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丑时，扬州城。

    府衙外面睡了一堆的义勇，盐漕丁壮。

    府尊吴桂芳和巡按吴尧山从府衙走出来，看着满地睡觉的人，忍不住就齐齐叹了一口气，吴桂芳忧心忡忡，吴尧山心急如焚。

    看到吴府尊犹自叹气不已，旁边吴尧山未免就跺了跺脚，心吴府尊真是真是真是老好人。

    他终究没腹诽吴桂芳是个无用的人，毕竟吴桂芳也算是力挺他，要是换一个知府，你一个巡按，给你参赞军务的会就不错了，还想直接放权？简直做梦。

    “府尊，下官再巡视巡视，防止倭寇夜袭偷城。”吴尧山冲吴桂芳拱了拱。

    吴府尊着急上火，嘴角冒了两个大泡，一话就疼，含含糊糊就道：“尧山，街面上有张石洲家中护院，他那下李春生以前是边军，阵斩七十余”

    他话中的关怀，吴尧山还是能感觉到的，当下便：“下官年轻体壮，倒是府尊，还是去休息片刻，这倭寇，怕是三五天未必退走，这扬州城内局势，还要府尊把握大局。”

    吴桂芳闻言就叹气，伸去摸胡子，却不心碰到嘴角火泡，一时间疼得嘴歪歪的，吴尧山一笑，再次拱了拱，带着五六个衙兵就走出府衙。

    他在街上随便巡视，走了一条街，踱步到了秦淮河边，看着这原本夜间灯火通明的地方如今仅仅有稀疏的几处亮着，不由叹了一口气。

    话，他刚来扬州，当地士绅轮流请他到秦淮河边点评群芳，很是惬意，那东门十二金花，他也是狠狠点评过几朵的，觉得那芍药尤其艳绝群芳。

    当时他点评芍药：旋心冠子也，渐添红而紧，大旋心冠子也，深红、堆叶、顶分四五旋，其英密簇，凡品中言叶、大叶，艳色绝妙，可冠群芳，因以名之悉出其根，涤以甘泉，然后剥削老硬旧根，而侵蚀新芽故花不成就，分之两股，而不舒，不分与分之太数，皆花之病也。花之颜色之深浅，与叶蕊之繁盛，皆出于培壅剥削之力。故脉理不上行而皆归于根，明年新花繁而色润。

    据芍药还有个妹妹月季，亦绝色，可惜了，未尝点评。

    旁边衙兵挑着灯笼，看老爷站在河边捻须摇头，忍不住就：“老爷为了扬州城，真真是操碎了心”

    吴尧山没搭理衙兵的马屁，掀起袍子，就在河边尿了一泡尿

    他刚掖好袍子，从北边跑来两三个人，瞧见他后大喜，“巡抚老爷，府尊大人请你快回府衙是南京兵部主事老爷领着仪征卫从拱辰门到了扬州，请老爷速回。”

    吴尧山闻言顿时大喜，一掀袍子，也顾不得官威了，撒腿就跑，后面衙兵赶紧追了上去。

    一路跑到府衙，吴尧山气喘吁吁，可瞧见衙门口站了大堆兵丁，还有南京兵部主事巡按江北军务的牌子，却是忍不住就想大笑，可刚张嘴，夜间的凉风呛进肺部，跑得正热的肺泡被这一呛，顿时大咳起来，挣得面红耳赤，旁边衙兵赶紧上去抚他背，他顾不得，连连道：“快咳咳扶，扶我进去”

    进了府衙，里面两边站着十来个将校，俱都昂首挺胸，中间一个青袍官员，身上却还穿着一件佛郎人的半身甲，腰间还悬着一枚长剑，正在和知府吴桂芳话，旁边同知，通判困意不止，当着上官却也不敢失仪，拼命捂着嘴巴打哈欠。

    吴桂芳看见吴尧山进来，面带喜色就招呼他，“尧山，快来见过唐荆川先生，先生乃是嘉靖八年会试第一”

    吴尧山闻言，顿时恭恭敬敬上前一礼，“晚辈见过荆川先生，久仰先生的大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

    这位唐荆川修眉凤目，面色白皙，颌下一部短须，看着不过三十岁出头，但官场讲究科甲辈分，唐荆川是嘉靖八年的会试第一，而且进过翰林院，资历碾压吴桂芳和吴尧山，要不是当年得罪了张璁张阁老，辞官回家闲居，不准这会子已经入阁了，所以别看吴桂芳穿一身绯袍，瞧见这位会试第一的青袍官，也要老老实实称呼前辈。

    “尧山贤弟。”唐荆川伸就虚虚扶他，“方才吴府尊你专断军务”

    吴尧山脸色顿时就白了，“晚辈，惶恐。”

    “哎！”唐荆川顿时就道：“子曰，当仁，不让与师。你处断的很好，和倭寇打出一对一的战损，乃是大捷，我还要给严阁老禀你的功绩，何来惶恐哈哈！”

    这时候吴桂芳和唐懋经都拼命冲着吴尧山打眼色，意思自然是让他顺着这话。

    不过，吴尧山这个人，虽然性格倔强自负，到底还年轻，不好意思睁着眼睛瞎话，当下红着脸就：“下官惭愧”

    着，他就把事情原委讲了一遍，唐荆川闻言，顿时哦了一声，不过，却也不大相信，他乃是文武全才，论文，是嘉靖八大才子，三大家，论武，江湖上都奉承他是一代宗师，著有武编（注）一书。

    这种人，自然不相信有比自己更厉害的人，何况一个十七岁少年阵斩数百这种话。

    在他想来，自然是西商骁勇拼命，那少年或许有些武艺在身，又是西商首领张石洲的子侄辈，张石洲捧他，那也是很正常的，故此把西商骁勇的战绩都算到那少年头上。

    当下他就一笑，“不管如何，你指挥若定，总是功绩。”

    看唐荆川这么，吴尧山只得再次拱，“下官惭愧。”

    唐荆川这时候就，“倭寇也不是三头六臂，只要将士用命，自然能敌而克之，我意，今夜夜袭，尧山以为如何？”

    他问如何，可实际上，根本不是商量的语气，吴尧山也清楚得很，人家是兵部主事，巡按江北军务，自己这个巡按御史，人家作为老前辈，只是客气一下，千万别当真。

    看吴尧山赞同，唐荆川也很高兴，毕竟，大家都赞同和孤注一掷执意开战，区别还是很大的，他二十三岁中进士，当年傲气不羁，不肯奉承张阁老，导致在家闲赋数年，都快长霉了，幸好有同年赵梅村举荐，这才再次入仕为官，如今也算是成熟了，懂得团结身边同志了。

    “如此。”他转头就看吴桂芳，“贵府麾下可有果敢之士？”

    他意思是，你夹袋里面有没有自己人想要提拔的，提溜出来，这场大战，必定大捷，到时候也好分润功绩。

    吴桂芳闻言就苦笑，“不敢期满荆川先生，如今扬州卫指挥重伤，有位闲赋的老将军，却也八十岁了，昨日出战，颇有斩获，但这时候怕也没精力，倒是盐商总局张石洲家中教头李春生，乃是边军出身，曾经阵斩七十余，一直在领着队伍弹压地方防止有刁滑歹人趁作乱”

    唐荆川一听，这个也行，既然是边军出身，那是老行伍，懂得令行禁止，且又是西商骁勇的教头，正好方便用他，当下就点头，“事不宜迟，立刻出发。”

    “先生何妨歇息一晚，明日再战”这时候通判唐懋经就拍马屁。可惜，拍到马腿上了，唐荆川顿时就一瞪眼，，我昨日恰好在仪征卫巡按军务，得漕帮帮主卜冠遂乘快舟禀告倭寇寇情，顿时点了大军星夜来此，难道是为了歇息的么！即便我肯，我下军士也不肯，军士肯，漕帮义气壮士也不肯

    一番话把唐懋经得面红耳赤，连连作揖，下官知错。

    唐荆川这才哼了一声，吴桂芳虽然没什么大本事，但是，他没有不懂装懂，其实也算是本事，何况作为官僚，他其实也是合格的，当即叫腿脚快的衙兵就去寻找李春生。

    没一忽儿，李春生领着二十来个西商骁勇进来，到了跟前，噗通一跪，“卑职李春生，见过老爷。”

    唐荆川看他这样，就有些奇怪，“怎么？你见过我？”

    “卑职以前在边军做把总，曾经跟随将主爷爷到北京城兵部公办，当时老爷在兵部做郎中，卑职跟将主爷爷一起给老爷磕过头”李春生毕恭毕敬。

    要是康飞见了，肯定要喷他是个跪久了不懂站起来的奴才心态，但是，这在大明朝，的确就形成了一种隐性的上下级关系，可称之为门下，要是脸皮厚一点，扑上去抱住大腿喊一句我是老爷累世的门下，家生子一般，老爷自然免不得要给你一份差事。

    唐荆川听他这么一，这便是自己人了，故此大为放心，就叫他统带外面那些睡觉的骁勇和丁壮，合着自己下仪征卫以及漕帮义士，共计六千余。

    他从仪征卫过来，用的是舟船，大多都是漕帮运量的快舟，走河道非常之便捷，故此就准备从南边水门出城。

    吴尧山陪同唐荆川出城，到了水关龙抬头处，看见原本守护城门的副千户朱祺领着一帮人躲躲闪闪的，顿时大为生气，原本还觉得朱祺此人值得提拔，如今看来，真是狗肉上不了酒席，当下大喝了一声，“混账，你一个副千户，躲躲闪闪成何体统？”

    他着，大踏步就走上去，劈脸就给朱祺一个大嘴巴子，冷不防朱祺伸叼住他的腕，就把他胳膊扭在了背后，一只更是直接卡住了他的脖子，把他掐得面红耳赤。

    “别过来。”朱祺脸上豆大的汗珠顺着下巴就往下滴。

    不远些，汪直长叹了一口气，这朱祺，真是狗肉上不得台盘，这一慌，自己把自己给怯露了，看来，大事不成了他是个临事有大决断的人，虽然原本的妙计被莫名其妙地破坏了，却毫不可惜，当即抽身便走，隐进了黑暗中。

    注：唐荆川在明代与文武两途都号称大家，不过，看他的武编里面写选诸军勇士数百人，教以舞剑，皆能掷剑空中，跃其身左右承之，妙绝无比。会北戎遗使修贡，赐宴便殿，因出剑士示之，袒裼鼓澡，挥刃而入，跳掷承接，霜锋雪刃，飞舞满空也就是所谓的花法，大概就能知道他的武艺水平了，此外，他的兵书里面还有什么避箭法鬼门关之类荒谬不经的地方。

    这个人大约就和民国的剑神李景林差不多，起来名声大得不得了，仔细去找战绩，就会发现几乎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