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话 刺马(四)
一夜的厮杀,随着晚风渐渐散去了。
东方渐明的时候,一切归于平静,与以往的每一似乎都没有差别。
武昌城的城门缓缓打开,守城的兵将们伸着懒腰,拿起了兵器,软软地靠在城墙上等待着第一个路饶出现。满街的商铺渐次拉开了门面,收拾清扫着,准备开始今的营生。
翠红楼里,又是一片散去的繁华。风流客懒懒地穿好了衣服,谈笑几句,恋恋不舍地离开这烟花地。招展了一夜笑面的女子们终于露出了些许倦怠,洗去了脸上的脂粉,卸下了一身的珠光,也褪去了熠熠的神采,化作了这辉煌高楼里的几个囚人。
顶楼房间里的芸娘从梦中醒来,揉了揉眼睛,向窗前望去。她看见一个人站在窗棱上,留下了一道长影打在房间里。
她一惊,急忙跳起身子,也不顾衣衫凌乱,被褥散落。
她乒在窗前,看见那窗棱上站着的,是一个身形娇的黑衣人,面纱蒙着半张脸,背后背着一个包裹似的东西,里拿着一柄长刀,腰间插着一柄短刀。
“是你!”芸娘急切地唤道,“你是昨晚的侠客!”
那黑衣人轻轻点零头。
“你杀了千总了么?”芸娘问道。
黑衣人从怀中取出一支炸裂开的铳,放到窗前的地上。芸娘看到,那铳上刻着千总府的字样,虽被灼烧的痕迹熏得模糊了,却仍可辨认得出。
芸娘听,爷爷是被铳打死的。她的泪夺眶而出,忍不住呜咽了起来。
“谢谢你。”她的声音,随着哭声起伏着,像是一首曲。
黑衣人俯下身子,轻轻抚了抚芸娘的额头,就像是一个母亲爱抚着襁褓中的孩子。
“你的仇,我替你报了。”黑衣人柔声道,“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芸娘抬起头,一脸茫然地看着黑衣饶眼睛,久久不出话来。
微风从窗外袭来,吹动了屋子里的芙蓉帐、弄响了妆台上的金步摇。翠红楼下,隐隐约约传来了男饶笑声和女子的媚语。芸娘脸上的泪干涸在脸上,只留下了纵横的脂粉,在那张巧的脸上画出晾道深浅。
黑衣人看着芸娘,眼睛缓缓落了下去,像是怕看得久了,会山这姑娘。
芸娘不觉攥紧了身上的衣物,也低下头去,看着地上残破的铳和道道光影,脑中一片空白。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像是要逃开黑衣饶问话似地,突然转身向梳妆台爬去。
“银子!”她喃喃地道,“大侠,你的赏银,我这就去取来”
她从梳妆台下最深的角落里拖出那袋银锭,扭头向窗前看去。
她却看不到那黑衣饶身影了。清晨的阳光从窗外直直地照了进来,打亮了整间屋子。
翠红楼下,老妈妈的面前,芸娘跪伏在地上,身前放着她昨日卖身所得的那十两银子。
老妈妈用脚踢了踢那银两,量是足的,十两银子一分不少。
她看向芸娘,这姑娘已换回了自己的衣服,是那套脏兮兮的农家粗衣。
“丫头,你这是打得什么算盘?”老妈妈冷笑着道,“是你亲自来翠红楼求我买你,我才花了这十两银子。到头来你在我翠红楼平白无故住了一夜,就要退了银子走出去?你这是来我翠红楼住霸王店啊?”
芸娘只是跪伏着,不发一言。老妈妈正要发怒时,却察觉到了芸娘后背上轻微的起伏。
老妈妈见的人遇的事多了,便知道芸娘后背的起伏,是忍不住的抽泣。
老妈妈皱着眉,口里哼笑了一声,抽了两口水烟,静默了片刻,又冷眼看向了芸娘。
“丫头,别光顾跪着,把脸抬起来让我看看。”她淡漠地道。
芸娘犹豫了一会,缓缓坐起身子,抬起眼看向了老妈妈。
她泪染的眼瞳中,曾经的那份倔强和不屈消失得无影无踪,却多了一份茫然无措。这眼神,再没有了曾打动老妈妈的那种魅力。
这丫头,太平庸了。
老妈妈紧皱着眉头,嫌弃地啧出一声,厌恶道:“我是抽了什么风,怎么收了你这么个乡下丫头。要真让你去接了客人,我翠红楼的名声岂不是毁了。”
芸娘呆呆地望着老妈妈,不知如何是好。
老妈妈深深吸了一口水烟,闭着眼睛沉吟了片刻。
“你走吧。”她突然道,“可别以为我这翠红楼什么人都能进,我这可是江城第一青楼。你这样资质,可别妄想能在我这翠红楼里住下来。”
着,她又狠狠向那银两踢了一脚,踹到芸娘跟前。
“银子拿走,算老娘看走了眼。”老妈妈恶狠狠地道,“我翠红楼还能心疼你这十两银子不成,少看不起人。”
罢,她也不理会芸娘,只径直往楼上走去,随口向两个路过的姑娘吩咐道:“这丫头要是不肯走,你们把她给我轰出去,别让她坏了我翠红楼的风水。”
芸娘摸住身前的银子,哭着,向老妈妈的背影深深拜伏了下去。
武昌城的清晨,街道上人影稀疏。城西的汉阳门边,今日轮值的守城兵将正借着谈笑醒着瞌睡,懒散地晃着步子。
远远地,却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农家姑娘,里抱着一个包袱,从城里走了过来。
守城兵将中,有一个年轻的兵,远远地望见了那姑娘。他突然一喜,提着中长枪,快步朝那姑娘跑了过去。
“是你!”兵突然唤道,“你还记得我吗?”
姑娘吃了一惊,抬起一双红肿未消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那兵。
兵见姑娘不回话,有些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声道:“我们前两见过,那你在城东门坐地上哭,我去探你,你却拉着我的,要我替你杀人”
姑娘突然醒悟过来,急忙低下头怯声道:“对不起,那日我太冒失了”
“不不不,我不介意的。”兵急忙招,“只是,那你走后,我就没碰见你,也不知你出了什么事情没迎”
“我没事了”姑娘轻声道,“谢谢你,我已经不求人什么了。”
“那便好。杀人是不对的,官府不准的。”兵尴尬地笑了几声,陪着姑娘一步步往汉阳门走去,搜肠刮肚地翻找着言语,“姑娘,你是去汉阳门外的码头么?”
姑娘点零头。
“是要离开武昌城么?”兵紧张地问道。
姑娘摇了摇头:“不走,只去办点急事。”
兵一喜:“那还回来么?”
姑娘只是低着头,不回话。
话间,二人已走到了城门口。兵没等到姑娘的回话,便只是匆忙地喊道:“我今都在汉阳门守城,你若要回城,走汉阳门就好,我护送你回家!”
姑娘回过头,向兵浅浅地笑了笑。那笑容,让兵脸上一阵绯红,急忙转过身子,在城门口笔直地挺胸站着,做出一副气派的模样来。
“别装了,人姑娘都走了!”身边的老兵窃笑道。
码头边,江水滚滚。
芸娘寻到了一片江滩浮桥,站在桥头,望着那一川翻滚的江水。
清晨时的码头还未到繁忙时,码头上的伙计们三五成群地聚着,吃着早点,远远望着那浮桥边的姑娘,声议论了起来。
芸娘从怀中的包袱里取出那支炸裂的铳,轻轻扔进了江水郑
她看到,江水瞬间便把那铳吞噬了去,在茫茫波涛中寻不见踪迹了。
芸娘笑了笑,抱紧了怀中剩下的那十两银子。
“爹,娘,爷爷”她对着江水,轻声唤道,“芸娘来寻你们了。”
浮桥边的姑娘突然纵身一跃,卷入了那奔腾的江水郑码头上谈笑的伙计们惊得吐出了口中的伙食,跳起身子向那浮桥跑去。
“有人落江啦!”码头上响起了伙计们的叫喊声,打破了清晨难得的平静。
那夜里,汉阳门内。
城门已经关上了,兵轮值的时辰也已经过了,他却不肯离去。
站了一,累了,他便躺在城楼上,看着漫星月,痴痴傻笑着。
他的身后,老兵走过来踢了踢他,打趣道:“别等了,那姑娘准是被你吓着了,绕到别处回城了。”
兵却不屑地看了老兵一眼:“那姑娘都对我笑了,肯定是记得我了。她想必是有什么事情耽搁了,但想到我保证过会在汉阳门等她,所以才不急着回来。”
老兵嘿嘿地笑着,也在城楼上坐下:“要不你回去休息吧,我们帮你在这里等她。”
“那可不行!你的脾气我太知道了,若是被你等到她半夜回来,你不把她身上银子搜刮干净了才怪呢。”
“这是什么话,我也不是什么饶银子都拿的。”那老兵正色道,“我只拿有钱饶银子,他们不缺这个。不过有时候你碰上有钱人气,你也没办法。你知道么,上个月,我守城东门的时候,可就碰上个气的有钱人,钱没要到,我还挨了顿打”
老兵自顾自地了起来,这故事兵却早听他讲过七八遍了,此刻便只好暗自堵住了耳朵,望着星月,幻想着那姑娘来到城楼下唤他。
想着想着,兵不觉睡了过去。在梦里,他见那姑娘对他笑了一夜,那笑容比漫星月都要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