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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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五岁那年见过的白衣人,熠王甚至还能记得他的第一句话。

    “你把眼睛闭上。”随后又补充了一句:

    “若还是害怕,就搂我的脖子。”

    那人话声音冷冷的,身上也冷冷的,但他的头发很黑,缎子似的柔软,身上还散发着一股香气,幼的熠王本来还是有些害怕,但从靠到他怀里的第一刻起,他就感到莫名的心安。

    后来他虽父王围猎,见过深秋清的湖泊,巨大的湖面泛着潮湿的寒气,他在那一瞬间就想起了白衣人。

    那应该是仙人。

    只有无所不能的仙人,才能在那种兵荒马乱的时候如闲庭漫步般的穿过一整个淮梧皇宫而毫发无伤,只有仙人才能有那般缎子似的黑发和幽深雅致的香气,也只有仙人,才配穿那一身交接无暇的白。

    只有仙人,才会遍寻十三年而无果。

    十三年前,白衣仙人带他离开了动乱中的淮梧皇宫,他不知不觉就趴在仙人肩头沉沉睡去,等再醒来,已经御林军帐中,没有一个人见过他口中的白衣仙,也没有一个人能得上他是怎么来的十里之外的御林军营帐。

    甚至没人对这种格外奇怪的情况起疑心。

    但熠王记得很清楚,不仅清楚,而且念念不忘了许多年。三年前先皇去世,熠王继承大统,登位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张榜下令,让全淮梧的道观和寺庙住持觐见,他一个一个仔细问过,像极了昏君:尔等有没有听过这样一个白衣仙?身形瘦长,乌发,最要紧的是,闻起来很香很香?

    这也太宽泛了,众人都是摇头,生怕领错了路挨罚,熠王很失望,但并不死心,又传唤各界能人异士进宫为他讲述神话典籍,但终究遍寻不到。

    于是熠王的期盼仍旧是落了空。但他还是不死心,总是一遍一遍的回忆白衣仙,指望能想起别的线索。做皇子时行军仗,见他出神就有人来问,他就如实答了:我在想我五岁那年见到的白衣仙。得言之凿凿确有其事一般,谁来问都,据实已告。听的人多了,难免各种意见都有,但渐渐都统一成了一种:

    仙人下凡搭救孩童,一般不都会将孩童收为徒弟吗?看来是熠王根骨奇差,修不得仙呀。

    熠王也知道旁人怎么自己,他一开始不信,可是找了这么久,除了五岁时那惊鸿一瞥,白衣仙再也没出现过,他就开始信了。

    熠王“修不得仙”这事儿一传十十传百,就连战场上都有敌军将领拿来喊话:

    “叫那痴心妄想的熠王出来,听闻熠王是少有的美人,与爷爷双修一番,或许就修得仙了!”

    与他双修修不修得仙不晓得,但此人后来被熠王大军抓回来挂在城楼上,脑袋在城门上挂了三天三夜。淮梧吞并了他的国家,熠王的赫赫威名响遍天地间,修不得仙?他的名字拿来夜里吓唬孩,比妖魔鬼怪还好使。

    越做不得,熠王就越要勉强,他大兴土木建造“白衣仙庙”,作为新来的神仙,淮梧百姓没人买账,熠王就亲自上阵卖安利:推行新政了,去拜拜;战事连年了,去拜拜;收成不好,拜拜;后宫空虚……熠王红着脸去拜拜。

    偏巧熠王运气好,向来都是心想事成,做啥成啥,推行新政十分顺利,战事连年更是以胜利收场,后宫空虚,这不圣女就回来了?

    按熠王封了太子那年,圣女就该入宫陪伴,从此两不相离的,但这位圣女比较奇特:明明是个母仪天下的命,偏有一颗悬壶济世的心,圣女想当大夫,十六岁那年告别熠王,偷偷翻墙出宫去了,到最近,终于又回来了。

    她回来了,且还不是自己回来的。

    圣女是带着两车风干土特产回的皇宫,熠王双手托腮坐于桌后,看着她一样一样将礼物拿出来展示:此乃海盐,此乃蝙蝠肉干,此乃康乃馨干花……

    全是没什么卵用不值几个大子儿的东西,熠王疑心圣女雇的那两辆马车都比这贵。

    “你这些礼物也太……”

    “嗯?”圣女擦擦脸上的汗,又掏出一样:“此乃兔子围脖。”

    熠王摸摸光滑白净的围脖——柔柔软软的。熠王被戳中了内心奇怪的萌点,默默把围脖收了,吩咐人拿下去珍藏起来。

    贴身内侍听了抿嘴一笑,熠王恼了:“怎么?”贴身内侍与熠王一般大的年纪,也是一起长大的,闻言并不畏惧,反而趣道:“王上嘴里着不好,圣女女送来的礼物却总是好好珍藏起来呢。”

    一句话臊得熠王和圣女都抬不起头来,内侍去吩咐人送东西了,殿内就剩下熠王和圣女,这对相识十三载、相伴逾十年的青梅竹马互相看看,都是脸红红。

    圣女心里想,原来我的礼物他都收了——哎,你呀,怎么总这样口是心非?

    熠王却在想他珍藏的那些宝贝:莹润的珍珠手串,精致的和田玉簪子,香甜的南疆瓜果……都是顶好顶好的东西,可也不知道白衣仙什么时候才会再来,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机会把这些东西送给他。

    就像那条兔子围脖——熠王珍藏得都是他觉得配得上白衣仙的东西。

    这对未来的少年夫妻彼此看看,心中各自浮想联翩,想得却是完全南辕北辙的东西。过了一会儿,圣女红着脸道:“熠王哥哥,我与你个事情。”

    “你。”熠王道,青梅竹马十余年,人人都圣女该是世上他最爱、也最了解他的人,可当真如此吗?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们天生有缘,似乎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将他们的命运牢牢绑在一起。他对圣女,向来是无所不应的。

    圣女凑到他身边坐下,熠王将桌上的点心推到她面前,圣女欢喜得拿手去抓,熠王满脸无奈,只得递上手帕给她擦嘴。

    圣女道:“王上,臣女此番在西域,或许碰上了你的白衣仙。”

    熠王蹭的一下子站了起来:“此事可当真?”

    圣女被他吓得,茶水都洒了,“这个……八九不离十。”她着便将旅程中的见闻一一讲来,原来圣女此番去西域寻找珍惜草木,不巧碰上狂风沙,被困在沙漠中无法脱身。正在绝望的时候,远远地从天边来了一只骆驼,骆驼上骑了个白衣人,那天风沙很大,看不清白衣人的脸,但依稀能闻到悠远神秘的香气,风沙漫天,但白衣人不染纤尘。白衣人走到她面前,问道:“姑娘可是迷路了,可需在下护送一程?”

    圣女当时已经觉得自己死定了,闻言连忙点头,就由白衣人带着她离开了沙漠。

    熠王听完,酸得溢于言表:

    “我听着就是个普通过路人。”

    “绝不可能是过路人。”圣女道,“他给了我这个。”她着摊开手心,露出一样东西来。熠王好奇地接过去看了看:那是一片像鱼鳞似的东西,但个头比鱼鳞大,触感温良,质地很硬,泛着贝母的七彩光泽,不上来是什么东西,似乎超出了熠王对天下宝物的认知。

    “这是何物?”他心想圣女别又是被人骗了吧,哪知圣女下一句话让他差点把东西扔了:

    “这是龙鳞。”圣女道,接着又讲起回了城发生的事——白衣人将圣女安顿在城内客栈里,彼时正直深夜,客栈院中种了几株昙花正在盛放,白衣人在院中呆呆地望了片刻昙花,忽然递给圣女一样东西。

    “这是龙鳞,若你需要我,便可用龙鳞施法,以唤龙咒寻我。”

    圣女深受感动的同时又大为不解:“为何对我这么好?”

    白衣人道:“你让我想起一位故人。”

    圣女便道:“原来是这样。”

    转过天来白衣人早早就离去了,圣女翌日启程回了淮梧都城,这不就赶来和熠王汇报了。

    她完,笑得还有几分娇憨:“熠王哥哥,你高兴吗?”

    “我高兴……个鬼。”熠王喃喃,“你这分明就是江湖骗子!怎可与我的白衣仙相提并论!”

    其实他内心嫉妒得翻江倒海:白衣仙只与他过三句话,就让他惦记了十三年,圣女还曾笑话过他,却得了十数句和一片……龙鳞?

    “这么来,他是天上的神龙了。”熠王喃喃道,圣女问道:“什么?”着要把龙鳞收了,熠王一缩手,义正言辞道:“这东西肯定是假的,不过流光溢彩还算好看,跟本王很相配,就由本王替你保管吧。”

    圣女本来只是和他分享见闻,鱼鳞尚可入药,龙鳞更不知有多好用了,她本想磨碎了研究一番的,哪知被熠王扣下?她心里有些不快,但很快就烟消云散。

    她拿熠王没辙,尤其是熠王揣着手、拿出一副无赖的样子时,她就只会想:算了算了,看你这么好看,不跟你计较了。

    何况熠王也不白拿,他道:“我也给你准备了好东西。”

    着唤人传上佳肴美酒,都是御厨静心烹制,又有古医书一卷,据是新科状元家中珍藏,熠王有心,就留下了,给圣女钻研。

    圣女听了,心里甜滋滋的,道:“我早就想念皇宫的桂花酒了!”

    君臣二人对饮一番,也很愉快,但这愉快没有持续多久,宰相便来了。宰相一开口,熠王就不爱听了。

    宰相是来催婚的,熠王登基三年了,还没和圣女完婚,如今已是大龄单身男青年,举国上下很担心他的心理和胜利健康。

    熠王听了勃然大怒,让宰相滚蛋。圣女听了有些失落,便也告退了。

    她慢慢走向自己的寝殿,自十三年前进宫,父母亲缘几乎断绝,在这世上,熠王就是她唯一的亲人。一路上碰到宫女内侍行礼,都是毕恭毕敬,整座皇宫,不,整个淮梧,都已经将她视作了皇后,就连她自己,也一直以未来皇后的准则要求自己,出宫行医只是她最后一偿宿愿罢了。

    可是……

    全淮梧都在等待他们的金童玉女完婚,熠王幼时似乎也过圣女漂亮、喜欢看她之类的童言童语,但年岁越大,熠王对成婚似乎兴趣越来越少了,每次提起完婚,熠王都是顾左右而言他。在圣女看来,熠王费尽心机的寻找白衣人,其实也是在回避完婚而已。

    “究竟要怎么……”她默默想着自己的心事,走进了寝殿。

    与此同时,熠王坐在宫里,摩挲着手中的龙鳞,同样陷入了遥不可及的单恋中。

    给了一片龙鳞,那他就是龙了?原来他竟然是龙。熠王随手翻开案上的一本志怪神话,书本已经翻得有些破损,但书上提及了一位古时的“茶仙”,记载寥寥,甚至连是否有其人都不可考,但书中的一副配图却很有他记忆里白衣仙的神韵。他很爱惜这本书,时常翻看,有时不知不觉入了迷,一看就是一个时辰。

    他翻到记载着龙的那一页,从前没想过白衣仙会是威风凛凛的神龙,所以也不曾在意,他细细地读了一番,望着插图出神——图中的神龙腾云驾雾,很是威猛。书上,龙是百鳞之长,行迹飘忽不定,喜欢美丽璀璨的东西……

    美丽璀璨的东西……

    熠王摸着那鳞片,心中暗暗想道,倒也合乎逻辑,他那么干净优雅的人,只有美丽璀璨的东西才配得上他。

    只是不知什么样的东西才够得上一句“美丽璀璨”?

    若能奉上美丽璀璨的东西,他会不会愿意来见我一面?

    不知不觉想出了神,手摸到龙鳞边缘,一不心就划了条口子,鲜血涌出染上龙鳞,熠王慌张起来,急忙用袖子去擦:

    “不好,别弄脏了!”

    人都他根骨奇差,修不得仙,他起初是不信的,可过了这么多年,人又有几个十三年?十三年来他诚心诚意,没有一天不在心中暗暗期盼白衣仙回来,可白衣仙一去不复返,所以大概他确实是根骨奇差、修不得仙的。他渐渐就信了,想起白衣仙,往往多了几分自惭形秽。

    可他仍是不悔,仍是痴心妄想着,有一天白衣仙会再回来,圆他一个儿时旧梦。

    可若白衣仙真的来了,他又要和白衣仙什么。他也许会问问,我们是否前世有缘?

    他翻开手掌,手心有一道月牙形的伤疤,每当他摩挲伤疤,脑海中便会出现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可又十分模糊,他有时是个少年,有时又是战场上的将军,白衣仙总在身侧。

    白衣仙总也不来,他有时觉得这些“记忆”也不过是他的幻觉罢了。

    但……

    熠王站起身,一叠声唤道:“来人,弄水来!”先前他将人都遣了出去,此刻殿内空无一人,血越流越多,已经染透了龙鳞,熠王心急如焚,顾不上伤口疼痛,只是怕玷污了鳞片。

    “来……”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因……只因他面前突然出现了一个人。

    不知从哪来,也不知会往哪里去,就那么突然的出现在了那里。

    白衣飘飘,垂下的衣摆像堆叠的云朵,又软,又柔。

    熠王一时愣住,不敢相信他的眼睛。

    “你……”他只愣了一瞬,紧接着战场上练出的好反应就派上了用场,他猛地伸出手,抓住了那近在咫尺却似乎远在天涯的梦里人。

    那白衣人见到是他,本就有些吃惊,随即被他抓住,反应更是极大,几乎下意识地朝后退去,熠王怎肯撒手,紧抓不放,被他带的朝前倒去。

    砰!两人摔在一处,熠王手忙脚乱地撑住地,想从白衣人身上起来,可他一会儿压了人家袖子,一会儿又怕拽了头发,摔倒在人家身上,仿佛一个登徒子,占尽了便宜。

    “我,我不是……”熠王越发着急,眼看白衣人耳朵渐渐红了,脸上也有些红霞飞起,面颊微微鼓起一块,像是在咬牙,熠王道:“我不是故意的!”

    “那就起来!”白衣人怒道,他一张口,熠王又是愣住,似有种要哭般的情绪。

    是他,真的是他!不会认错,这声音……即使此生只和他过三句话,也如朝夕相对一样清楚明了。熠王呆呆地望着白衣人的脸——这一次终于看清了五官,他生得很美,比熠王想象中还要美千倍万倍。熠王想摸摸他的脸,想起手上有伤,又换成另一只手,被白衣人一把抓住,他才意识到唐突,慌忙站起身来,又想去拉白衣人,但人家已经自己站了起来。

    四目相对,熠王有些痴楞,不知该些什么,白衣人忽道:“我给人的龙鳞,怎么在你这儿?”

    熠王道:“你圣女?她是我的……”他一时又犯难,不知该如何形容两人的关系,白衣人皱眉道:“我当然知道,她是你未来的王后。”

    熠王愣了愣神,失落地道:“是,她……是我未来的王后,这龙鳞……当真是你给她的?”

    其实他更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要给她?

    是她根骨好吗,还是有别的机缘?

    他醋意滔天,且有委屈,明明这世上最虔诚的信徒是他!他建起白衣仙庙,圣女只知啃着苹果在一旁看。

    她怎么就胜过我呢?

    白衣仙皱眉看着他,半晌,才垂下眼睛,低声道:“受人所托罢了,你不要多想。”

    熠王一听,马上重振旗鼓,原来是受人所托,也是,就圣女不能强过我!白衣人见他喜笑颜开,也不见一丝一毫被感染,只是还是那么冷冷淡淡的,道:“……手给我。”

    “啊?”

    “……手,受伤的那只。”

    “哦,哦。”熠王道,递上自己的手,白衣仙手一挥,伤口转眼消失不见。

    “果然是神仙!”熠王喃喃自语,抓住白衣仙手腕道:“仙人,我……”

    他也不知该什么,情急之下就出了脑海里出现的第一句话:

    “可否教我修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