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话 衡阳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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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灯火一闪,让府衙里的师爷皱了皱眉。

    这时候了,知府早回了家中,官兵们正在城中四处巡夜,空旷的府衙里只剩下师爷一人,点着灯烛,仔细翻阅着库中的卷宗。

    他把那冯云山的案卷合上,轻轻捏了捏鼻梁,叹了口气。

    这世上,谁是好人,谁是坏人,他越来越分不清楚了。也罢,为今之计,先把那劫走的犯人抓回来,解了燃眉之急,再其他吧。到时候,这犯人若是好人,由官府为他翻案,总好过被贼寇掳去,弄假成真。

    他把那案卷放在了一旁,又去库房中取出了一副衡阳城山河地形图,在桌上铺展开来。

    衡阳城外,山林密布,地势复杂,若有贼寇真的藏身于深山老林中,要如何寻找?若他们要带着一个虚弱的犯人匆匆离去,该走哪条路?

    师爷对着这图看了许久,只觉两眼昏花,浑身无力,有些气恼地扔了那桌案,靠着库房的墙壁瘫坐到霖上。

    我一个区区师爷,考个秀才都费了那么大劲,哪里能做得来这追捕贼首的大事?

    那知府虽败絮其中,可大也是个进士及第。要不,还是让知府大人来管,我做些旁杂的事算了?

    师爷无力地撇过脑袋,朝库房外望去。

    隐隐约约地,他在大牢方向的墙头上,看见了一个人影。

    师爷吓了一跳,急忙定睛细看过去——借着月色,他看清了那饶衣着,应该是今日闯进府衙的江南鹤。

    他松了口气,重又靠在了墙壁上,暗暗叹息道:这些江湖人,还真是不得了,堂堂进出府衙,竟能把那平日里作威作福的知府大人吓成那副模样。

    想起知府白时的洋相,师爷不觉解气地笑了两声。早知道江湖人如此威风,当初便不读书,去学武艺多好,免得似这般空有一腔大志,却只混了个师爷囫囵度日。

    要是那些江湖人,能把这些事都解决了,那该多好

    想到这里时,师爷却忽然对自己有了一丝厌恶——自己是从何时起,变得如此颓废了?

    他扭过头去,又看了眼那立在墙头的江南鹤。这一次,他握紧了拳头。

    猛然间,他站起了身子,重新铺开那山河地形图,仔细查阅了起来。

    官府的事,怎能任由江湖人去管?荒唐!

    夜色笼罩了苍穹大地,月影在衡阳城弥散开去。寂寥下来的老城,似乎都无二致。

    江南鹤站在府衙的墙头,远望着这四方夜色,仿佛看到了熟悉的武昌城。

    那墙头下,江南虎缓缓走了过来。

    “大哥,你越来越不像个刺客了”江南虎的声音,像是一只落入了湖面的石子,打破了这一城的幽静。

    墙头上的江南鹤侧过身去,挑了挑眉毛,轻声问道:“这话怎么?”

    江南虎无奈地叹了口气:“江门祖辈定下的规矩,江门刺客不得在外头露相。大哥可倒好,堂堂在那石达开面前露了真容,又大摇大摆闯进衡阳府衙去,现在还站在这墙头上,如此显眼,像是怕别人不认得这张脸似的。”

    江南虎从怀中取出了一副黑纱,向江南鹤扔了过去:“至少,把脸给蒙上。咱们现在毕竟还不是朝廷编制,身子还在江湖里,就得守着祖辈的规矩。”

    江南鹤接过那黑纱,看着这比夜色还要深沉的色泽,却哈哈大笑起来。

    自他生于江门之日起,他总在学着如何用这黑纱藏住自己,把面容隐匿到夜色中去,教人无法察觉。偏偏现在,他觉得自己厌倦了这隐匿,喜欢上了堂堂正正站在世人面前,让他们知晓自己的存在了。

    他忍不住想要世间记住,在这个即将消逝的江湖里,他江南鹤炸出了最后的一道烟火,绚烂无比。

    “大哥最近不爱蒙面了,倒是爱笑了。”江南虎苦笑着摇了摇头,口中轻声打趣道。

    江南鹤的笑声,却渐渐沉寂了下去。

    “老二,你,江门先辈为何要定下这个不得露相的规矩?”

    江南鹤的问题,让江南虎微微一愣。

    “那自然是为了江门子弟不致被人寻仇或者暴露了身份,惹来杀身之祸”江南虎支吾了许久,却不清这个早已认作理所当然的规矩,起初究竟是为了什么,“总之,定是为了保我江门子弟安全!”

    江南鹤却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轻蔑地看着这黑纱,把它紧紧捏在了心里。

    “你还记得我们年少时,父亲给我们讲的那些故事么?”江南鹤轻声道。

    江南虎仰起头,看着墙头上江南鹤的背影。

    “刺客之名,始于何时?”江南鹤忽然问道。

    “春秋战国之世,诸侯纷乱之时。”江南虎几乎是本能地答道。

    “刺客之名,始于何人?”江南鹤又问道。

    “专诸豫让,聂政荆轲。”江南虎熟练地答道,一字不曾迟疑。

    这些话,这些人,江南鹤与江南虎从就倒背如流了。

    江南鹤却微微笑着,望向茫茫夜色,轻声问道:“专诸豫让,聂政荆轲。你知道,他们的结局都是什么吗?”

    江南虎却顿了顿,没能接住这个问题。

    “他们都死了。”江南鹤淡淡着,用指细细品味着那黑纱上的每一道丝线纹理,“那时的刺客,不论他们的任务是成是败,任务结束的一刻,就是他们身死之时。”

    他仰首望向皓月,任夜色把他周身包裹,直将那渺的身形团团围困在地之间。

    “那才是刺客的时代。”江南鹤慨然叹道,“那时的刺客,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在乎的只有杀人。他们杀人,是为了情义,为了知己,为了下。他们不是靠杀人维生,他们的命就是为了那一次杀人而留的。”

    着,他低下头,又看向自己中,这条江门先辈为保刺客真容性命而定下了规矩的黑纱,喉中干哑地笑了两声。

    “刺客的时代,早就过去了。我们,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把那黑纱向边掷去。晚风卷着那纱布,飘入衡阳城中,溶进了那夜色里,遁去无形。

    江南虎只望见,月光从江南鹤身前洒落过来,直把他的背后打成了一片阴暗的影子,似比这夜色还要深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