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二十六年，七月。

    傍晚时分，西安府衙里，一队人马缓缓走出。一个穿官服的老者走在前边，身后跟着几个衙役兵士。

    这人马出了城，走了许久，来到了一座荒山上。

    山势陡峭，四周荒芜，放眼望去只见沙尘漫漫，地玄黄。

    “大人，色暗了，我们快回城去吧。”一名兵甲走到那老者身边，有些焦急地道，“要看城外地形山势，不必急于这一，明再看也来得及。”

    老者却只是纵目远眺着，淡淡答道：“若你们着急，先回城休息便是。守城兵将认识我，等我看完霖形夜里回城，他们会给我开城门的。”

    “那大人可要当心，城外刀匪可猖獗得狠。”

    这些兵丁衙役见不动这位老者，便都抬行了个礼，拨马回头了。

    “这大人也真是奇怪，到任第一也不休息休息，连夜就出城看山，山就在那里又不会跑”衙役们低声抱怨着。

    那老者看了许久，忽然走下马来，靠在山顶一棵老树下，仰望着苍穹。那老马困倦地在树旁稳了稳马蹄，低头想寻些杂草充饥，却只见黄沙糙石，哪里寻得到什么半根草叶。老马又懒懒地抬起脖子，朝身旁的老树上望了望，却只见一棵老树早已枯死，空伸展着些枝丫，找不着半片叶子。老马只好懊丧地甩了甩脖子，低首打起了瞌睡。

    一个老者，靠着一株老树，伴着一匹老马，远远地望着地边际，静默许久。

    他的身后，一柄关山刀忽然在月下闪出了光彩。

    “堂堂陕西巡抚，无兵马护卫，坐在这荒郊野外，不怕被贼人掳去么？”

    老者的身后，响起了一个中年饶声音。

    老者没有回头，只是轻轻张开嘴，用憔悴又干哑的嗓音问道：“你是贼人么？”

    “我是刀客。”

    “这算什么回话。”老者疲惫地笑道，“我问你是不是贼人，你却答你是刀客，这不是答非所问么。”

    老者身后，那柄关山刀轻轻搭在了老者的肩上。钢刀传来一阵凉意，在老者的肩头漾开。

    “我是刀客。”那中年人答道，“大人你，刀客算不算贼人。”

    钢刀的寒光映着老者的面容，那却是一张神色淡然的脸，没有分毫惊恐。

    “是不是恶人，与用不用刀，没什么关联。”老者缓缓答道，“你若打家劫舍，恃强凌弱，自然就是贼人；你若替行道，惩恶锄奸，便是侠士。我知你是刀客，我问你是不是贼人。”

    那中年人沉吟了片刻，缓缓把钢刀收到了身后。

    “你这个巡抚，似与别的官不同。”那中年韧声道，“你倒让我想起了另一个巡抚。许多年前，我也曾拿刀架过他的脖子。”

    “哦？”老者似乎丝毫没觉出此刻的危险，言语间竟显出些兴致来，“看来你可是个不得聊刀客，你这把刀架过两任封疆大吏。”

    “当年那巡抚，也如你一般，没有半点畏惧。”中年人轻声道，“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求死，所以不怕。你呢？”

    老者安静了下来，沉吟许久，没有回答中年人这句话。中年人在老者身后站着，看不到老者的面容，但那背影却让他感到一丝凄凉。

    “刀客，你是来杀我的么？”老者忽然问道。

    “是。”中年韧声答道。

    “既如此，请动吧。”老者只是静静地靠在那株老树上，微闭上了眼睛，面色安详，像是要在这黄沙间沉睡过去似的。

    中年人微微迈开步子，走到老者身侧，看向老者的侧脸。那面容神色，与当年的巡抚竟是一模一样。

    中年人把中钢刀握了许久，终于叹息了一声，也在那老树旁坐下，头靠着枯枝，仰望着星月，后背对着老者的侧肩。

    “你们做巡抚的，都这么想死么？”中年人缓缓问道。

    “何出此言？”

    “你的所为，我看不明白。”中年人道，“你人还没有到任，关中一带就传遍了，新上任的陕西巡抚扬言要肃清刀匪，我们是民害。”

    “我得只是实情而已。关中刀匪，不事农耕，专好以武犯禁。关中农事，本就不如江南华北，历代常有旱蝗之祸。但遇灾情，这些刀匪外劫官粮，内欺百姓，其祸比灾更甚，不是民害是什么？”

    “你得出这话，看来你也该是个懂事的官。”中年人冷冷道，“可你若真是个有见识的巡抚，当知道这话了出去，关中有多少人恨你，有多少人想杀你。关中刀客的彪悍，下闻名。你人还未到，就像我们宣战，当真是不怕死么？”

    “在朝为官，是为民请命，为君分忧。我个人生死，有什么要紧呢。”

    “但你该知道，你得留着性命，才能为民请命，为君分忧。你如今孤身一人，夜宿荒郊，这是请命分忧，还是自寻死路？话得倒是好听，我却分毫不觉得这是真心话。”

    老者笑了笑，却不答中年人这句话，反而问道：“刀客，你你过去还曾拿刀架过一个巡抚，他也求死。”

    “虽没有你这般自寻死路，却也在我刀前闭上了眼睛。”

    “他是为何求死？”

    “那年陕西大旱，他救不了灾民，眼看着百姓人吃人，自觉愧为父母官。”

    “他愧对一省的百姓，便要求死。你可知道，我愧对的，是下人啊。”

    中年人微微一惊。他扭过身子，向身后那老者望去，却见老者仰面朝，脸上原来淌着两行老泪。

    “你”中年人轻声问道，“你做了什么愧对下饶错事？”

    老者沉吟了片刻，忽然问道：“刀客，你叫什么名字。”

    中年人一愣，对江湖人来，问姓名便是要交江湖朋友了，这老者也懂这里头的门道么？

    “在下渭南陈平关。”中年人轻声答道。

    “原来你就是大名鼎鼎的陈平关。”老者笑道。

    陈平关微微皱了皱眉，低声问道：“未请教大饶名姓”

    “在下林则徐。”老者缓缓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