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话 儒与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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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衡阳城外山寺中,夜色将大殿里打得一片幽暗。

    所有人都低首沉默着,任这夜色在寂静中肆意蔓延开去。

    过了片刻,寺中响起了抽泣的声音。

    是一个年幼的孩子。眼泪从他低伏的脸上坠落,摔到地上,散作了一片晶莹。

    这声抽泣,像是在柴草堆上引燃了一把火似的,很快便弥散开去。顷刻之间,孩子们起伏着哭声,久久不能平息。

    冯先生轻轻叹息了一声,抬头看向野雪。

    “大师”冯先生轻声问道,“亚达的事,你从头到尾听过了。亚达为人,你也亲眼见过了。请大师告诉我,亚达是不是有罪之人,该不该受王法制裁?”

    野雪暗暗握紧了拳头,却将头深埋在一片背光的阴影郑众人虽看不清野雪的面容神情,却从他的身上隐隐察觉到了一股令人不敢接近的阴郁之气。

    他迟迟没有回答冯先生的问题,甚至连那双眼瞳也隐匿了光彩,被夜色吞噬了一般,教人无从捉摸。

    冯先生又看向了那师爷,笑着问道:“师爷,你如何认为呢?”

    “亚达有罪。”师爷平静地答道。

    似一道闪电掠过际,连这座大殿,都像是隐隐震颤了一刻。

    人人都惊讶地抬起了头来,只有冯先生脸上的笑意,未曾改过。

    “亚达何罪?”冯先生问道。

    “不仁,不义。”师爷答道。

    “哪里不仁?哪里不义?”冯先生又问道。

    “为一己之欲,夺他人性命,是为不仁。烧书院,舍幼童,为贼寇效命,是为不义。”师爷面容不改,正色答道,“被他杀的人,难道就没有父母亲友了么?亚达自己的亲人枉死,难道他去杀的人就不是枉死了吗?投奔贼寇,私劫大牢,只因为他自己心中所谓大义,却不知下自有王法公道在,不是凭他一饶爱恨便能定得下善恶的。若人人都似他这般只看自己,不顾王法,下岂有不乱之理?”

    孩子们怒目看向了师爷,师爷却不作半点闪避。

    冯先生沉吟片刻,又问道:“若依师爷,值此下纷乱、人命无常之世,亚达该如何做才无罪?”

    师爷端正了身姿,高声答道:“圣贤书中,自有良策。孔子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孟子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下。生于何时,我们这些凡人固然无力决定。但我们本该做到的,是守住该守的道义。若亚达真觉得这世间不公,不甘于此,他应当寒窗苦读,求取功名,去入朝从政,去凭一己之力翻覆这不公的世间。若亚达没有这般志向,至少可以做到藏身避世,不能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亚达固然有可怜之处,可他毕竟犯了王法,这便是罪。”

    冯先生听完,却浅浅地笑了。

    “师爷,何谓王法?”他轻声道。

    “君王治国之道,谓之王法。”师爷答道。

    “何谓君王?”

    “命之主,是为君王。”

    “命在,凡人又如何知晓?”冯先生笑着问道。

    这句话,却已隐隐有了些违逆之意,似一柄锋利的刀剑,在幽黑的大殿中露出了寒光。

    师爷暗暗心惊,沉下了面色来:“冯先生,你想什么?”

    冯先生的脸上,却是一贯的从容淡然。

    “众生既皆为父所造,则父之下,本无贵贱贫富,众生皆平等。”他用轻柔的语气缓缓道,“众生平等,便不该有君臣。无君臣,自不该有王法。世间公道,本不该是君王之言,该在百姓心里”

    师爷如被惊雷劈中一般,猛地站起了身子,惶恐地望着冯先生。

    “大胆!”他恐惧地喝道,“如此无父无君的荒谬之言,岂能教给这些童子!”

    冯先生看着师爷惊骇的表情,却仰头大笑。

    “师爷,你亚达有罪,得不错。”冯先生仍平静地道,“亚达有杀人之罪。人皆父所造,是父的辛劳。我们若敬父,便不该枉取他人性命。可是,世人生来便有罪孽,谁不曾犯下过错?亚达之罪,本是为了救人,而非一己之欲。他更虔心向父忏悔了自己的过错,愿以余生赎罪。父博爱,自会赦免他的罪校这便是父圣主之法。”

    他微笑着看向师爷道:“这法,比你口中的王法如何?”

    “妖孽之言,岂能与圣贤书言相比。”师爷怒道。

    “圣贤书言”冯先生的面色,渐渐变得冷峻了下来,“师爷,你是什么功名?”

    师爷一愣,低声答道:“屡试不中,秀才而已。”

    “你家知府,是个什么功名?”

    “进士及第。”

    “那知府读的圣贤书,比你如何?”

    “知府之才,自然十倍于我”

    “那他当政时,他的王法,比你的王法如何?”

    师爷心惊,无言以对。

    冯先生见师爷不答,便又连番问道:“三年前湖南、广西各处衙门枉杀平民,充作叛党时,那些衙门官员,读的是不是圣贤书言?那些欺上瞒下,报喜不报丧,把贼首送到衡阳衙门,推诿无为的官僚,读的是不是圣贤书言?两广一带若不是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怎会叛乱不止,民变多生?若你的王法管用,你的圣贤书言好使,却何以至此?”

    这一番追问,一句比一句重,一个字比一个字沉,大殿中似闪动着刀光剑影一般,阵阵寒气逼人。

    师爷默然良久,一句也不能回答。他心里,比这冯先生更加明白,官场从来不是一个讲圣贤书的地方

    “你们口口声声家国大义,孔孟圣贤,可你们早就不信这些圣贤书了。”冯先生的气息渐渐平静了下来,似经历了一场大战,得胜回营,擦拭炼上的血迹,凝望着尸横遍野的沙场。

    冯先生看向身边的这些孩童,用温暖的声音道:“唯有以父圣主之道,博爱世人之法,才能救得了下人。我教孩子们的,便是这个道理”

    他的声音正要落定时,那阴沉着脸的野雪口中,忽然崩出了两个字来——

    “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