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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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夫人道:“他不是我生的,长到八岁才被带回家来,生身母亲又死得早,自然少不了谨慎微,你是不是?”

    此话一出,各人反应不一,润玉垂眼不语,老三嘴巴微张,屋外的旭凤则是从心底升起一阵模模糊糊的怪异滋味来:原来并不是只有他家里有异母哥哥,润玉在凡间也有,这种模糊的相似乍看之下十分古怪,仔细一想,却又十分正常,他一时也不出什么感受,只得继续听下去。

    老三看看母亲,又看看弟弟,顿觉委屈:“母亲得这是什么话!”他叫屈道,“我和二哥原本好好的,叫母亲一,倒平白生分了!”他一边喊冤,一边去看润玉,对着弟弟疯狂暗示,见润玉不肯开口帮他,他又道:“我们兄弟几个自幼长在一起,衣食住行都没有分别,他怎么会那么想?”

    这话得倒也是润玉心中所想,他心中又是一阵叹息——这聪明又心善的人就是有这点不好,明知道此时开口只会惹恼母亲,可又不得不开口替老三分辨几句。

    “母亲……”

    老夫人道:“你们是都觉得我大惊怪了,原本没有的事,也叫我平白生出事来,离间了你们兄弟,是不是?”

    她是溜达社区之女,年少时自有才女之称,论牙尖嘴利,润玉或可争上一二,但孝道为先,他也只能失笑道:“孩儿怎么敢——此事是三哥错了,但错也只错在粗枝大叶、不通人情,要对二哥心存不敬,我想也是没有的。”

    老夫人道:“你们还,此刻还不明白这其中的难处。我自幼就告诉你们,二哥和你们都是一样的,可其实却也不一样:你们和老大都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亲兄弟是断骨头连着筋,纵是有天大的误会,到头来想着到底是一母同胎的兄弟,就到底都放下了;他呢,他和你们没有这层关系,现在虽显不出什么,可兄弟之间日积月累的,难免会有摩擦不快,这矛盾深了,人有时就爱钻牛角尖,他难免会想,是因他不是嫡母所生的,你们待他才不像对老大那般恭敬,你们心里也难免嘀咕,觉得他心眼、心思歪——来去,你们差得这一半血缘,就如同一道沟渠,若是长年累月的积攒起来,一次两次还能算了,日子久了,沟渠也会冲成河流。”

    她这一番话娓娓道来,润玉和老三都是不言不语,各怀心思,门外的旭凤听了,却像一道炸雷一样。老夫人,她自幼就告诉润玉兄弟,他们这些嫡出的孩子,和庶出的二哥并无区别。这简简单单的一番话,却叫他忽然想到,他竟从未听自己母神这般过,反倒总听荼姚,润玉和你是不同的,你天生尊贵,与他是云泥之别……

    这两人都是母亲,一人是活了十几万年的凤凰天后,一人则只是凡间的寻常妇人,照理,前者的话应该无论何时都比后者正确得多,可眼见老夫人宽和,对待孩子是真的一碗水端平,旭凤心底便情不自禁地摇摆起来。

    到底是谁错了?老夫人将几个孩子一起教养,吃住都没有分别,自己和润玉却是早早就分开了的,不仅吃住待遇不同,所学的法术也完全不一样——他从不足千岁起就知道,自己将来是要统领五方天将的,润玉都快近万岁的人了,为何迟迟连神职也没有?

    此事不能细想,一细想,他就觉得心里有个地方隐隐作痛,痛得他眼泪都要下来了,只想进屋去抱着润玉,把脸埋在他头发里才能稍敢心安。

    屋内的润玉望着自己的袖口,心尖无端端地悬空了一下,仿佛有个人儿一不心一脚踩翻了去。他微微皱了皱眉,不知道为何突然有种心慌气短的感觉。

    这对天家的兄弟一个在屋内,一个在屋外,一个心痛,另一个就跟着难受,竟仿佛心有灵犀一般。

    他二人有志一同,跪在地上的老三却只没心没肺地声嘀咕道:“哪就那么严重了……照母亲这么,凡这世上的嫡庶兄弟,就没有相处得宜的了!”

    见他实在冥顽不灵,老夫人也只得微微叹息,道:“一半的兄弟到底不同,他格外迁就照顾你们,你们呢,也需十倍百倍的敬他、爱他,他的好你心里要有数,莫要将他的好当做理所当然,寒了他的心,你要知道,这心若是冷了、硬了,你再后悔想把它焐热,是没那么容易的了。”

    这一番话下来,老三便彻底低下头,不出话来,润玉亦是若有所思的模样,屋外的旭凤听到最后,竟从脚底升起一股寒意来,初时他还想不清楚,直到润玉和老三拜别了老夫人走出屋来,两人走到院中话,润玉眉心微蹙,看也没看一眼旭凤时,他才惊觉自己在想些什么:若是在天上,润玉还是他一半的亲哥哥时,是从来也不会对他视若无睹的,纵是有天大的烦心事,润玉也总将他放在第一顺位。

    眼下润玉不是他亲哥哥,只是个没有血缘、相识一天的陌生人,即使待他再好、再亲切,可在这刚被母亲训诫了一顿的档口,也是无心来哄他的。在此刻的润玉眼中,怕是和他一起长大的三哥,比旭凤重要多了。

    旭凤还是那个旭凤,甚至比在天界时还要多看了几分眼色、多了几分讨好,可只因失了那一半的血缘,他就不是润玉心里最重要的了。

    有些事不能开头,一旦开了个头,就再也没法把心思拔出来了,旭凤继而又想到,自他来了人界,便总听人,润玉脾气不好,一次还没注意,现在想想,珠儿过他脾气倔强,他父母亦过他是倔驴脾气、不撞南墙不回头,这些人眼中的润玉,和旭凤眼中那个毫无脾气、温柔和善到有些予取予求的兄长,可实在太不一样了。

    难道……在天界时,他只是做出温柔和善的样子?他对旭凤百般迁就照顾,难道只是因为……因为庶出兄长的身份,不得不谨慎微?

    这样的想法也太可怕了,旭凤一时楞在原地,上下牙齿仿佛冷得直颤。几千年的回忆自他眼前如浮云般掠过,润玉将他的原形抱在怀里细心的梳理羽毛,润玉在他做噩梦的时候将他抱进怀里安慰,甚至润玉不舒服的时候,只要旭凤想要,他也会来相见……

    这样的情分,不可能作假。润玉待他,必定是真心的。此刻忽视他,也只是因为这个润玉并不是他真正的哥哥的缘故。

    这年纪的凤凰,对人情世故还远远未到练达的程度,他左思右想,简直要对真相生出恐惧来了:他怕母神是个刻薄庶子的恶人,也怕润玉待他好是因为嫡庶有别。像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哪怕是天生神武的英才,也少不了在人心面前胆寒,他不敢想下去,下意识地想要逃避,因此找到一个借口便如救命稻草般抓住了不放。

    ——他不是我真正的哥哥,所以才不理我。他不是真正的润玉,脾气秉性和我的哥哥不一样,也是正常。

    旭凤想到这里,心里才稍稍觉得松快了些——可他还是不明白,若真的认定这个润玉不是他的哥哥,他又何苦在这里耗时?润玉和老三了些话,见他站在廊下发呆投来关切的一眼,旭凤的心便又快活得狂跳起来,这又哪是如他认定那般的样子?只不过是骗骗自己罢了。

    还没等他回过神来,润玉已经朝他招手了,旭凤纵是借口找得再好、再足,也控制不住地迈开双脚、朝润玉走去。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到润玉身边,和润玉紧紧地牵住手了。

    ——也不知道是谁先伸的手。

    老三见那没礼貌的少年跑过来将弟弟的手紧紧握住,不禁睁大了双眼。

    润玉只是见旭凤在廊下失魂落魄的站着心有不忍,老三拉着他抱怨个不停,他也分不太出精力去哄旭凤,因此明知道两个人这般拉手不成体统,也仍旧没把旭凤甩开,只是继续听三歌话,他面上毫无波澜,老三便也不好什么,只得继续刚才的话题道:“那珍珠我本想造一对耳环送人,不如明日我就送还给二哥,你看怎么样?”

    润玉听了哭笑不得,这个三哥真是个愣的。他道:“二哥给你了,你直愣愣拿去还他,不是明摆着告诉他有人提点了你,叫你仔细当心吗?不妥。”

    老三本也是个没坏心的人,只是做事从来直来直去不经大脑,听了润玉这话简直要急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和二哥本来好好的,被你和母亲一,好像我们已经怎么了似的!那你怎么办!”

    “你心里委屈,我知道。”润玉道,“母亲也是未雨绸缪,怕你和二哥二嫂生了嫌隙,再挽回就难了——不如这样,二嫂生辰近了,她是镖女出身,江湖儿女不爱红妆,你去寻个手巧的工匠,为她造一柄漂亮的匕首,再将珍珠镶嵌在刀柄上,就是二哥托你私下里为她造的惊喜。”

    老三听了,在心里咂摸了两圈,不禁拍掌叫好:“好呀,既是借花献佛,又顾及了二嫂的面子,你这一手好得紧,我这就去寻。”

    他着就要离开,走出几步却又折回来,看着润玉欲言又止。

    润玉道:“还有事儿?”

    老三思虑再三,看了旭凤好几眼,还是道:“老四,这话也就是你亲哥哥才跟你。”他凑到润玉耳边道:“你什么时候玩起这龙阳之事了?”

    润玉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旁的旭凤耳力极好,插嘴道:“什么叫‘龙阳之事’,好玩吗?”他这一个早上已经见识了“蹴鞠”,觉得人间好玩的东西好极了。

    老三见他和润玉亲密才误以为他是润玉豢养的娈宠,一听这话也是愣了,三个人大眼瞪眼地互相看了一会儿,润玉轻咳了一声,板着脸道:“你少胡八道。”

    他一面,一面不着痕迹的将旭凤往身后拉了拉,像是要挡住玷污纯洁心灵的污染源一般。老三被他搞得摸不着头脑,稀里糊涂地道:“老四,有花堪折直须折啊,你玩玩我是没意见的,就别当真就好。”

    润玉怒道:“你还来!”罢拉起旭凤,也不管老三在身后喊些什么,飞快地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