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鸿门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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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渐昏,暮霞如一条洇了水的暗红绸带, 沉沉地纠缠在彤彤的落日上头, 里头一丝一丝抽出晦暗的光线,织成密密匝匝的一张网, 影影绰绰地悬浮在天际。

    张漪在这样灰烬般的斜阳中伫立片刻,便听得张管家恭恭敬敬地来请:“老爷身子懒怠,就不起来了, 让您去陪客。”

    张漪抽回含愁远眺的视线, 目光落在张管家堆满了皱纹的脸颊上:“吴先生对老爷的病情可有什么辞?”

    张管家苦笑着一摇头:“吴先生所与陈继文博士所断不出其二,他老爷如今病入脏腑已深, 其命为司命所属, 已非人力可以转圜, 他也是束手无策了。”

    张漪眼中的暮光更黯:“那老爷还有多长的阳寿?”

    张管家神色无奈:“吴先生,悉心保养, 也只能延寿数月而已。”

    “数月而已……”张漪面上大有痛色, “难道父亲辛苦经营一生, 却连太子登基的一天都看不见了吗?”

    “老爷还有一言,请我叮嘱于您。”张管家这才屏退了左右,悄悄附上张漪的耳朵,如此这般道一番。

    张漪不由神色一震:“父亲的意思是……”

    张管家截然道:“能否稳固太子的地位,就在此一举,您是老爷的至亲骨肉, 老爷才放心让您去做这件事情。”

    张漪不由握手成拳, 仿佛将父亲的最后一搏紧握在手心。

    “我必不会辜负父亲的期望。”

    唐朝的宴饮极为讲究, 从下而上分为三等,下为“韵宴”,菜鲜肉肥,羹药柔滑;中为“诗宴”,翅羹多汁,玉盤上餐;上为“文宴”,金碧集聚,鹿以肉鲜[1]。

    张家烜赫一时,贵为名门大家,自然事事不肯落于人后。普通的一餐饭也布置得丰富繁盛,黄耆羊肉、鹅鸭炙、鱼鲙等时下流行的奢华菜色一道道布上来,皆以玉盘盛之,看着琳琅满目,几乎可以赶得上一道招待贵客的所用的“诗宴”。

    张漪亲自陪客,替吴议斟上满满一杯酒:“今日有劳吴先生了。”

    吴议少不得接过杯子,客套一句:“下官也没有能帮上什么忙,还要在贵府蹭吃蹭喝,实在深感惭愧。”

    张漪笑容款款:“先生此言差矣,先生此行虽然不能治好家父的性命,却解开了他多年的心结。我虽然不通药理,也知道心病还需心药医的道理,所以特地设宴,感谢先生不计前嫌之恩。”

    对方态度如此恳切,吴议也不好再加推辞,只好与他举杯对饮一口。

    一杯美酒入喉,便已经察觉出些许异常的滋味。

    这不是一般的酒,而是药酒。

    张漪见他眉头微蹙,不由笑道:“先生也是习医之人,应该能尝出这药酒的滋味。此酒还是当初李勣将军所赠,父亲珍藏多年,今天特地嘱咐拿出来给先生尝一尝味道。先生觉得此酒味道如何?”

    李勣的名字从他口中脱出,仿佛一枚的石子,在吴议平静的心潭中划出一圈圈淡淡的涟漪。

    但面上仍旧含了从容不迫的笑:“如果我没尝错,这应当是寻骨风药酒的滋味。”

    “先生果然一猜即中。”张漪亦端了一杯酒举在唇畔,深深嗅了一口,“听寻骨风能祛风湿,通经络,是一味疗伤镇痛的好药材,所以李勣将军在世之时,每日必豪饮三杯。”

    此言一出,吴议心中的疑窦倏然扩大。

    寻骨风能疗伤镇痛不假,但长期服用则会损伤肝肾,且有致癌的风险。

    而这药酒之中,寻骨风的气味浓烈,用量显然已经远远超过了药酒需要的程度,倘若日日服用,无异于天天服毒。

    若真如张漪所言,李勣生前日日都饮用这种药酒,那么其真正的死因,就颇令人深思了。

    当日徐容曾经告诉过他,李勣府上的药酒皆出自张起仁之手。

    心念电转间,已隐隐猜到了张文瓘着意请他来此的目的。

    当初李勣被人下雷公藤之毒谋害一事草草了之,已经成为一个不解的谜团,但现在看来,张漪,或者病榻上的张文瓘,并不算将那件事永远埋成一个秘密。

    果然,张漪放下手中的杯子,笑容淡去,神情肃穆:“民间有句话得好,是药三分毒,试问先生,如果像贞武将军一般日日服用这样的药酒,到底是有益还是有弊呢?”

    触手的瓷杯有一种坚硬的冷,透过掌心一点点蔓延到心头。

    寒意从身上掠过,唯有面上仍旧温然如玉:“有益还是有弊,还是要看用者自身的情况,譬如砒霜,在世人眼中是剧毒,却曾经偶然救过下官一条性命,所以是药是毒,还是要看被用在什么地方。”

    “好!”张漪不由击掌一笑,“先生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我听闻先生当日也随张起仁去过贞武将军府上,那么先生可知道,对于当时的贞武将军而言,这究竟是药,还是毒?”

    此言一出,如夹了一把匕首,冷冷地架在吴议的喉咙上。

    若是药,这里面寻骨风的分量早就超过了寻常所用,只要再请其他太医一试,就可以戳穿这个谎言;而若是是毒,就等于坐断了张起仁蓄意谋害李勣的事实。

    张起仁尸骨已寒,就算是罪加一等,挫骨扬灰,也未必对谁有好处。

    张文瓘是欲借此事翻出当日的旧案,重新找出谋害李勣的凶手。

    蓄意戕害开国功臣,这个罪名,可不是谁都担当得起的。

    见他沉默不语,张漪砰然落下手中的酒杯,如扣落一枚棋子,响声清脆而惊心:“我想,当初你随张起仁而行,应该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事情吧。”

    这话是由不得他不知道了。

    吴议不由在心中苦笑,难怪张文瓘一定要他这个的医工过府诊脉了。

    这哪里是什么诗宴文宴,这分明就是一出鸿门宴啊。

    “其实,我知道先生在担忧什么。”张漪放缓了声音徐徐道,“但先生大可以放心,只要先生敢于出事情的真相,家父一定能力保先生此身平安,而且可以继续留在太医署中,决计不会受此事的牵连。”

    “若我真的不知道呢?”吴议反问。

    张漪拈动着手中的酒杯细细把玩,眼中掠过一闪而过的冷意:“如今执掌大理寺的可是狄仁杰狄公,他这个人向来公正不阿,定然不会容许这样的滔天大罪被继续掩盖下去,到时候就算是家父想要保你,狄公也未必肯包庇啊。”

    这话摆明了是在威胁他。

    正当吴议忖度着如何作答时,便见一个下人急匆匆地回报:“爷,南安郡王登门拜访来了。”

    张漪眉心微微一聚,但很快平和下来:“他来做什么?”

    那下人悄悄瞧了眼面如纸色的吴议,心翼翼道:“是公主突然起了高热,沈博士一人无暇顾全,所以特地来接吴先生回太平观中,照料公主的病情呢。”

    张漪不由冷笑一声:“公主这病,生得可真巧。”

    话音未断,便听得一个清朗的声音含笑道:“张公此言差矣,所谓病来如山倒,是谁也预料不到的事情,怎么能巧呢?”

    张漪回头一看,便瞧见一个眉目俊朗的少年翩翩走来,一身湖蓝的袍子越发衬得他身长玉立,英姿不凡。

    他心知此人为天后的鹰犬,心中厌烦不已,偏生脸上还要挤出笑容:“下官的意思是,偏巧赶在了吴先生用餐的时候,平白辜负了一桌好酒好菜。”

    李璟亦勾起一个淡若无有的笑:“久闻万石张家之大名,难道还要吝惜一桌酒菜吗?”

    张漪暗骂一句兔崽子,照旧和他言笑晏晏:“下官吝惜的不是酒菜,而是和吴先生谈天地的机会。”

    “等公主病愈,吴先生自然有的是时间,张公实在不必如此惋惜。”李璟眼波一转,视线落在吴议身上,“吴先生,公主千金贵体,不容耽搁,你还是先和我回太平观吧。”

    吴议朝张漪道:“那么就恕下官先走一步了。”

    张漪心中恨得咬牙切齿,也只能笑吟吟道:“无妨,公主的贵体要紧,下官只希望公主早日恢复健康,而不要像贞武将军一般,遭到身边人的暗算。”

    跨出张府的大门,夜幕已经重重遮下,一辆马车横在门口,吴议撩开车帘一看,坐在里面的,不是太平却又是谁?

    “公主不是发热了吗,怎么……”

    “嘘!”太平忙掩住他的嘴巴,等李璟也登上马车,车夫挥鞭启程的时候,才松开了手,笑容不乏得意之色。

    “如果我没有生病,你今天还走得了吗?”

    吴议不由回忆起方才的种种场景,才惊觉自己额上背后都已经生出涔涔冷汗。

    李璟从袖中取出一方白巾递给他,让他稍微擦擦汗,才道:“今天我听张府请你过来,就觉得事情有不妙,酉时都过了,你还没有回来,我就知道一定是张府的人在为难你。”

    若只是为难倒还简单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太平最按捺不住好奇心。

    “没什么,只不过张公的病情颇重,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为了交代病情,才略微耽搁了一点时间。”吴议简略地一笔带过,并不想让太平知道其中的仔细。

    “那就好,我还以为他跟母亲作对,要拿你撒气呢。”

    太平如今年纪也越发长大了,也渐渐懂得了党派权羽之间的斗争,一心以为吴议是被张府的人为难了,才巴巴地跟着李璟前来救人,如今看他平安无事,便放下心来。

    李璟却很清楚,此事万万没有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