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话 江南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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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道光二十六年,立冬。

    这一,一队人马来到了武昌城南郊外的吕家村。

    吕家村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聚落,房屋都很简陋。屋子外面用稀疏的木头围成一排栅栏,便成了一个院子。这些栅栏大多低矮且不牢靠,若真的有人想闯进去,怕是起不到什么阻挡的作用。大概,栅栏只是象征性地圈下一块地罢了吧,村里人互相都认识,也不必担心谁会硬闯别人家的院子。那队人马来到吕家村深处的一间破旧的茅屋院外,下了马。

    这队人马总共四个人,其中一个穿着黑色马褂的人,是他们的头领。

    头领扣了扣院外松垮的门,门发出了杂乱的声响。

    听到这声响,一个年轻的书生从茅屋里探出头来。他看着门外这四个陌生人,一脸茫然。

    “你们找谁?”书生大声问道。

    那四人却不回话,为首的黑马褂只是招了招,请书生过去。

    书生狐疑了片刻,对屋中人轻声嘱咐了两句,便披了件厚外衣走出了茅屋。当他来到院门口时,他才发现,院子外的这四个人都人高马大,那黑马褂头领更是身材魁梧,足比书生高出一个头来。

    “你们找谁?”书生一边搓着,一边试探着声问道。

    黑马褂盯着书生看了一阵,压低了声音问道:“这里可是吕良的住处?”

    “是”书生狐疑地答道,“我就是吕良”

    黑马褂微微笑了笑,藏在袖口里的右暗暗攥住了拳头。他的拇指和食指指节上各戴着一个铁制的指环,指环外侧凸起了一个铁钉。此刻,黑马褂的脸上虽不露声色,但指环上的铁钉已经稳稳瞄准了书生的眉心。

    他腰上用力,右正要猛然甩出。却恰在这时,屋门口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喊住了他。

    “父亲!”

    书生和外面这队人马都微微一愣。

    屋门口,一个少女披着粗旧的袍子,远远望着院门口的五个人。

    吕家村外,有一片竹林。初冬时节,竹林里没了虫鸣鸟唤声,又缠绕了几丝霜气,显得有些阴森。

    江月容披着从吕良屋中带出来的破旧袍子,跟在他的父亲身后。

    他的父亲,便是江门刺客的首领,湖广一带人人谈之色变的煞星,“铁指”江南鹤。

    跟在江月容身后的,是江门的另一个刺客,名叫秦狼。他的年纪与江月容差不多,但皮肤较之江月容要粗粝得多,隐隐还有些伤口留下的印记交错在脸上,却不大分得出是疤痕还是太过粗糙的皮肤。

    来到竹林深处,他们看到了一株断竹。

    江南鹤缓缓走过去,在断竹的截面上轻轻抚摸了片刻。这截面非常平整,没有一丝杂乱的糙边,像是平整的冰面一般。

    只有上等的利刃以极快的速度削过,才会留下这样平整的切面。

    江南鹤缓缓叹了口气。

    “我没想到楚云飞竟是这般高。”他轻声对江月容道,“若早知道,我绝不会派你来。”

    “是女儿大意了,中了楚云飞一剑”江月容低沉着声音答道。

    “不怪你,你能全身而退,已经不辱没我江门的名声了。”江南鹤握着断竹,轻声叹了口气,“后来,发生了什么?”

    “女儿受了重伤,是那个叫吕良的书生救了我。”

    “你的伤如何了?”

    “谢父亲关切,已无大碍。”

    “既然伤好了”到这里,江南鹤的从断竹上移开,背到了身后。他的语气,突然变得严厉了起来,“为什么没有杀了吕良?他见过你的真容,或许他知道你是刺客”

    “他不知道!”江月容突然慌张地抢过父亲的话,但那一瞬间的冒昧很快让江月容感到恐惧,她急忙又收住了冲动的语气,“女儿留在这里,就是想确认吕良究竟看到了什么。女儿向父亲保证,吕良不知道我是刺客。”

    江南鹤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令江月容不敢直视。

    江南鹤盯着江月容,看了许久。他看到江月容着这些话,眼中竟微微渗出了泪水来。江月容的泪,让江南鹤锐利的眼神也缓缓钝了下来。

    “为什么不回江门?”江南鹤低声问道。

    “我的刀丢了,我想找到再回去。”

    她在撒谎。

    她的刀确实丢了。她从吕良家醒来时,刀并不在身边。她也在吕良家里翻找过,不曾见到。也许是留在了竹林深处,被官府收了去吧。但这决不是她不肯回江门的缘故。

    “兵器我有的是,可我只有你这一个女儿!”江南鹤竟咆哮了起来,“三个月音讯全无,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死了!你可知道这三个月我是如何愧疚自责的?”

    江南鹤的话音落毕时,四周似乎更加安静了,连风都摒住了呼吸似的。

    江月容低下了头,迟疑了半晌,终于胆战心惊地问道:“父亲是怎么知道女儿在这里的?”

    “是秦狼找到了你。”江南鹤指了指站在江月容身后,一言不发的秦狼,“所有人都以为你死了,连我也是。只有秦狼认定你还活着,找了你三个月,终于在吕家村找到了你的踪迹。”

    江月容转过身,望向秦狼。秦狼却低下头,刻意回避着月容的目光。

    秦狼与月容是从一起长大的。江门的年轻刺客中,无人能与他们二人匹敌,所以他们所有的武艺都只能彼此较量,没有其他对可作参考。久而久之,他们对彼此都熟悉到了心灵相通的境界。月容的许多习惯,连江南鹤都不知道,秦狼却了如指掌。正是江月容的这些习惯,让秦狼发现了她在吕家村生活的痕迹。

    而此刻,躲避着月容目光的秦狼,却象是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委屈而无措。

    江月容却没有责难秦狼的意思。

    “谢谢你,秦狼。”她轻声道。

    秦狼的口中发出了些许听不清的古怪声音,江月容知道,这是秦狼接受了自己的道谢。

    秦狼,是个哑巴,不会话。

    江南鹤缓缓走到了江月容身边,伸出,轻轻拍了拍她的脑袋,像是至亲对童的爱抚。

    “没事就好。”他的声音突然显得苍老了许多,“没事就好。跟我回去吧,你毕竟是江门的人。”

    这时,月容却惊慌地摇了摇头。即使是父亲在斥责她时,她也不曾这样惊慌。

    她怕回了江门,就再也见不到吕良了。

    江南鹤有些意外,但很快又平静了下来,像是想通了什么。

    “是因为那个书生?”他问道。

    月容只是低着头,不置可否,或者是不敢回答。

    “月容,父亲问你。你是不是为了那个书生,不肯回江门?”

    那一刻,月容只觉得四周安静了好久,没有一丝声响。但那安静,却一点也不祥和,反而如波涛汹涌的滚滚江河一般。

    “他救了我”月容的声音微微颤抖着,不知是犹疑惊惧,还是带着哭腔。

    江南鹤沉默了许久,终于颓然地垂下了。

    “我明白了。”他突然笑了,“秦狼,我们回去吧。”

    “父亲!”江月容不知所措,一时慌张,失声喊了出来。

    江南鹤却似乎没听到似的,继续对秦狼道:“我悔不该派自己的亲生女儿去对付楚云飞这样的高,爱女月容学艺不精,死在了楚云飞上。可叹,可叹,怪我江南鹤一生杀孽太重,该遭此报。愿月容在之灵,能得到她今生得不到的平静,来世做一个平凡女子,寻一个穷书生,无事度过此生吧。”

    着,江南鹤竟哈哈笑了起来,像是放下了什么重担似的,甩甩衣袖向竹林外走去。

    秦狼不舍地望了月容一眼,缓缓转过身,跟在了江南鹤身后。他的紧紧握成拳,握得太过用力,以致指甲把心掐出晾道血痕。

    月容独自站在竹林深处,不知为何,泣不成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