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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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凤自梦中渐渐苏醒,第一眼望到的,就是坐在床边的润玉。

    只见他一手撑着头,正合眼憩,几缕未经理的发丝从发髻中掉了下来,落在面上,显得几分憔悴、几分忧虑,十分惹人怜爱的模样。

    旭凤望了他片刻,心中痴痴地想:我受了重伤,也不知道他急成什么样子了。可他这样,还是很好看。

    旭凤想着想着,情不自禁想要伸出手去碰一碰润玉的脸颊,他二人的手握在一处,旭凤一动,润玉就跟着醒了,见他醒来,露出欣喜的神情:“你醒了,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旭凤自觉灵力运转如常,并无什么不适,可他想些什么来引润玉心疼,便道:“后背有些疼……”

    润玉道:“你躺了十多天,如何能不疼,起来坐坐吧。”着扶着旭凤坐起来,又拿了软枕给旭凤枕着。旭凤笑道:“受伤就能得这样的服侍么,那我以后天天都要……”

    “哎,什么呢!”润玉怒道,转身去取药给旭凤服用。可那碗一摸,原来已经凉了。药凉了自然喝不得,润玉道:“我去热一热,再来给你喝。”

    旭凤不舍得他走,可又不出好的理由来,只得拉拉他的衣角,声撒娇:“可别去得太久……”

    他长大了,就不习惯像儿时那样和润玉撒娇了,完这话脸红得像个苹果。

    “不会。”润玉,端着药碗去了。只留下旭凤四下看看——原来他还在魔界客栈,逗留这许久,也不知天界怎么样了,穷奇又处理了没有?

    他想到这里,职责使然,有些坐不住,又恨自己怎么没问问润玉,只知道傻傻盯着润玉瞧——只怪润玉太好看,憔悴的样子也让人挪不开眼。

    他又等了一阵,等不得润玉回来,便跳下床去寻润玉——客栈的厨房大概在哪里他还是知道的,可是也不知道是躺久了忘了还是怎么,竟然七拐八拐寻不到,好容易找出个头绪来,竟然一头碰到了客栈后面给住客散心的园子里。

    魔界的园艺风格都很狂野,此处却难得有几分雅致,还有些天界的味道,种了些不开花的桃树。树下站了两个人,旭凤定睛一看,其中一人正是润玉,另一人身着黑衣,却是……静书。

    那静书握着润玉的双手道:“你什么时候告诉他?”

    “他才刚醒,我怎么好……”润玉低声道,“再等一等吧。”

    他神态温柔,竟然还带有几分羞涩一般,低头不去看静书,静书生得瘦高个儿,比润玉还高出一些,两人站在一处……“像幅画似的”,他不知怎么就想起锦觅的那句话来。

    他心里一阵火起,我还躺在床上,润玉就在这里和人拉拉扯扯,是做什么?

    静书道:“我不是逼你,只是旭凤脾气坏,你瞒也瞒不了多久……”

    旭凤再也听不下去,跳出来道:“瞒我什么?”

    园中那两人吓了一跳,发现竟是旭凤,润玉笑笑:“没什么,你做什么出来乱溜达?快回去躺着。”着又过来扶着旭凤,将他送回房间躺下。旭凤盯着他看,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端倪,却什么都看不出——润玉心思之深,他什么都猜不出来。

    转过天来,旭凤伤愈,两人便启程回返天界,穗禾等人早就回去了,如今便来迎接,邝露也在,见两人回来,红着脸上前嘘寒问暖,又低着头问道:“大殿下,我有些事……想与你私下。”

    旭凤心道你谁啊,就要跟他私下,有话不能公开讲?润玉却道:“好啊,待我面见父帝后去找你,好吗?”神态温和语气体贴,旭凤不由楞在一边,心里开始隐隐觉得不对:润玉平日待人虽温和,但也有些疏离,若这样的语气,应当是只对着自己和辉儿魇兽才有的,如今怎么又是对邝露又是和静书……

    他心里有些难过,就连父帝论功行赏时也心不在焉,离了紫霄云殿就追着润玉道:“兄长,你还好吧?”

    润玉神色无辜懵懂地紧:“嗯?这话怎么?”

    “就,你好像……”旭凤又不出,只得讷讷地道:“我晚上去找你。”

    这回轮到润玉欲言又止了,“可我……”但他随机道:“无妨,你来吧。”

    旭凤满肚子疑问,却只能咽下去,对自己是躺久了思维停滞的缘故。

    晚间他再去看润玉,润玉也如常和他笑亲昵,可当他拨开润玉长发,露出雪白的颈子时,却赫然露出一枚红色的印记。旭凤脑海中“嗡”的一声,霎时间茫然无措。

    那样的形状,在那样的地方,带着隐秘不可的意味,是什么意思,难道不明显?

    他往日亲热时也爱吮吻这个地方,润玉总是很不情愿,身子瑟瑟发抖,如今是谁,在他这里留了印记,还要自己看到?

    润玉见他异样,有些担心:“怎么……”

    却见旭凤跌跌撞撞翻下了床,一言不发地穿好衣服,欲要转身离去,润玉拉住他,问道:“旭凤?”

    旭凤胸膛激烈起伏,只觉得快要哭了,他想暴怒而去,可又实在忍不住,他像一个被人偷了宝贝的孩子,扯着兄长哭唧唧地告状:“你和谁做了什么好事?!”

    润玉一愣,摸了摸颈后,突然明白过来,他叹了口气,露出歉疚的神情:“你真想要知道吗?”

    ……不,我不想要知道。旭凤心中有个声音怯怯地,我后悔了,不想知道。

    于是他落荒而逃,甚至连一句“你以后不要这样了”的威胁都来不及扔下。

    这一次给他的冲击实在太大,他借酒消愁,在栖梧宫疯了好几日,才被穗禾硬拉出去散心,可走到省经阁,却正好碰到润玉与邝露相伴,有有笑地从阁内出来。邝露怀中抱着几卷竹简,神色就像个新嫁娘般羞怯。

    旭凤妒火中烧,不顾穗禾阻拦,冲上去将邝露手中的竹简掀翻在地。

    “你……”润玉有些错愕,抬眼见是旭凤,又露出那副惯常有的、几分无奈几分好笑的样子。“你闹什么。”

    “我闹……?”

    旭凤喃喃道,那夜他愤然离去,心里煎熬万分,一开始他恨透润玉了,此生都不要原谅他!可渐渐又变成替润玉开脱,会不会他是被人强迫的?到最后他只是想等润玉来,润玉来了,不管怎么解释,他都会信。

    可润玉就愣是没来,不仅当时没来,一连几日,他都没来。

    此时再相见,他竟然旭凤在“闹”。旭凤呆了片刻,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极其可怕的念头:在他心里,难道我就是个孩,只会哭闹?

    可他随即又很难过地想,我是个孩,你怎么也不哄哄我呢?

    你怎么就不肯……哄我呢。

    他站在那儿,竹简扔了一地,邝露瞧着他的眼神像是见了什么笑话一样,他只觉得难堪——原来任性若无人要宠着,就只剩难堪而已。他愣了一会儿,拉起润玉道:“你跟我来。”

    着拽着他一路腾云驾雾,来到一无人的角落,他逼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润玉反问道:“我还想问你怎么了呢——为什么好端端去欺负人家?”

    旭凤一时只觉得四面楚歌,仿佛又变成了那个火光里的少年,周围人影绰绰,都指着他,是他害死了他们的五姐,要他偿命。就连润玉都在那些人里,冷着脸,把他带下去。

    可我分明没有呀,他百口莫辩,我没有……

    他是吃不得委屈的,一受了委屈恨不得拼个同归于尽,可此时就那么红着眼睛盯着润玉瞧。半晌,他声音沙哑地道:“你到底想怎么样……是……不要我了吗?”

    “我怎么……”润玉似有些不解,“旭凤,我与别人好,你不开心了?”

    “我怎么能开心!”旭凤大怒,他连润玉看别人一眼都不高兴,润玉这话问得,岂不是明知故问?润玉却道:“你为什么不开心?”

    “我……”旭凤语塞,“我和你……”

    “你是想,我和你关系亲密,所以我和别人好,也要跟你知会一声?”

    不是知会,是不许!旭凤眼眶都红了,头疼得像要炸掉,他死死盯着润玉,润玉渐渐敛起笑意,轻声问道:“旭凤,我问你,我可有与你过,钟情你,心悦你?”

    旭凤愣住,心中如同破了个大洞,呼呼漏冷风,他呆呆地道:“不曾……”

    “我可有与你互许过终生,许诺情之所钟,只你一人?”

    “……不曾。”

    “那最后一个问题,”润玉,语气轻松,嘴角也有些上扬的弧度,“你可曾与我过,钟情我,心悦我,只想要和我共度余生?”

    “我当然……!”旭凤勃然大怒,却忽觉一阵刺痛从心底传来,片刻就占满了他的思绪,疼得他眼前发黑,他眼泪都快要下来了,双目赤红,咬着牙道:“……不曾。”

    “那你凭什么要我只忠于你一人呢?”润玉歪头看着他,神色似乎还有几分循循善诱,旭凤看他那副样子,只觉得恨得想要和他同归于尽,润玉离他这么近,双手就能掐住他的脖子——可他始终就是下不去手,半晌之后,他低声哀求道:“我是有理由的……你等一等,好不好?你等一等,我迟早,我迟早是要……”

    是要的。

    心悦你,钟情你,只想和你共度余生,我是要的!就……等一等,不行吗?

    “……”润玉叹了口气,“旭凤,你受上神之约控制,我却不受,你不,我也不,你觉得,是为什么呢?”他似是要一日之内索性把所有假象都彻底撕开一般,将实情娓娓道来,一件不落,旭凤终是忍不住落下泪来,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掉。他抓住润玉的袖子道:“那你为什么还要和我好这几百年?”

    “…我怕你。”

    “你怕我?”

    “是,我怕你。你总是欺负我,我怕你闹大了,你总有人撑腰,我却没有。”

    就这样?五百余年的恩爱,只是一场自欺欺人的梦?

    润玉见他失落的样子,忽而又是一笑,托起他的脸轻声道:“我怕你,可我也不想你不高兴……旭凤,虽然你老是欺负我,可你也是唯一一个对我好的人,我心里是很感激的。”

    “可也就只是这样,旭凤,心意之事,我不了谎。”

    他声音越温柔,旭凤就越是泪如雨下,他捉住润玉的双手不让他走,哽咽道:“那你为什么又要现在出来……”

    是因为有了真正心悦的人吗?那人是谁呢,是邝露,还是静书?

    润玉沉默片刻,低声道:“旭凤,你恐怕还不知道,其实水神风神早育有一女,只是这些年一直养在海外仙山,前几日你昏迷时,她终于出关与我相见,我……我已经有了婚约,不日就要完婚了。”

    旭凤楞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润玉从他手中抽出双手,他还想再去拉,润玉却已转身离去,声音越来越远:“就这样吧,旭凤,算我负你,日后再补偿……”

    “我不要补偿!”旭凤喊道,再想追,却忽然起了一阵大雾,润玉的身形渐渐隐去,他慌了,喊道:“润玉!你回来!你等等我!”可润玉身形飘忽,他怎么都追不到。

    他要走了!他这一走,我此生都见不到了!旭凤此刻心痛如绞,纵是不能相爱,也好歹在我身边,叫我看见你也行——他凄惨地唤道:“润玉,润玉你等等,不爱就不爱,你别再扔下我!求你……”

    他和润玉就像是两颗缠绕在一起的藤蔓,没有依凭,就互为依凭生长。上一次润玉扔下他时,忽然抽走相依为命的立身之本叫他痛不欲生,差点就此枯萎死掉,那样的痛再也不想经历了。

    “润玉!”

    ……

    锦觅自瞌睡中忽然惊醒过来——此时轮她值守了,润玉去花界求取心法,已经走了约有一个时辰。众人设法回到了客栈,那穷奇又想从封印中逃脱,静书和鎏英只得尽力镇守,留她陪着旭凤。

    锦觅也累得狠了,旭凤不省人事一时半会儿用不到她,她就在桌边趴着瞌睡,正睡得香呢,忽听旭凤大喊了一声,她惊醒过来,正好赶上旭凤惨叫着滚下床上来,形色疯癫一般,眼中没有焦点,只是惶惶地喊道:“别走,别走!”

    锦觅不知道他在喊什么,只得尽力安慰,将他抱在怀里不让他乱动,口中道:“凤凰别怕,别怕……”

    旭凤神志仍在梦中,却如同救命稻草一般抱紧锦觅,口中道:“别走,别走,求你,没关系的,没关系……”锦觅几时见过他这般苦苦哀求的模样,心里不禁一酸,有点难过,摸着他头发道:“不走,不走。”

    旭凤靠在她怀中,慢慢安静下来,他低声喃喃道:“不喜欢我……没关系……不喜欢也行……”

    “没不喜欢你呀,我平时就是,”锦觅以为他和自己话,只得道,“其实你人不错啦,还给我宝贝保护自己,凤凰……”

    旭凤置若罔闻,只是不停地喃喃自语:“我爱你……我只爱你……求你别走……我想和你共度余生……”

    锦觅听了,楞在当场。凤凰对我,是这样想的?她不懂情爱,心里有个口子,仿佛被这股不知疲倦不懂畏惧的爱狠狠冲撞了一下,一种难过的滋味涌上来。不知不觉,她眼里竟落下泪来。

    这同情,和喜欢一个人却得不到回应的共鸣,竟然被她当成了心动。

    怀中的旭凤渐渐安静下来。

    润玉终于被他抓住,冲他笑起来。他一笑,雾就散了,只剩阳光明媚,鸟语花香。

    “嗯……那好吧。”他,“要是你这么的话……”

    “我也喜欢你。”锦觅声道。

    “我也喜欢你。”润玉笑着。

    旭凤呼吸渐渐平缓,在锦觅怀中重新陷入安眠。两相仪的味道在屋内暗暗盈动,却无人知晓。旭凤睫毛颤抖了几下,露出的瞳孔中闪过一丝穷奇瘟毒的绿光,随即又紧紧闭上。

    门外,邝露闭上双眼,含住了未曾溢出眼眶的泪水。她轻轻将门合上,端着托盘黯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