底是谁在耍赖啊?

    正在他想出言揶揄两句娇贵的公主的时候,脖间已猝不及防地一凉,原来是李璟悄悄绕到了他的背后,给他来了个偷袭。

    吴议被他撩得玩性大起,也回以一个硕大的雪球,不客气地直接招呼到对方的脸上。

    太平坐在地上围观这出好戏,开心地直拍手掌:“太医哥哥,快,快砸璟儿呀!”

    三人沐浴着暖暖冬阳,一起在院子里着雪仗,谁也没有注意到一阵窸窣的脚步声轻轻地靠近了他们。

    这难得一见的温情的一幕,全部落在了天后的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