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四章
“我不管,我要住下。”旭凤抱着胳膊,气鼓鼓地道。
他没做好准备放手,人界话本里常有那种“黯然退出成全别人”的人,他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是他们中的一员——成全,我成全个鬼!要我退出,等八百年吧!
他一边想着,一边在水榭里大摇大摆地坐下了,拿出死也不走的架势:“我饿了,哥,我要吃东西。”
此时正是人间午后,午饭已经用过了许久,晚饭却还远着,正是吃些点心、品些好茶的时间。润玉已经在水榭备好了茶具。
锦觅很惆怅:“哎呀,你……不早……”她从袖口里取出上午买的荷花酥,的茶点,很精致,店家了,红豆馅儿的腻人,一人吃一块儿正好,她就正正好买了两块。
自己一块,鱼仙倌一块,正好!谁想到突然来一个凤凰呀?她挺为难的。
“那,我不吃了吧。”她可怜巴巴地,旭凤道:“谁稀罕你那一口?”他转向润玉:“哥——”
“你吃吧,我不吃。”润玉果然道,旭凤笑着道:“我和你分着吃……”
“……我不要。”巴掌大的一块点心,也值得分来分去的?润玉断然拒绝,旭凤手僵在半空,有些可怜巴巴。他扔下点心,道:“那我也不要了。”他跑到润玉身边,本想搂着润玉的胳膊,但润玉刚才抽走袖子的举动叫他很害怕,他也不敢扯了,只能蹲在润玉身边的地上,像条乖乖的大狗狗:“哥,我想喝茶。”
“……”看他那可爱的样子,润玉跟他气也气不动了,“空腹喝茶?我竟不知道二殿下何时变得这么随遇而安了。”
“我这不是因地制宜吗?”旭凤听他发话如蒙大赦,赶紧巴巴地道:“哥,你煮的什么茶?”
“锦觅做的花草茶。”
“啊……?”旭凤又不爽了,花草茶,得好听,白了就是没味儿的茶叶,勉强跟一些有味儿的花放在一起,免于被扔掉的命运而已。在他这高贵的凤凰眼里,很入不得眼,润玉看他一眼,他赶紧道:“这,很好,很好。”
锦觅在一旁挺心疼,好好的点心,都被旭凤掰成渣子了,突然又不要了——她现在是真的有点生气了,如果昨晚只是跟旭凤置气的话。
她没有很多跟人生气的经验,不过大概知道跟谁生气,就要尽力给他添堵,看旭凤蹲在那儿上赶着跟润玉话,她索性也跑过去,办了个板凳放在润玉身边,自顾自坐下,乖巧地向润玉道:“鱼仙倌,你累不累,你头发都乱了,我给你梳梳吧。”她又变出扇子,“鱼仙倌,我给你扇风。”
淦,输了!天界的二殿下到底没有很多伺候讨好的经验,他看着锦觅变出扇子,脸都变了色。
“你等着!”他道,噔噔噔跑了出去,不多时,旭凤抱着一根一人半高的芭蕉叶跑了回来。
“哥,我给你扇!锦觅走开!”
润玉怒了:“……火灭了!”
臭弟弟,你干什么!旭凤明明白白从润玉脸上看到了这几个字,他慌忙把芭蕉叶一扔,捧着一簇神火跑上来:“不就是火,我点我点!”他可是火神!
咔擦——火势太旺,把茶壶烧裂了,热水炸开,润玉眼疾手快,灵力卷过芭蕉叶将旭凤和锦觅挡在身后。在他背后,锦觅和旭凤互相看看,都很火大。
锦觅心道:这个凤凰,成天变脸比翻书还快,昨晚跟我好声好气,今天又凶巴巴的!是不是有病病?
旭凤则心道: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他们俩目光一交错,都是电光火石,竟然默默比起了不眨眼……锦觅输了,她一怒一之下,推了一把旭凤,旭凤大怒,立马推回来,两人推搡起来,谁也没有注意到润玉默默捡起碎掉的茶壶,藏在袖中的右手烫得鲜红。
他什么都没,把碎片收了——这把茶壶是他很心爱的一把,用星辉凝露来煮竹叶青正正好,已经陪伴了他许久。他什么都要给旭凤最好的,所以把这把壶也带到了人间。
结果就这么碎了。肇事者没有一点愧疚的意思,和喜欢的女孩子推推搡搡,闹得很开心。
谁都看得出,旭凤没有当真,不然以他和锦觅的差距,一个指头就把锦觅按倒了。两人看似奶猫互挠,其实都是锦觅旭凤,旭凤根本没认真还手。
这可真是苦了旭凤——他之前吃了静书的亏,他一闹,静书就跟润玉装委屈装可怜装落落大方,吃一堑长一智,他很怕把锦觅出个好歹来,润玉又向着锦觅。
要是那样,他会伤心死的。
可是锦觅一直他,他也很烦躁。
“有完没完,有完没完——”旭凤突然发力,将锦觅双手合在一起,以一掌抓住,锦觅扑腾着,像个弱的蝴蝶,旭凤趁机压低声音,凑近了道:“还闹不闹!别闹了,你现在就回花界去,我给你五千,不,一万年灵力!”
“谁稀罕你的灵力!”锦觅怒道,“放开我,放开我!鱼仙倌!”她尖叫起来,几乎整个人吊在旭凤身上。旭凤全身一紧,猛地松开手,转身去看润玉。锦觅啪叽一声摔在地上。
“我没怎么她!”旭凤紧张地道,“哥……”
润玉忽然觉得很倦——他等了上万年,等旭凤长大,时候是想,旭凤长大了,应该就不会总粘着我、抢我的东西了;少年时想等旭凤长大,想着或许旭凤长大,就知道不该爱自己的兄长;后来还是盼旭凤长大,他是想,等旭凤长大了,等他懂事了……
就什么都好了。
可他现在等得累了,不想等了,或许有的人就是天生长不大,可能旭凤的秉性就是这样,他喜欢他赤诚天真,就不该要求他成熟体贴,痴心妄想太多了,要遭雷劈的。
所以他就只是站在那,默默地,什么也不。半晌,他轻声道:“我累了,你们玩吧。”
你们就千年万年地当两个鬼头吧,挺好的。
润玉回了房,倒头就睡,他累得狠了,这一觉睡得很沉很沉,梦里他住在一座竹院里,院子里还有三个孩子,两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见了他,都很欢喜,甜甜的喊他,但是有人喊爹爹,有人喊娘亲,乱糟糟的。其中一点的那个男孩很害羞,声音也很,总是怯怯地看着他,他就蹲下身,格外耐心地,来,抱抱。
那个男孩看看哥哥,又看看妹妹,像是不确定似的,润玉又,来呀。他才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撞进润玉怀里,软软地喊了一声,娘亲。
娘亲!那个女孩忽然开口道,她声音很尖利,把润玉吓了一跳,再抬头去看,哪里有什么孩子呀,女孩站得地方盘桓着一条绿莹莹的妖龙。
妖龙开口了,还是那尖利的声音,娘亲,爹爹呢?
怀里的孩子也挣开润玉的怀抱,眼里满是泪水地问道:娘亲,爹爹呢?润玉再抬头去看,大儿子的笑容渐渐凝固,变成了砂砾,风一吹,砂砾纷纷扬扬,仔细一听,似乎有声音传来。
爹爹呢?爹爹呢?
他就猛地惊醒了。他一醒,把坐在床边的旭凤吓了一跳。
“哥……”他手里握着个歪歪扭扭的东西,润玉一看,是一把茶壶。或者,像是他那把茶壶,可又不全是,烧得太碎了,有些碎片早就捡不回来,旭凤把他能捡到的都捡回来拼好了,可却已经不再是原来那把。
“……我尽力了。”他低声道,“哥,我,我没注意这是你喜欢的东西,我再去给你买一把,我买最好的!”
天都擦黑了,一轮血红的夕阳正在西沉,房里没点灯,旭凤一半脸在黑暗中,一半脸在余晖中。半是阴影,半是血泊的一张脸。
润玉还是觉得他很好看,很美,天底下第一美!可已经渐渐不觉得他是天底下最可爱。
“别白费力了。”润玉轻声道,“烧制它的人早已去世多年。”
旭凤愣了,半晌,他低着头,嗫嗫地道:
“我拼了很久……都拼好了。”
润玉接过去,歪歪扭扭的,摸着很咯手。
“拼好了也不是原来那把了。”润玉,“扔了吧。”
夕阳彻底降下去,润玉又躺下了,背对着旭凤,旭凤在黑暗中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塑。
半晌,他轻声道:“那你休息吧。”
他另一只手藏在黑暗中,攥得死死的,是一支流光璀璨的凤翎。
旭凤离了卧房,锦觅正坐在门口生闷气,旭凤走出来,她也不理。院子里渐渐浮起暖黄色的光球,那是润玉事先备好的蟾蜍——它们白天睡觉,到了夜间就从院子里各个角落里升起,像一个又一个月亮。光照亮了旭凤的脸,他侧脸上有一道抓痕,是刚才抢凤翎的时候锦觅抓的。
锦觅也没好到哪里去,跟六界战神肉搏能有好果子吃吗,她蓬头垢面的坐在石阶上,看着蟾蜍们发呆。
好漂亮啊,假山、竹林、池塘,在月亮们的映照下都蒙上了一层软纱,真美。
旭凤觉得她很好笑,走过去踢了踢她腿:“别气了,给你灵力。”
“我不要你灵力,你这个人坏得很。”锦觅道,“给了我的你又抢回去,你有毛病!鱼仙倌比你好一万倍。”
旭凤听得心头滴血,却不怒反笑:“真的?他怎么好,你我听听。”
“他很关心我,我向他求救,他马上就来了,还带我出来散心。”锦觅道,“我丢了锦囊,他就哄我,让我别哭,还给我把锦囊追回来……”
旭凤低头看着她,她扎了个丸子头,碎发在微风里一颤一颤的。他听见自己声音也一颤一颤的:“他哄你?怎么哄的?”
“就……哄人还有怎么哄?”
“我不知道。”旭凤,“他没有哄过我。”
他又慢慢重复了一遍:“他没有哄过我。”
“嗯?”锦觅扭头看了他一眼,“真的啊?那你这个弟弟当得挺冤枉的。”
“……是吗?”
过了半晌,他轻声自言自语道:“或许我才该哄哄他的。”
身后房内,润玉枕边,一支造型古朴的藤条发簪躺在黑暗中,正等着有人醒来发现它。在它身下,压着一张纸条,上面的字迹故意用左手书写,显得歪歪扭扭。
“鱼仙倌,你头发都乱了,这个葡萄藤送给你束头发。别离身哦!”
第二日一早,三人是被天界的传令官唤醒的。
“天帝有旨,传锦觅仙子于天机轮回盘前觐见。”
偷溜的事被发现了,三人匆忙整理一番,赶回天界。旭凤眼角瞥见润玉发梢间的葡萄藤,心中稍敢安心。
润玉,拼好了也不是原来那把了。也是,他对锦觅动了情,对旭凤,就同那把茶壶一样,拼也拼不好,再怎么努力,也和以前不一样了。
该扔了。
可他心里仍旧存了那么点执念,想着,这寰谛凤翎,到底要插在润玉发间。
寰谛凤翎,只此一只,经历了血和泪的浇灌,才生出这么一支,只有最心爱的人配得上它。
这个心爱的人把它退回来了两次,不能再有第三次了。
润玉似乎察觉他的目光,望了他一眼。旭凤笑笑,低声道:“哥,等会儿跟你个事。”
“什么事?”
“等会儿。”
润玉不解其意,可旭凤异想天开的时候太多了,他也没放在心上,传令官只传锦觅,未曾召见他和旭凤,他一回天界,就回璇玑宫了。
旭凤则被荼姚跟前的大宫女唤走,两人就此分开,谁也想不到马上就是短暂又漫长的分离。
锦觅来到天机轮回盘前,不止天帝,天后、月老、缘机仙子,甚至水神夫妇都在场。见她不解其意,天帝笑道:“不是坏事,只是锦觅要飞升上仙,需得下凡历劫飞升而已——本座已命缘机仙子写好命书,送你下凡。”
“啊?”这也太突然了,但去人间,那昨日的热闹就能天天见了!锦觅又很欢喜,只是舍不得父神,“爹爹……”
水神微微颌首:“去吧。孩子,你历劫归来,看待事情会有一个不同的角度。”锦觅此时还像个孩子,他愿意她去历劫,希望她能离开花界的庇护,力经风霜,变得通达明理。
可惜又是数十天不能见女儿,水神风神都很不舍。
“好吧。”锦觅道,她走向天机轮回盘,“那我这就去拉,是不是跳下去就行?”
“是。”缘机仙子道,“仙子跳下轮回盘,便会投胎到凡间母亲的肚子里。仙已安排好命数,仙子不用担心。”
“好好,等我回来啊!”她朝众人摆摆手,月老突然高声道:“凤娃来啦,来的好巧!你来送锦觅?”
旭凤目瞪口呆,他是跟着荼姚的大宫女走的,哪知道大女官绕了个圈还是走到天机轮回盘来了,他来不及觉得有阴谋,就听月老突然喊道:“哎呀地滑!”飞起一脚,将旭凤和锦觅踢了下去,还偷偷将二人用红线绑在了一起。
水神勃然大怒:“月老,你这是何意!”
月老扑腾一声跪下,跪得却是荼姚:“嫂嫂!是我不好,我一不心把凤娃扑下去了,你制我的罪吧!”
荼姚道:“月老粗心大意,该罚——面壁思过一年。只是事已至此,凤娃会怎么样?”
缘机仙子腹诽几句他们的演技太假,抬眼笑道:“唔,却有些麻烦,仙必会寻个好命数给二殿下,必不叫锦觅仙子和二殿下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