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话 当年事(四)
一夜无话。
次日一早,武昌城下起了细雨。
沙黑虎带着众镖师,推着空荡荡的镖车,顶着这细雨,城门一开便出城而去。
须早些赶回去,免得娘子担心。沙黑虎心里想着,不自觉地加快了脚步,把这片被雨水砸得坑坑洼洼的泥巴地踩得啪啪作响。
没多久,到了码头前,便能望见那艘高大的镖船在江涛间起伏。镖旗不怕细雨淋打,仍倔强地迎风招展着,煞是气派,让远远走来的沙黑虎也不禁暗暗得意。
这一趟镖,虽有些波折,但总算平安走完了。接下来,只等启航回家,便能与子良团聚,一家人过个安稳的大年了。
正当他送下这口气时,码头上忽然传来了几声惊剑
“有人落江了!”是码头上伙计的喊声。
这喊声像野火一般,顷刻间便燃遍了整个码头。
沙黑虎和众镖师心中惊诧,急忙赶到江岸边望去,见下游处有两个瘦的身躯被浮桥挂住,任江水冲刷,不见半点挣扎。
沙黑虎定睛看去,却觉得那两个人身上穿的衣着有些眼熟。仔细回想片刻,他忽然大惊失色——是船上那少男少女的衣服!
忽然,雨点骤然一猛,江水力道一急,浮桥下的木梁支撑不住,竟被冲断了。两个身躯被江浪卷挟,刹那间便冲刷远去,不见了踪影。
“总镖头,那两个落江的,莫非是”镖师们的声音颤抖着,不知所措。
沙黑虎倒吸一口凉气,慌张退出人群,痴痴地喊道:“快,快回镖船上去!”
娘子还在船上!
他冒着渐强的雨点,似亡命般狂奔过去,连镖车也弃在了一旁。沿路跑来看热闹的人都被他撞开,就像是一条被飓风裹挟的扁舟,撞破了沿途的碎浪。
镖船上的平静,此刻在他眼中显得无比恐怖。他奋力踏上甲板的一瞬,湿润的雨气间掠过的一抹血腥,让他脑中一片空白。
“娘子”他凌乱地喊着,迈着沉沉的步子,颤抖着向船舱走去。
舱门虚掩着,倒灌着凉风阵阵,发出轻轻的呜咽声。舱里隐隐透着油灯的火光,把门缝燃得一片猩红。雨点打在舱门舱壁上,发出一片莎莎的声响,与滚滚江潮合作一处,似喊杀般向四方卷去。
沙黑虎摒住了呼吸,隔绝霖间的一切声响,轻轻伸出去,在舱门上推了一下。
门缓缓开了。
一具早已僵硬惨白的无力身体,软软地靠在墙壁上。披散的头发顺着脸颊垂下,被脖子上的血迹沾染,凝成了一片。一双无神的眼睛,借着忽明忽暗的油灯光亮,冰冷地望着舱门外。
沙黑虎感到,仿佛整个人间都遁入了虚空,没有了一丝声响,没有了一丝光亮,也没有了一丝温度,只有那一双无神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不带一丝感情。
镖船上传出了绝望的嘶嚎,久久不能停歇,似与这江上的落雨凝在了一起,沉沉地砸入江水中,惊起了一片片翻的巨浪。
七年后,这片江水仍翻滚着同样的江涛,起伏着相似的江船,往来着数不尽的江湖人。
沙黑虎望着这滚滚长江,缓缓从往事中抽离出神智来。当年那撕心裂肺的悲伤,至今仍折磨着他,每每让他难以入眠。此刻,终于把当年事出来了,他倒觉得稍稍轻松了些,不似过去那般痛不欲生了,却多了一分沧桑无奈。
他的身旁,沙子良早已泪流满面,低着脑袋,久久不能平静。
“那两个孩子也被杀了么?”他忽然问道。
“尸体被江水卷走了,不知所踪。”沙黑虎轻声答道。
“娘是为了保护他们而死的?”
“我猜测,是有人偷袭了她”沙黑虎起这话时,心口痛了一下,“当时,你娘的上没有拿兵器,舱中也没有打斗的痕迹”
“是江门?”沙子良咬牙切齿道。
“我也曾以为必是江门。”沙黑虎忽然长叹了一声,“我提了一杆长枪,去了江门外叫阵,扬言若不交出凶犯,我就要血洗江门。”
“父亲”沙子良紧张地喊了一声。来可笑,分明是七年前的往事,他却仍为父亲捏了一把汗。
沙黑虎苦笑了一声:“我当年的想法很简单,要么刃仇人,要么死在江门,不求独活于世。”
“结果如何?”
沙黑虎低下了头,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犹豫接下来的故事,要不要讲给这孩子听。
“江门老门主亲自出来见我,告诉我江门没有出城追杀过任何人,也不曾遭遇过我们的镖船。”沙黑虎的语气,有些游移,“我不信,一口咬定是江门窝藏了凶,甚至把长枪指到了老门主面前。老门主为证清白,让每一个江门弟子都在我面前解下上衣,证明肩头上没有长枪刺中留下的伤口。”
“那城外的黑衣人,江门如何解释?”
“是别处江湖人冒充的,黑衣蒙面,根本无从查证。”沙黑虎紧紧握住了中的枪杆,似乎当年的愤怒还残存在体内,没有消散,“七年后再看,当年的江门门主必定对我撒了谎——分明是他们派了江月容去杀人!只是当年,我无从知晓,便对江门的话信以为真了”
“信以为真”沙子良察觉到父亲还有事情隐瞒在心底,没有出来,便按捺住心里的悲愤,声问道,“父亲信了江门所言,又在武昌城耽搁了五,是为何?”
沙黑虎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他欲言又止,只遥望着江水东去,迟迟不回答沙子良的问话。
“父亲!”沙子良心焦道,“你答应了今日把这些往事都出来的!那五日,你在武昌城究竟做了什么?”
“杀人”沙黑虎轻声道。
一道江浪忽拍打在岸边石头上,发出了一声轰鸣。
沙子良的身子僵住了,眼神中透着一丝惊诧和抗拒。
“父亲”他的声音很轻,还隐约有些颤抖,“你杀了谁?”
“许多人”沙黑虎凝望着滚滚江涛,缓缓答道,“所有,我觉得与你娘的死有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