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旭凤气疯了。
“你就等下去吧”,听听润玉得这什么话!
他回到宫中,越想越气,手边一个软枕被他丢出去老远,仿佛就此得了乐趣,他又抄起一个净瓶扔了出去。
痛快!堂堂战神,竟然郁闷到只能像儿时一样靠丢丢东西来发泄不满,看润玉把他逼成了什么境地!旭凤如狂风过境般在屋子里砸东西,整个栖梧宫无一人敢上前劝解,只能装鹌鹑。
劝,劝也没有啊,谁不知道这霸王脾气大得天界都装不下!
偏就有那不长眼的,刚上天不到一天的锦觅穿了一身新衣服,喜滋滋地推门走了进来。
“凤凰,你闹什么呢?”锦觅一看满地狼藉,下意识地就有些心疼,这都该是宝贝吧,不知道有没有上好的法器啊?就这么都摔了,天界真是奢侈!
旭凤坐在一地狼藉里抬头一看,又是无名火起——原来锦觅做少女扮,不知从哪弄来一身雪白衣衫。
天界以白为尊,但诸人皆好以白为底、另加点缀,譬如天帝好穿金色,凤凰母子都喜欢红色,水神衣衫上也有蓝色纹样。整个天界,只有润玉一个是一身素白,淡薄得几乎要消失在天幕里。
——人人都想张扬个性,只有润玉想要把自己藏起来。
此刻旭凤在润玉那里受了委屈正发不出火来,见锦觅也穿了一身白色不由大怒,又想到邝露有了锁灵簪,锦觅就没有了——嗨,就是你这混账撺掇那丫头给我搅乱吧!旭凤心头火起,大声质问道:“谁许你穿白色?”
锦觅竟然还挺高兴:“诶,你注意到了啊?”她着还转了个圈,让旭凤全方位三百六十度欣赏自己的衣裙,白衣飘飘哎!真是好仙。“好看不好看?”
“好看个鬼!”旭凤怒道,“脱下来!”
“……诶?”这和好的不一样。这身衣服是月老给的,月老一边将锦觅扮成这个样子,一边给锦觅洗脑了好多有的没的:旭凤眼高于顶,又是天界至尊,寻常妖即使有恩与他,随手给点灵力发了就好,他为什么要带你上来?什么,你种花,傻丫头,天界这花草树木都是云彩幻化而成,想要什么样子就什么样子,他为什么非得强求真花?借口罢了!
一番话把锦觅得云里雾里晕晕乎乎,她虽然年纪尚不开情窍,但到底也是个姑娘,也有姑娘的虚荣和欢喜,旭凤长得华美艳丽,这样的人要喜欢自己、中意自己,那也是让人很高兴的。锦觅听信了月老的话,心里对旭凤有了和往日不同的感觉,穿了新衣服就来让旭凤看了。
没想到却被骂了,锦觅心里十分委屈。
“这,不好看吗,可我听人……”
“你少听风就是雨,我最讨厌看别人穿白色,又闷又无聊,我还不如去看一朵云!你给我脱下来!”旭凤道,这白色只有润玉穿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或站或坐都美不胜收,旁人的头发或比他浅一分、肤色比他深一点,或者有着其他形形色色的毛病,那就配不上这不染纤尘的颜色。
“……哦。”锦觅悻悻地道,“对不起哦,我不知道你讨厌这个——那我走了。”
她转身就要走,旭凤突然又把她喊住。
“你回来。”他道,“花种的怎么样了?”
“哦,你来看!”锦觅着,拉着旭凤出了正殿大门,她没有男女大防的意识,牵手、拉袖子都无比自然,却不知自己和旭凤的行径,连着方才旭凤在殿里大喊“你给我脱下来”都被人看在眼里,收进耳中,不出两日,他和锦觅的“好事”就会传遍天界。
到时,所有人都会知道,他战神旭凤,九千岁也没有过情人的天界处男,有了个心仪的姑娘。
但此刻,对此一无所知的旭凤和锦觅来到偏僻处,锦觅指着地上一个不起眼的东西道:“你看!”满脸得意。
“……这什么?”看着有点像猪仙的尾巴,梅树长这样?
“这是西瓜秧!”锦觅,“用我术法催生,过不了十天就能吃冰镇西瓜啦!啊你我干嘛啊!”
旭凤收起手刀,对她怒目而视:“我是要西瓜吗!我要梅树!”
锦觅捂着脑袋委委屈屈:“梅树不好种啊,现在季节也不对,你让我琢磨琢磨……”
“你现在就给我琢磨!”
“……”锦觅两指翻飞,冲地一指:“变!”
一株狗尾巴草从土壤里钻了出来。
锦觅:“……”
旭凤:“……”
他忽然悟了。
“你这妖精,”他道,“该不会根本没学过术法吧!”
难怪变不出梅树,根本就是天生天养凭本能做事,难怪不得章法!旭凤气得脸色铁青,他怎么找了这么个玩意儿!真是涅槃的时候脑子进水了。可是找都找了,海棠芳主也揍了,现在放她回去也不行了,他只能咬着牙道:“明天开始,你跟我学习术法。”
还能不能赶在润玉生辰之前,让梅花在璇玑宫盛放?
不出几日,栖梧宫的谣言果然满天飞。
“听是花界的精灵,花界的人都美貌,这个是数一数二的漂亮。”
“整日带在身边教她法术!”
“我有朋友是栖梧宫做杂事的,据好多人都听见了,妖精晚上一进门,二殿下就急吼吼地叫她脱衣服……”
“他们怎么认识的啊?”
谣言传到不同的耳朵里,诸人皆有不同的反应。
月老是最开心的一个。他乐得直哼歌,每一个毛孔都散发出喜悦的味道。
“我就知道!”他跟缘机吹嘘,“男女相合,这才是顺应天道!旭凤迷途知返,大器可成!”
“他大器可成,”缘机凉凉地,“那被他‘强逼’了的人呢?”
月老脸色猛然一僵,缘机自觉他们这些天家人都生活在自己是天界表率的假象中,一旦假象被戳破,月老就像坏了的木偶,陷入无法自洽的境地。
“我,我,我……他……”月老支吾半天,“哎,这有什么的,做哥哥的也要宽容一点嘛!大不了……我也替玉儿牵一段好红线!哎,邝露仙子!”正着,眼见邝露仙子从远处走来,他便追上去了。
“哎,人家夜神有婚约,你别瞎祸害人……”缘机制止不得,眼看着月老跑向邝露,几句话下来,邝露仙子羞红了脸,衣袖掩面。月老又了几句,从怀里掏出红绳递给邝露。邝露虽然脸红,但却还是——接了过去。
缘机:“……行吧。”却忽听一人在身后阴恻恻地道:“什么行吧?”
缘机暗道一声不好,想跑已是来不及了。
“哈,哈哈,二殿下。”她道,“什么风把您吹到这九霄云殿……来了……”
旭凤皱着眉头看着她,什么风,这是朝会时间,他是天界上神,不来九霄云殿去干嘛?他越过缘机,看着邝露从月老那里接过一物,心珍重地放进胸口衣襟里,神色晦暗了几分。
“仙子,我有事和你相商,朝会后可否借一步话?”
缘机仙子很方。她知道,这几千年来旭凤这么苦苦求索,其实白了和她跑不了干系——如果不是她言语劝诱,让当时还年幼的旭凤一念之差决定装死逃跑,那旭凤早就和润玉在人间成亲,快快乐乐地在一起了。
更别提后来他们还有个上神之约……
缘机这几千年来一直绕着旭凤走,生怕他想起来跟自己为难,就在他许久不见动静,缘机以为没事的时候,他还是找上来了。
“哈哈。”缘机挤出一丝笑来,“好啊。”
朝会散后,旭凤将缘机一把抓住,拉到了天界一无人经过的地方。缘机心里一沉,别是要弄死我吧!谁知旭凤在她面前沉思片刻,突然双手抱拳,行了深深一礼。
“仙子,我有事想求。”
仙子心惊胆战:“什么事啊?”
“不知仙子可还记得,数千年前,我向仙子索要命簿,仙子和我定下上神之约一事?”
缘机装糊涂:“?”
“区区事,玩笑而已,仙子想必已经忘了。”旭凤道,“既然如此,还请仙子高抬贵手,将约定解除。”
哦——为了这个。缘机其实早已料到必有这一出,因为旭凤这样感情热烈的人,要他憋着不,等润玉先开口,真是会把他憋死的。何况润玉又是个锯嘴的葫芦。
缘机笑笑:“殿下有喜欢的人了?”
“仙子何必跟我哑谜?”旭凤道,“我心之所向,九死不悔,几千年来从未变过。”
你好意思……缘机心里吐槽,难道不是想过要对人家始乱终弃嘛?只不过中途心软放弃而已。
缘机笑道:“殿下,此事……仙无能为力。”
“怎么会?”旭凤道,“你我约定,现在自愿解除,不就好了?”
“非也,殿下只怕不明白,你我约定,你不诉情爱,我交出命簿,命簿当时就交了,我这边的约定已经完成,剩下的,就都是……”
旭凤脸色铁青,替她完:“你的意思是,”他咬牙切齿,“我只能此生都这么等下去了?”他心里一慌,不知为何像是有了预感:润玉大概永远都不会对他主动喜欢了。
是害羞,还是仍存疑虑?人在六神无主时难免朝着最坏的方向去想,最坏最坏,就是……
他心里并没有我,对我只是作为兄长的宠爱感激……
若是这样的话,若是这样的话……
那我……
他的心,在那一刻彻底慌了。几天来,不,是几年来的隐隐担心在那一刻已经有了显出真身的苗头,他听见心里有个少年的声音在大喊:不行不行!润玉是我的了,一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我都不能放开了!
你想装鸵鸟,我就偏不让你装下去。旭凤几次求润玉开口,润玉都以“你先”推脱,既然如此,我就要让你无路可退!旭凤这才跑来求缘机解除约定,他还是太年轻了,不知道不要把人逼上绝路的道理,你若让人无路可退,别人或许可以如你得意,可你若碰上那脾气倔的,你把他后路断了,他就要和你破釜沉舟了。
旭凤什么也不懂,只是傻傻的想,我就我,等我完了,看你还有什么借口!可他也知道不能这么直直的开口,要迂回,这才紧盯锦觅种梅树——梅花盛开时,赶上润玉的生辰,他们终于能互诉衷肠,不美吗?
此刻听这上神之约无法接触,旭凤都快疯了。
“那怎么办!”他一急,又没了刚才知书达理的样子。
缘机道:“殿下何必着急,等那人先开口……”
“他不会开口了!”旭凤道,“他的性子我很了解,走一步想三步,瞻前顾后的,凡事都不肯轻易好与不好,我这次就要他没有余地!”
“这样……”缘机道,其实她也不是硬要拆散这两人,若两人能先抛下情爱,等一人掌握权柄后再搞这些风花雪月,生上一整个蹴鞠队的龙凤,她也不管了!她趁机劝道:“殿下难道还忘了约定中的另一条?”
“你是……”旭凤露出难言的表情,他怎么会忘了呢?他时常在脑海里回顾那一日,气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许了这种约定。
“殿下若取得一不二的权利,那便可以……”
“缘机,你这是教唆忤逆!”旭凤怒道,“此事我当没听过,你当没过,我走了!”他自幼受天界正统礼数教导,对忠义二字信奉之至,何况此刻在他心里,母神虽狠毒,也是有苦衷的,父帝花心是可恨,可毕竟是自己的生身父亲,是自己一心敬仰的主神……
叫他去推翻他们?他思维在这里画下了红线,无法触及。
缘机目送他跑远,心里叹了口气。
唉,能不能指的上他呢?——旭凤虽感情激烈,但到底是没受过什么挫折的神子,像他这样的人,如果对上层不满,也只会想着尽力修改,而不会像润玉那样,看透世态炎凉,若世道不公,就破这世道。
待到润玉身死,旭凤才彻底明白的道理,能指望他现在就明白吗?
果然,旭凤回去后思量了一番,自言自语道:“一不二——那便要先做储君才行。”
看似张狂的人,其实却想着依照规矩,循规蹈矩着来——这人性之复杂,便体现于此。
而此刻,太巳仙人府上,邝露俯身跪拜父亲,欢喜得热泪盈眶。
“多谢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