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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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衣仙此番失踪,并非他故意拿乔,或如前几次一般有意逗弄熠王,实在是情非得已。

    内侍来报圣女在殿门前求见时,他发觉那内侍身上带着水族生灵修行过的灵力痕迹,可疑的是此先还没有——自他见过簌离,以死相要之后,熠王埋伏的水族死士理应撤得七七八八,就算留下一两个,也该在宿主体内陷入了长久的沉眠,却为何还会有人活动?他心中悚然一惊,再放出灵识去探,竟发现淮梧皇宫内的水族探子竟多达十数人!

    他们要做什么?润玉深感不安,因此顾不得和熠王告别,匆匆去了洞庭湖。

    他来到洞庭,待婢女通传后便被引到了簌离府内,府内却是另一番奇景:

    厅堂中央放了一张大圆桌,桌上满满的美酒佳肴,桌旁坐了两人,一为簌离,一为彦佑。

    他来了,簌离视而不见,只和彦佑低声话些家常,彦佑看他一眼,神色之中似有得色。润玉见了,便只垂手站在一边,等待簌离理会自己。

    忽而,簌离笑道:“鲤儿来了!”润玉精神一振,抬起头来,眼中露出期盼的光,“娘亲……”

    “娘亲!”一个不足千岁的男童跑了进来,他身穿白衣,头上结了个的发髻,面容憨厚可爱。他从润玉身边跑过,扑进簌离怀中,簌离擦擦他的脸笑道:“弄得像个花猫。”

    鲤儿道:“娘亲,我看门口站了个人,他是谁呀?”

    簌离却道:“来,坐娘亲身边,娘亲给你夹菜。”一旁的彦佑笑道:“鲤儿,你看哥哥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着掏出几个精巧的泥人儿来。鲤儿见了十分欢喜,便将门口的所见忘在了脑后,至于簌离和彦佑,则是把润玉当空气一般,假装他不在。

    他们分明知道他在,方才侍女通传,若没问过簌离,也不敢将人引进来。可叫了进来,又故意视而不见……润玉在袖子之下将拳头握紧了又松,垂下眼睛不发一言。

    生身之恩,离弃之怨,桩桩件件都是他欠了簌离,他对不起簌离,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承受簌离的冷待,心里默默想着到底哪里做错了,哪里惹得她如此生气。

    ——往日她摔摔,倒还显得正常,此时和彦佑鲤儿坐在桌上,笑得其乐融融,这才叫疯得彻底,疯得可怕。

    疯得让人心寒——偏他是她骨肉,谁都能在这个境遇下扭头就走,唯独他不行。

    桌上母子三人亲热欢喜,享天伦之乐,他站在一旁,距离她们明明不到三尺的距离,却如同两个世界。他就那么等着,等着……如同之前千年万年般的等着。

    等她开恩。

    也不知站了多久,鲤儿终于还是忍不住,不停地偷看他,最后问道:“彦佑哥哥,为什么那个白衣仙人一直站在那里,他可是做错了事?”彦佑和簌离对视一眼。

    彦佑笑道:“你怎知他做错了事?”

    “我们吃饭,他只站着。”鲤儿道,“难道不是做错事?”

    彦佑十分得意,给他夹了块白嫩的鱼肉,笑道:“是呢,所以你要做乖孩子,不能像他,忤逆娘亲,不忠不孝。”

    簌离在一旁挂着笑,并没有出言的意思。鲤儿又道:“我是娘亲的孩儿,我要听娘亲的话,他竟也要听娘亲的话,难道他也是娘亲的孩儿不成?”

    他完,跑到润玉身边,问道:“仙人,你是娘亲的孩儿吗?”

    润玉眼眶一热,正要点头,忽听簌离开口道:“他是天上的上神,娘亲是卑贱的湖鱼,怎么会有这样的儿子?还不快回来,别搅扰了上神清净。”

    鲤儿听了,似懂非懂,可又不敢忤逆簌离,只得道了声“哦”,乖乖回到桌旁,可这饭是怎么也吃不香了,不一会儿,他就提出要回房修炼,簌离允了。他经过润玉身旁,行了个正礼:“上神,鲤儿走了。”

    润玉闭上眼睛,眼眶发酸,他几欲落泪,可又好强的忍住。他知簌离是在有意折磨他、刺激他,她吃准了他想要挽回骨肉亲情,故意拿这个来惩罚他。“好。”他低声道,鲤儿看他一眼,有些奇怪,走出去几步又折回来,偷偷往他手里塞了一样东西。润玉翻开一看,是一块桃酥。

    “我偷偷藏的。”鲤儿对他道,“娘亲有时会忘了给我吃饭……”他后面的话就听不清了,因为簌离站起来怒道:“鲤儿!去!”

    鲤儿慌忙跑了,十分惊惶。润玉握着桃酥,默默走上前,轻声道:“……仙上。”

    明明是他的娘亲,却不肯认他,几番相逼。委屈吗?是委屈的。可此时却有比委屈更需注意的事情。

    簌离冷哼一声,道:“上神怎么有空驾临,不在淮梧做你的王妃?”

    她这话时,咬牙切齿,偏要做出轻蔑至极的样子,面目变得十分狰狞,润玉一愣,心头血流如注,他仿佛在光天化日下被剥去衣服杖责,血淋淋的躺在那,毫无尊严。

    “我,我……”他似是想辩解几句,可却不知该什么,一旁的彦佑忽而笑了一声,道:“娘亲可错了,大殿下苦恋火神,甚至不惜追到凡间来引诱,并不求什么宠妃的名分。”

    便是他探知了润玉在淮梧皇宫的事,并且告诉了簌离。簌离听闻勃然大怒,原来自己的儿子不愿害旭凤并非出于他口中“为大局”,而是毫无尊严地恋上了那个女人的儿子,甚至委身与一介凡人!于是这才有了这一番惺惺作态。

    润玉眼眶微红,倔强的道:“我不是……”

    不是什么呢?不是苦恋,不是追到凡间刻意引诱,还是不是宠妃?他只是贪恋熠王的温暖,想着反正就要一了百了,孩子又吵闹,干脆放纵自己一把,这也错了吗?

    他看着眼前的簌离与彦佑,彦佑得意洋洋,簌离是恨铁不成钢,她不知不觉就泪流不止,向润玉道:“你不是什么?我听听你有什么理由。”然而不等润玉开口,她就掀翻桌子,奔到他面前,重重扇了他一巴掌。润玉脸上现出五个鲜红指印,又很快消失不见——应龙的自愈能力是世间最强的。

    簌离见了,更加怒不可遏,在她眼中,眼前的不仅是她的孩子,更是仇人的一半血脉,且被贱人养大,已经走了歪路,竟然无药可救地和仇人之子苟合……

    他不像她,没有分毫气节,只知摇尾乞怜!她眼中烧起熊熊火焰,那是淬着毒液的毒火,烧得她心中的母爱几乎化为灰烬。歉疚太苦,等待太苦,可恨却可理所应当,是他不好,是他犯错,他不能像她做条鱼,此为其一,弃离生母,此为其二,委身仇家,此为其三!她仿佛终于找到了仇恨的出口,天界高高在上,她如蚍蜉撼树,可眼前这个,却是可以被伤害的。

    她想到这里,心里恨意更深,又带着仿若大仇得报的快感——千年万年地重压之下,无人陪伴怜惜,彦佑又只知哄她,不知劝谏,她已经彻底疯了。

    润玉被她一巴掌抽的脸朝一侧偏去,那火辣辣的痛散的很快,可心里的痛却层层叠叠,压得喘不过气来。簌离咬牙道:“不知廉耻!你还有什么辩解之言要?”

    润玉知道她疯了,就算她没疯,他也不能跟她一般见识,他只是站在原地半晌,看着这一地狼藉,和坐在其中的彦佑。

    他忽然觉得他们都很可怜。

    这天道之下,谁人不苦,谁不可怜?

    “我无话可。”他以一种出人意料的冷静声音道,“只是还请仙上将人手撤去。”

    “你敢强迫我?!”簌离狂怒,“你敢……”

    润玉茫然地看着她,半晌,他轻声道:“不,我不是。”

    “你……”

    “我是请求仙上。”

    “我若不呢?”

    润玉听了,竟轻笑一声。

    “我摆布不了仙上,仙上也摆布不了我,”他,“既然如此,那就走着瞧吧。”

    他完,竟转身就走——不离开这地方,他无法静下心来思索,他脑海里全是人声鼎沸,吵得他难受。簌离尖叫道:“鲤儿!你——你这个蠢货!你……”

    润玉身后传来杯盘碎裂的声音,他没有回头,径直出了云梦泽,来到湖边,却发现彦佑在那里等他,见他上前,彦佑道:“大殿,可否听我一言?”

    “我与你无话可。”

    “大殿心里现在恐怕恨透了我。”彦佑自顾自道,“不过我想着这样东西大殿兴许用得上。”他着展开双手,露出怀里的东西——是湖底山洞里那副镣铐,上刻咒文,能使被制者永生被缚,不老不死,直到魂魄之力消耗殆尽。

    “娘亲想要荼姚尝一尝她昔日的痛,而大殿却想和旭凤长相厮守,其实你们的目的并不矛盾,对吗?”彦佑道,“戴上它,旭凤永远是熠王,对你温存体贴,荼姚永失爱子,不好吗?”

    他露出微笑,如同吐着信子一般引诱道。

    润玉望着他,良久没有回应。

    熠王抱得他很紧,几乎喘不过气。可这拥抱又很暖,不会让他害怕,反而让他觉得被珍视、被怜爱。

    他慢慢伸出手,环住了熠王的腰。似是察觉润玉的回应,熠王又搂紧了些,声音都有些哽咽:“你不要再一声不吭就消失了,好不好。”

    “我好怕。”

    “我好怕你不回来,天上一天地上一年,我好怕你只回去和人笑的功夫,我已经老得走不动路。”

    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着,声音低沉温柔,润玉将脸埋在他怀中,只觉得有股暖流从熠王身上传到他身上——一开始,它很微弱,凡人之光犹如萤火,怎么能温暖一颗神仙的心?可它不肯放弃,慢慢的,慢慢的,它就变强了,越来越强,越来越热,可这热不会伤人。

    忽然之间,万种已经封尘的情绪涌上心头,他再也忍不住,抱住熠王,在他怀里哭了。

    他哭了,熠王从一开始就察觉了,白衣仙哭得很声,几乎听不见他的抽泣,只是脊背微微的颤抖,他心痛难当,只是搂住白衣仙,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自己,于是哭声渐渐变大,从压抑的低泣变成了持续的大哭,到后来一发不可收拾,他甚至有几分嚎啕大哭的架势了,但他始终没把脸从熠王怀里抬起来一下,执拗得不肯让人看到。

    熠王便不强求,只是沉默地抱着他,一下下抚摸他脊背,心中不知在想什么。

    到最后润玉哭累了,在熠王怀里重新恢复了声抽噎,他哭得太厉害,身子不断发抖。他哽咽着像熠王道:“我冷。”

    “我抱你烤烤火。”

    润玉摇头,又重复一遍:“我冷。”

    熠王沉默着将他抱起,经过榻却视而不见,朝着御床走去,“我来暖你,好不好?”他的白衣仙搂住他的脖子,急切地来吻他嘴唇,熠王亦急切起来,白衣仙身上冷得像冰,他不能让他这样下去。

    他们犹如两块波涛中的浮木,靠近彼此后便相依相伴,在狂风骤雨中彼此依靠,明明是有缘无分、朝不保夕,可却拼命朝对方靠近,即使被拍的粉身碎骨也不在乎。

    ……

    这日是初六,按旧例,该接见大臣与命妇,可这一日,淮梧皇宫上下谁也不敢进入熠王寝殿搅。他们只听见殿中传来放肆的哭泣,哭声持续了一阵,后来渐渐低下去,变成了更加让人脸红心跳的声音。熠王带着他的白衣仙白日宣淫,两人毫不避讳,呻吟声、撞击声、甜蜜的亲吻和水声不时从宫中传来,直到傍晚才停。

    做到后来两人倚靠在一起,在夕阳血色的余晖中渐渐睡去,这一觉,就到了午夜。白衣仙一觉醒来,见熠王竟坐在床边发呆。他一动,熠王就转过脸来,凑过来亲了亲他。

    “教我修仙吧。”他听见熠王对他。

    “什么?”润玉以为自己听错了。

    熠王于是又重复了一遍,殿内未点烛火,只有星光撒进来,而就着这星光也能看清,他脸上的表情有多坚定。

    “教我修仙。”

    “都了你修不得。”白衣仙几分恼火几分好笑,这人,怎么就一门心思认准修仙了呢?好不容易放下几天,竟然又提起来,“你修仙做什么?”

    “……”

    “想要法力无边?”

    “……不是。”

    “想济世救人?”

    “……我哪来那么大雄心。”熠王声音也有了几分恼火,白衣仙笑起来,掀起头发稍去挠他的脸,熠王满脸严肃,不情不愿地躲开他的逗弄。

    这可奇了,“是想……长命百岁?”

    没想到熠王竟郑重的点了点头:“嗯。”

    “……”轮到白衣仙哑口无言了,半晌,他噗嗤一笑:“长命百岁做什么?”

    “……”熠王看着他,眼里渐渐竟有泪意,可他却笑笑,道:“我怕我死了,天上的人又欺负你,给你气受……”

    “我怕我死了,无人再心疼你、保护你……”

    “我怕你想哭了,可是我已是一抔黄土,再也不能抱着你……”

    他摸摸白衣仙的脸,眼里的泪光闪动着,却神奇地不会落下。他只是一眨不眨地望着白衣仙,等待着发落。

    “教我修仙吧。”

    “我永生陪着你,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