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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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璟所指的, 原来是床板后数道深深的刻痕。

    这些刻痕一道又一道重重叠叠地累积着,像是树的年轮,在悄无声息间记录下飞逝的时光。

    吴议几乎快要忘记这些自己亲手用铜秤砣刻下的印痕, 不由伸出手指在凹下的印槽中轻轻摩挲着。

    印在指下的触感冷而生硬,就像当初命运给他设下的一道道障壁, 非要把他逼到上绝路不可。

    好在每一次的悬崖绝境, 他都侥幸险中逃生,才有机会重临旧地, 追忆往昔跌宕起伏的峥嵘岁月。

    “当初我身负血症的时候,就是在这道墙壁下孑然求生的。每撑过一天,我就在上面刻下一道横杠, 以此来激励自己不要放弃, 一定要撑着活下去。”

    活下去, 不过是他来到这个时代的最初的念头。

    初衷得偿, 夫复何求。

    掌背上被覆上一个熨烫的温度,贴着他的手,像一张温柔的网,将这些年辛酸沉重的往事都包罗在五指之间。

    “师父, 以后不管遇到什么样的疾病困苦,我都会一直陪着你,不会再让你一个人的。”少年低哑的声音似穿堂而过的微风,无意间拨动人的心弦。

    吴议不由微微一怔, 旋即哑然失笑, 没想到自己这个为人师尊的人, 竟然要徒弟来宽慰自己了。

    李璟的神色却异常认真:“就算我走遍海角天涯,也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的,你要等我,师父。”

    他的心意,吴议自然明白。

    他是已逝之人,自然不能像李璟一样自由自在地招摇天地间。

    天后何等睿智聪慧,未尝就没有看透他们耍的这些伎俩,不过赐他袁州这一方闭锁的城为一生的棺椁,让他生死都不能再回到大明宫中。

    却不知刚好合了吴议的心意,长安繁华遮乱眼,又如何比得上山水一隅得我心?

    不由回握住他的手,千言万语抿于一个浅淡的微笑。

    “好。”

    ——

    两人在吴家别院转了一圈,都觉得是个僻静清净的好地方,于是第二日李璟便亲自造访刺史府上,想要替师父买下这所承载有不同意义的别院。

    刘刺史接替吴绩的职位也有好几年的功夫了,眼瞧着上一位老哥就因为站错了太医的队而被贬巴蜀,自然对自己的立场掂量得分外心。如今听闻南安郡王李璟要来买他那闹鬼的别院,哪里有不肯的道理,甚至一文钱也不收,巴巴地让人把房契送到李璟手上。

    “无功不受禄,刘公还是开个价吧。”李璟眉梢一挑,风流中带出三分少年人的锐意,流转的目光似一柄锐利的刀,轻而易举地挑开刘刺史心里那点九九。

    ——无外乎是瞧他这个郡王爷如今颇得天后青眼,想要借着他的口和天后美言几句,让天后记得这片乡野之地还有自己这么个人。

    刘刺史愁眉苦脸,仿佛李璟给他出了个大难题:“郡王爷有所不不知,那院原来是闹过鬼的,所以下官府上也无人居住在那里。既然郡王爷想要,下官自然成人之美,绝无吝啬之意。若下官趁机敛财,岂不平白辜负了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

    他言辞振振,仿佛自己恨不得跪谢李璟讨走了闹鬼的院,李璟也不由在心中哂笑,从古至今可没见过这样的讨价还价,买家要出钱,卖家却只肯白送。

    “既然如此,本王就谢过刘刺史了。”他倒也不愿在这个问题上多加纠缠。

    “那下官改日就差人将院子好好扫一番。”刘刺史是在官场里摸爬滚惯了的人精,自然深谙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道理。

    “这倒不必了,已经承蒙大礼,岂可再多加麻烦,我自己扫布置就可以了。”

    李璟深知吴议喜静好书的脾气,要让这位刺史扫扫院子,再“顺便”送两套奢华的家具,指不定还破坏了那院子的清幽之气,反倒落于俗套了。

    至于该怎么布置装点,当然是他这个做徒弟的该尽的孝心,岂可被人越俎代庖了去。

    刘刺史何等精明,马上改口:“那下官就不去叨扰了。”

    刘刺史这人聪明就聪明在知道自己该什么,又不该什么。该的场面话他一个字也不省,而某些不可明的问题他便装聋作哑,绝口不提。

    比如这院子里供的究竟是什么大佛,要他堂堂一个郡王爷放下身段去做粗鄙之事?

    若是养在外头的女子,也决计不至于安置在那么穷酸落魄的地方,可要是什么下贱之人,却也不见得能让郡王爷这么上心,刘刺史思来想去,只能断定里面是位招惹不起的贵人,以后恐怕要多多留神,不能让他在自己的地盘上有半点闪失。

    而被他揣在心头翻来覆去掂量轻重的那尊大佛,如今却在城边的官学门口着转悠。

    “拘于鬼神者,不可与言至德;恶于针石者,不可与言至巧……”

    学子们悠悠的背诵声从中传来,反反复复都是那本《黄帝内经》。

    地方官学自然比不上长安太学的教育水平,学生多停留在死记硬背的程度上,而很少有思考和提问的空间,这样培养出来的大夫,大多也就是照着规条看病的书呆子,而很鲜有锐意创新的人才。

    唐朝医风多墨守成规,和这样的教育方式自然有分不开的联系,想要培养出灵活变通的人才,恐怕还要从学生的时候抓起。

    如此想着,不觉间已转进客栈,他心不在焉,几乎一头磕在门上,幸好被李璟拉住了,才免得闹出笑话。

    “想什么事情,这么出神?”

    吴议倒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我在想,我能不能在袁州开一家医科的私塾。”

    “私塾?”李璟微一诧异,心头旋即升起一股醋意,若是吴议在袁州开了私塾,岂不是以后会冒出许多师弟,来跟他瓜分这个师父?

    吴议全然没嗅到徒弟身上隐约的那股酸味,心思还徜徉在学子们的读书声中:“唯有从学生开始革新,才能改变医林的守旧之风。只可惜我已经是身死之人,不能再去官学教书,所以就想到了开私塾这个法子。”

    李璟忍不住咬上他的耳朵:“那以后岂不是有很多师弟要叫我师兄了?”

    吴议这才品出这话里的酸味,反起了逗弄的心思:“不止是师弟,还有师妹,既然是私塾,那么也不妨收些女弟子……”

    “收些女弟子做什么?”李璟登时竖起了耳朵,像只戒备的犬似的,眼里写满了警惕。

    “自然是因为女弟子赏心悦目了……”吴议调笑道。

    话未完,便感觉脖颈上被人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对方磋磨着尖尖的犬牙,颇有威胁之意:“赏心悦目?是不是还要摆进家里好好欣赏欣赏?”

    吴议摸了摸脖子上浅浅的牙印,淡淡叹了口气:“可惜家里已经有了只爱咬人的狗,恐怕要把学生们都吓跑了。”

    两人耳鬓厮磨一番,开够了玩笑,才重新开始商量起正事。

    吴家别院地方偏僻,人迹稀薄,倒不失为一个潜心教学的好地方,只需要置办些桌椅板凳,添上几本经典的医经,稍微拾掇拾掇,就可以凑成一个的书院。

    “既然要办私塾,总得取个名号才好。”吴议倒也少见地表露出兴奋的神情,抓着笔在纸上不停地琢磨着书院的名字,“若起名春林书院,就和以前的春林堂冲撞了名字,显得不尊重沈大夫,叫杏林堂,仿佛又太张狂了些……”

    他正埋头苦思的时候,李璟已经握住他的手,带着蘸满浓墨的笔锋,在纸上赫然落下两个大字。

    鸿鹄。

    “鸿鹄书院?”

    这倒不失为一个大气磅礴的好名字。

    李璟从背后环抱住他,鼻息灼热地扑上来:“鸿鹄之志,在于九天,唯有立下这样的志向,才能展翅高飞,逆风而上。也唯有心存大志的学生,才能配得上你的一身才华。”

    还有更深一层的意思,他不,吴议心中也明白。

    愿为双鸿鹄,振翅起高飞。

    这是他当日对李璟的承诺。

    “师父,你觉得这个名字好吗?”李璟一边低声喃语,一边已松开握笔的手,伸向吴议有些松散的衣襟。

    “好……呜。”猛然被摸到私密的地方,吴议下意识地按住那双不规矩的手,一抬眸,便撞见一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平静的眸光之下隐隐蕴藉着情欲的怒波。

    “师父,是你好的。”李璟的耳语沉如一潭美酒,轻易地让吴议泛起了醉意,手上的劲儿不由松开了些。

    他也不是不识人事的少年人,自然也有情到浓时不能克制的冲动,也便省了扭扭捏捏的功夫,放心地将自己交给这人的掌中。

    感觉到他的抵触渐渐消失,李璟才放任手上的动作继续下去,解开散乱的衣襟,用指腹感觉手下人温然如玉的肌肤。

    覆着薄茧的手是一把温吞的火,轻而易举在白皙的皮肤上掠出一道道冶艳的痕迹,吴议从不知道原来一只手掌就能煽出一片燎原之火。他竭力咬住自己的下唇,克制住呻吟的欲望,幻想自己不过是一樽被捧在手心赏玩的花瓶,那人的动作却更加肆意,着意于替他染上迷乱的釉色。

    顽劣的手掌继续向下,探入更加隐秘的地方,吴议轻喘一声,放松了身子任凭对方予取予夺。

    低垂的夏风掠地而过,将昏昏火光擦得遽然一亮。

    明亮的灯光拉出两条交叠的影子,像两枝交缠在春风中的杨柳,紧紧不能分开。

    双影摇曳,渲出一室旖旎。

    两人弄翻枕席,一夜放肆。

    ——

    次日,吴议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周身像被巨石碾过似的酸痛不已,某个不可明的部位更是苦不堪言。

    好在浑身上下还清爽利落,大概是昨夜的放纵之后,李璟已经替他擦净了身子。

    一转眸,便瞧见一双眼巴巴盯着自己的眼睛,像那种做错了事情的大犬似的,委屈又讨好地盯着自己,生怕自己反悔一般。

    吴议自己倒不觉得雌伏人下有什么可委屈的,总不过是你情我愿的事情,既然已经接受这份世俗不容的感情,就没有好矫情的。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一开口,干涩不已的嗓子就在提醒他昨日的诸多荒唐,李璟知道他身子难受,赶紧到了盏热茶递到吴议唇边,服侍着他灌下一口。

    一口温热的茶水灌入喉中,吴议才觉得拆骨削肉似的酸痛略微被缓解了些,只是沉沉的疲倦压在身上,像一张厚厚的大氅,裹挟着沉沉的睡意。

    “已经到了未时了。”李璟垂眸贪看着这人的眉眼,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似的,又想起昨夜一响贪欢,心下便觉燥热不堪,只不过记挂着吴议的身子,不敢再造次。

    “竟然都到了这个时辰。”吴议惦记着鸿鹄书院的事情,便急着起身要去置办东西,却被李璟拦腰又摁回了床上。

    “师父,书院的事情,我会替你点好的,你今天就好好休息吧。”

    吴议也知道这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办成的事情,身子也实在疲倦不已,便又倚着李璟的身子,老老实实地闭上眼睛,安然地陷入睡眠之中。

    等他鼻息酣然,李璟才心翼翼地将人掖进被子里,抽身走到窗边,信手一招,便引来一只灰色的鸽子落在腕上。

    这是长安来的信鸽,太平观中所豢养的,他断然不会认错。

    果然,解开鸽子脚上的信笺,映入眼帘的是一行清秀娟丽的字。

    信上只有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君安否?

    平淡无奇的三个字,却不知包含了多少焦灼的关切和遥望的想念。

    在那个明枪暗箭、刀光剑影的牢笼之中,总是有人真心实意、情真意切地关心着他们的。

    李璟郑重地收下这张轻薄的纸条,坐在案前沉思许久,才挥笔写下一个字。

    安。

    接着便将写好的纸条绑在鸽子腿上,轻轻拍了拍它的翅膀,目送着它衔着平安的喜报,渐渐消失在蔚蓝的天际。

    ——

    两人在客栈中又住了两日,总算把别院收拾了出来,又专门腾出一间四方见光的房间作为授课的教堂,搬进几张桌子进去,在略有些斑驳的墙壁上挂上黄帝华佗等人的画像,倒装点得颇有几分清雅之致了。

    郡王爷在袁州城开了个私塾书院,这可算是件难得一见的稀罕事,消息一户一户串珠似的传遍了整个袁州城,最后才传到刘刺史的耳中。

    他只道李璟在外头养着什么女眷,没想到居然是位行医教书的先生,心知此人定然非比寻常,忙不迭上门拜访,顺便送上书院开张的贺礼。

    刘刺史一见着这位温雅清秀的青年,便知道此人非池中之物,于是也撂下一州刺史的架子,露出平易近人的笑容:“还不知道先生尊姓大名。”

    吴议一时怔忪,还没想好要如何自报家名,李璟已经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他姓李,是我的同门师兄。”

    “原来是李先生,失敬失敬。”刘刺史拉着吴议的手便开始嘘寒问暖,直到吴议再三推脱没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了,他才笑吟吟地辞别了二人。

    等一时跟风过来恭贺顺带围观的吃瓜群众都散开了,吴议才松下一口气,原想着自己籍籍无名,想来要开张书院也是件难事,倒没想到刘刺史亲自赶来贺喜,还起到了不的广告作用。

    如今袁州城中,恐怕已经无人不知新开了一家专门教医科的鸿鹄书院,而人人无不好奇,执掌这书院的李先生,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物。

    “李先生,开张大吉,可还满意?”李璟笑道。

    “我怎么就成了李先生?”吴议斜眼睨他一眼,颇有威慑之力。

    但这略带薄怒的眼神,落在李璟眼里,也是情意绵绵的意思。

    他伏在吴议颈侧,低语笑道:“嫁夫从夫,你自然该从李姓,何况当日是你自己对王老太你姓李的,岂可赖账?”

    吴议万没料到自己随口一句谎话就成了人之把柄,又被“嫁夫从夫”四个字呛得满脸绯红,只好以无赖之道还治无赖之身:“哦?当日是哪一日,我怎么不记得了?”

    李璟却湛然一笑,仿佛守株待兔的农人,终于抓住了这只狡兔的尾巴。

    “你瞧瞧,这是什么?”着,从怀中掏出一张陈旧发黄的契约,心翼翼地铺展在吴议面前的桌子上。

    吴议垂首一看,不禁哑然失笑。

    这赫然正是当年李素节从吴绩手中把他买来的卖身契。

    昔年不过情急之下,出此下策,没想到李璟一直将这一纸契约贴身保存,直到今日,才重新让它得见天日。

    “你既然是我李家的人了,怎么能不姓李?”李璟贴近了他的耳朵,在他滚烫的耳根上飞快地点下一个吻。

    吴议自然明白,“吴议”已死,留在这个世上的,也只能是一个名字不焉的李先生。

    李璟为他铺设良多,无外乎就是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地活在这山水一隅的城之中,能够快快活活地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不由握紧了对方的手,与他耳鬓厮磨,脖颈相交,半响,才轻声道:“多谢你。”

    李璟心中一时如浮冰化水,冷暖交错,仿佛数年来按在心底不可见人的隐秘情丝终于浮上表面,拨开云雾,见得阳光。

    正想和他再上几句体己的话,便听得堂前传来一阵笃笃的敲门声。

    “敢问这里可是李先生的学堂?”

    二人对视一眼,李璟深恨这个不知哪里钻出来的客人坏了自己的好事,却也只能按下不表,面上照旧一派和善的微笑,和吴议一同出门迎客。

    “请问客人有何要事?”

    来人是个五短身材的男子,一身的短精悍中唯有一双眼睛铜铃一般瞪得硕大,显得他分外精神奕奕。

    “我是春林堂的齐鸣,听闻李先生才高过人,年纪轻轻就办起了学堂,所以特地来恭贺恭贺。”

    吴议听得“春林堂”三字,心中遽然一动:“不知春林堂的沈大夫如今可还健在?”

    齐鸣不由一愣,没想到这位京城来的李先生竟然还认识春林堂的旧主人,心中那股子敌意倒顿时削减了三分:“沈大夫已在年前去世了,敢问先生和沈大夫有什么渊源?”

    昔年吴绩的嫡妻江氏冤屈吴议以砒霜害人,就是这位沈大夫仗义执言,讲出了孙思邈用砒霜医治血症的先例,才给了吴议一条生路。这些年来,吴议虽已见识过许多名流圣手,但对这位医德仁心的老先生仍独存了一份尊敬之心。

    没想到沈先生竟已作古,吴议也唯有叹息一声:“沈先生对我曾有救命之恩,而我却没有报恩的时候了。”

    齐鸣看他神色黯然,倒不像虚情假意,心中也就暗生了三分好感。

    但今天来的任务他还没有忘记,于是清了清喉咙,道:“先生此话差矣,如今春林堂正有遇到一桩难治的病,想要先生伸出援手。”

    闻言,吴议先是一愣,旋即便有了分寸。

    春林堂是袁州城的老字号,屹立数十年而不倒,其中自然不乏隐藏在民间的圣手高人。

    若这位春林堂的大夫是来求援的,倒不如是来给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一个下马威的。

    ——敢在人家的地头上开辟一番新天地,自然就要拿出真金白银的本事给别人瞧一瞧,否则,便不能服众。

    李璟悄悄牵了牵吴议的袖子,示意他不到必要时不用强出头,一切他皆可解决。

    吴议却只是悄悄跟他摇了摇手指头,此事他自有分寸,若不能以才屈人,那以后鸿鹄书院在袁州城,也绝无立足之地了。

    师徒两无声地交流一番,终究是徒弟拗不过师父。

    吴议才露出一个淡淡的笑:“那么,就请齐先生带路吧。”

    ——

    三人一路匆匆而行,很快就到了春林堂。

    在路上,齐鸣便简单地和吴议描述了一下病人的情况。

    原来患者是个三岁大的姑娘,因连日高烧才请了春林堂的大夫去看病,因是换季之届,本就易染伤寒,齐鸣也未放在心上,只开了一剂柴胡汤以驱寒散热。

    却没想到五日下去,孩子的病情不仅没有丝毫缓解,反而更加严重,一直高烧不退,用尽了各种退热的方子都无济于事,这才让春林堂的人慌了神。

    偏巧这时候听到吴议要开医科私塾的消息,春林堂的人便动了心,要让这位年纪轻轻就敢执鞭论教的青年来一试高低。

    一听到五天这个关键的时间点,吴议心中已暗暗有了三分的把握,等到了春林堂中,便远远瞧见一枚半人高的女童,正焉巴巴地躺在病榻上,额上缠着一圈退热的冰片,眼圈红得兔子一般,整个人看上去可爱又可怜。

    吴议一眼便瞧出这女童的病症所在,但面上仍旧和风细雨一般不露声色:“想必这一位,就是先生所的病童了吧?”

    齐鸣点点头:“正是。”

    吴议凑了过去,朝那女童微微一笑:“毛毛,你不要怕,伸出舌头给哥哥看一看好不好?”

    那女童也很是乖巧,老老实实地伸出舌头。

    吴议一见,果然如杨梅一般充血红肿,又轻轻翻动了她的手足,见其四肢都略有些红肿,心中已经断定了自己的诊断。

    这是典型的川崎病。

    只是这种直到二十世纪才被命名的疾病,在中医之中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名字,而只能被笼统地归为温病学的范畴之类。

    而此时的温病学还被归为伤寒的范畴之内,唐朝的中医们对其的认识实际上还停留在“冬伤于寒,春必病温”的层次上,还远没有总结出一个完善的温病学体系。

    也难怪遇到这样的病症,他们就就束手无策了。对于守旧的中医而言,《黄帝内经》就是杏林的圣旨,绝不容许后来者有违背的余地。

    吴议不由在心中低叹一句,若黄帝知道自己辛苦著作反而成了一道难以跨过的大山,不知会是喜是忧。

    齐鸣见他半响不语,以为他也无计可施,心中遗憾之际,不免也有些放松下来,想来春林堂的大夫都无药可治的病症,并不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就能轻轻松松解决的。

    却没料耳畔传来温吞水般平稳的声音:“此非普通的伤寒,而是温病。”

    齐鸣眉梢一挑,倒被他的话挑起不少的兴味:“温病?”

    吴议接过李璟递来的手帕,擦了擦手,才悠悠道来:“此病的病邪为温邪,而非寒邪,所以你们用驱寒散热的药剂,自然是没有用的。”

    齐鸣心下一动,脱口道:“病邪何出?”

    吴议笑道:“此病的病邪伏少阴出于少阳。”

    “何解?”

    “温邪上受,首先犯肺,逆传心包,才导致出现高热不退的症状。而卫有邪阻,营有热逼,会使血液瘀于肤表的细血络之中而形成丘疹。齐大夫要是不信,大可以亲自看一看以验明。”

    着,撩开女童的裤脚给齐鸣一瞧,果然上面已经密密生出许多浅红色的丘疹。

    齐鸣一开始还半信半疑,直到吴议对答如流,并且准确地预估出病人的症状,才算是真正心悦诚服。

    于是出口的语气也客气了很多:“照先生看,此儿须用什么方剂好?”

    李璟早已开了药箱子,取出笔墨纸砚,端在吴议面前。

    堂堂郡王爷,居然肯在这位李先生面前如此伏低做,看来这人的本事还真不,齐鸣在心中暗道。

    吴议却习惯了和李璟师徒相处,自然不觉得有什么异样,冥思片刻,便挥笔写下一个方子,便递给了齐鸣。

    齐鸣低头一瞧,原来是清瘟败毒饮合消瘰丸的方剂,他也不是个笨人,自然一点就透,不由大叹一声:“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呢!”

    旋即才朝吴议深深一揖:“先生果然名不虚传,若以后有鸿鹄书院有春林堂帮得上忙的地方,请先生千万不吝开口。”

    这话是承认他吴议的本事,也认可了鸿鹄书院了。

    有了这家百年老店的鼎力支持,以后也就不愁收不到学生了。

    吴议这才卸下心头的重负,化作一个真挚的笑容:“我也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正巧遇上以前在别处见过的病,以后还有请教的时候,也请春林堂不吝赐教。”

    齐鸣见他医术过人,为人又谦和有礼,这才算明白了为何此人年纪轻轻,就有把握执掌一家书院。

    听闻此人从京师而来,莫非是太常寺所出的太医?

    不等他思索完吴议的身份,师徒二人早已客客气气地告辞离去,徒留他一个人捏着吴议留下的药方,在斜阳余晖中苦苦冥思。

    ——

    等二人离开了春林堂,回到鸿鹄书院,天色已经暗如黑幕,点点寒星遥遥缀在天顶,仿佛一双双森寒的眼睛,睥睨着人间冷暖。

    夏风穿庭而过,摇动庭中槐树簌簌有声,星辉从重重叠叠的叶中筛下,落在庭中,如一地璀璨的宝石,熠熠生辉。

    吴议和李璟并肩坐在石阶之上,望着遥不可及的浩瀚星河,仿佛整个人的心胸也跟着开阔起来。

    “师父。”李璟却深深望着吴议的侧颜,从他的眸子中看到璀璨星河,却觉得比天上的星空更加动人。

    “怎么了?”吴议侧过头来,睫上还落着点点星光,扑闪迷离。

    李璟忍住扑上去亲吻一口的冲动,郑重道:“明天我就要离开袁州了。”

    吴议先是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璟儿要游离四方,自然不能囿于四四方方的一块袁州城中。

    于是不由衔了一抹柔和的笑意:“嗯。”

    “你会在这里等我回来吗?”

    少年的声音微带颤抖,仿佛还是那个幼又倔强的孩童,撞得头破血流也要见到自己。

    那时候,又何曾想到二人之间会纠缠至此?

    “会。”吴议道,“我们一定还会再相见的。”

    就像过去的每一次分离,都一定会迎来重逢。

    直到天涯海角,白首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