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圣女所居住的宝华宫,曾经是整座宫殿里除了熠王寝宫外最热闹的地方。
谁都知道圣女将来是要做未来皇后的,但圣女除了未来皇后,还有一个名头更加响亮,她是熠王心尖儿上的人。合宫上下谁不知道,熠王和圣女是青梅竹马的情分?凡圣女所要,熠王无不应允。莫衣食住行、珍奇赏赐,就连圣女要求出宫行医,如此不循规蹈矩的行径,熠王还不是命人点好行李、过问通关文书、最后一步步亲自送出都城?圣女出城那日,据熠王御驾陪了十里,圣女的马车都不见踪影了,熠王还站在那儿。
是两无猜,更是将来人人称道的少年夫妻,圣女地位之尊,因其而稳固。熠王是淮梧之主,那么熠王心尖的人,自然就是淮梧最该巴结之人,因此宝华宫一年到头,送礼拜会之人络绎不绝。
可那都是从前了。
自除夕以来,短短十五天,举国上下皆知圣女还未过门就已经被熠王抛在脑后。帝王无情,若为一个国色天香的美人而忘旧情也就罢了,顶多算民间的痴情传闻有误;他偏爱上一个来路不明的男子,据此人穿一身白衣,正应和了熠王对白衣仙的向往,因而才荣宠一时,甚至登堂入室,睡上了御床。整整十五天,熠王与他形影不离,仿佛入魔一般:他不许宫人服侍,也不肯将此人送到别的宫殿,整日就要他睡在自己宫中,两人如同凡间夫妻一般行为处事。
“也不知道谁伺候谁咯!”有人将之引为笑谈,引来众人一阵哄笑,熠王治下开明,民间也可议论皇室,百姓便喜欢八卦一两句取乐——熠王貌美,远胜坊间戏子、风流名士,谁不爱讲美人八卦呢?
“熠王移情”之从宫内传到宫外,又在宫外被添油加醋一番传回宫内,内容多了很多不堪入耳的下流内容,言语之间,都是确信。
如此一来,圣女的地位就变得尴尬起来。
她自五岁入宫,就是注定要嫁给熠王为妻的,这么多年来她也一直以此为目标要求自己,要端正贤良,尽管熠王有求必应,但她几乎从未提出任性的要求,唯一的一次,就是出宫行医,可也只是为了圆一个儿时梦想。她治下善良和蔼,对熠王温柔体贴,也曾经是颇受爱戴的皇室成员。
可这一切都在除夕那夜被破了。不,或许早在那之前,圣女和熠王的婚约就已如一个老旧的花瓶,布满了细碎的裂痕,直到那个人降临,将它彻底碎的那一天。短短十五天,圣女的地位一落千丈,皇宫之内人人捧高踩低,对她的态度也从积极渐渐变为同情,待到开春时,圣女已饱受冷眼。
人们会在她经过时用颇具深意的眼神上下量她,眼里带着仿佛在“瞧,这就是那个被男人抢了夫君的女子”的神气;宫中分例都遭克扣,送来的饭食一连几十日没有变化,像是御厨随手敷衍,开春缝制新衣,宫人去领布料,从前逢迎着的内务总领也只斜昵几眼,扔出些粗制滥造的布料……最可恨的是,就连她宫里的宫人,也开始背后嘀咕,想着各谋生路。
人情冷暖,莫不如是。
正月里圣女大病了一场,她要强,不肯跟熠王开口,心底存着的期盼:兴许熠王不知从哪里听了,就会心疼了,会来看她,可她在高位久了,哪里知道像她这样的人一旦失势,众人都巴不得踩一脚来讨好新人,哪还会去熠王面前提起?熠王对她的情况一无所知,她却认为是熠王冷酷无情,心痛加失望的同时,病情更重了几分,因此缠绵病榻近一个月,到了开春,才终于有力气走出宫门散散心。
这日她坐在御花园的太液池旁,正呆呆地望着池水发呆,却见几个内侍拎着个大桶跑来,一个道:“这太液池多少年也不曾养鱼了,怎么忽然要养锦鲤?”
另一个道:“你懂个啥呀,熠王在偏殿养了只金红的鲤鱼,白衣仙见了很喜欢,每天去看,王上便要为他在太液池里养一池锦鲤,等天气暖和了,要带他来散心……”
又一个内侍笑道:“原来如此,王上真是体贴。”
“这算什么,我前几日去熠王宫里送东西,亲耳听见熠王在殿内哄白衣仙吃饭,亲一下吃一口,不亲不吃……”
他们来时,圣女便急惶躲到了池边的大石下,听闻此言,一词一句,都像是一把钝刀在割她的心,不知不觉,她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来——那玉佩上刻了个“熠”字,是十二岁生辰那年,熠王所赠。他们是同一天生辰,向来被认为是几世修来的缘分,从来都是一起庆生的。那日熠王赠她玉佩,笑着道:“这是母后赠我的美玉,现在转赠给你,它质地温润,是难得一见的好料。”她当时还撅起嘴道:“怎么刻着个字呀?”
熠王笑道:“你拿去磨了,或刻上你自己的名字,或做一对儿耳坠,都是好的。”
可她到底也没舍得拿去磨一对儿耳坠,反而珍之重之地收了起来,当做定情信物。可如今……
她将玉佩攥在手心,硌得生疼,几番犹豫,到底未曾将玉佩掷下。她收起玉佩,擦了擦眼角,挺起胸膛朝自己的寝宫走去。
“不好了!”月老慌慌张张地道,“嫂嫂,凤娃的红线……”
他奔进紫方云宫,荼姚正在与几个鸟族少女闲话家常,好一片和乐融融的场景,穗禾眼尖,笑道:“月老怎么来了?”
月老急得直跺脚,荼姚心领神会,道:“你们先下去吧。”穗禾走在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
“何事值得慌慌张张?”荼姚道,“也不怕被人听去!”
“嫂嫂,大事不好了。”月老道,“凤娃的红线……”
“可是与锦觅的红线?”荼姚波澜不惊,似乎并不感到讶异,她冷笑一声,道:“你这月老当得可真尽职,连一个凡人都牵不住——我昨日便已得知,旭儿在人间已经恋上了别人。”
月老大吃一惊:“谁?”这份爱竟能战胜红线的神力,难道……他不由得想到了数千年前,润玉历劫时的过往。荼姚又是一声冷笑,“除了那不知好歹的贱人,还能有谁?”她咬牙骂完,神色又似有得色,道:“幸亏我早有准备,知道贱人不会就这么放过旭儿,成全他好姻缘,早已派人暗中监视,此番不仅得知了他的动向,更有意外收获。”
月老迟疑道:“……意外收获?”他只想牵旭凤和锦觅的红线,并没有想做别的,荼姚笑笑,挥手命他离去。月老只得忧心忡忡地走了,心道:难道我给玉儿惹祸了……哎不会的不会的,我掰他们上正途,怎么会是惹祸……
月老走后,又有一黑衣人出现在紫方云宫,他带着面具,露出的下半张脸生得平凡无奇,整个人透着一股死气。他低声道:“主上。”
荼姚笑道:“叫你去做的事,可安排好了?”
“死士皆已在熠王身边安插妥当。”黑衣人道,“按主上吩咐,寻得都是水族,怎么也查不到鸟族头上。”
“那就好。”荼姚道,“将你那从洞庭湖搜来的镣铐再给我看看。”
黑衣人化出镣铐双手奉上,荼姚翻看两下,手指划过镣铐上的咒文,她轻喃道:“簌离——她好狠的心,竟想要我儿永远做个凡人么?”想想又觉得后怕,若非她命手下监视润玉动向,也不会追查到洞庭湖余孽的踪迹,更不会知道原来簌离的复仇计划。她得知此事后,便先洞庭派一步,命人以假的镣铐替换了真的。
“奇鸢,你做的很好。”
“多谢主上。”奇鸢沉声道,他顿了一顿,忍不住问道:“主上为何不让我毁去镣铐?此等阴毒之物留着也是祸害。”
“何必毁去?”荼姚微微一笑,奇鸢大为不解:“此物只捆得凡人,寻常仙人都能轻易解开,恐怕于主上无用。”
“怎么会无用?”荼姚道,她抚摸着镣铐,嘴角露出笑意,“数千年来我苦口婆心,屡次劝旭凤无果,他是我的孩子我知道,不撞南墙他是不会回头的,而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奇鸢心道,恐怕他不会信。他亲眼见得熠王和润玉在人间恩爱的景象,因怕润玉发现只是远远一撇,但也足够看见熠王脸上的神情:那是不留余地的信赖和亲昵,恨不得燃尽自身去爱护,怎么会因一面之词就信了心上人要害自己呢?
荼姚看他表情,笑得更加快意,她享受这种在修为和筹谋上都压到别人一头的感受:“抓贼抓赃,是不是?奇鸢你猜,我叫你安排水族死士在熠王周围,是为何事?”
奇鸢初时大感迷惑,可只微微一想,就回转过来,他露出震惊的神情,低声道:“可是,可是……”他可是了半天也没可是出个名堂来,只能感到心中所受震慑超乎寻常。
安插水族死士,又不回去镣铐,难道她想……
“不错,”荼姚道,“我便要弄假成真,让旭凤知道,谁才是他真正的敌人,谁才是他的后盾!”原来自她听水族的奸计那日起,她隐而不发不去向水神问罪,便是等的这一计:她招揽水族死士,命他们埋伏在熠王身边,再将镣铐交给他们,命他们将熠王困住,这些人都是水族,却因利益纠葛愿为荼姚卖命,到时他们便可咬死是洞庭指示,荼姚再派人将熠王救回,一来重伤水族,二来敲旭凤令他憎恨润玉为首的水族,三来润玉此时就在人间,熠王出事他脱不开干系,一石三鸟。
她计策之歹毒,就连奇鸢这样为她卖命的人也感到胆寒:要知道,这镣铐捆住凡人,是要烧毁魂魄作为代价的,一旦戴上镣铐,即使只是一时三刻,旭凤的魂魄也会被烧去一些,纵是不多,可做母亲的,难道就不会心痛么?要知道焚烧魂魄之痛,往往能让人丧失神志。
荼姚摆手命他下去,她靠在天后御座之上,心思沉沉:旭凤越长大,就越有主见,他已经不再是往日听话的凤凰,放任下去,总有一天,他会彻底站到她的对立面去。
一个健全但不听话的孩子,还不如一个魂魄不全但言听计从的,不是吗?
而此时,熠王正在宫中翻看百花图鉴。春天来了,他想带白衣仙出门散心,要在御花园种下繁花千种。可他此时也很犯难,因他不管问白衣仙什么,白衣仙都好。
“月季?”
“好。”
“海棠?”
“也好。”
“那三角梅、木槿花、狗尾巴草?”
“也好……”白衣仙听出他最后一个是在逗自己,因此怒道:“不与你看了,你自己看吧。”
“别呀!”熠王笑道,“抱抱——”他张开手臂要抱,白衣仙不声不响,放下茶杯,走过来坐在他腿上,熠王又笑道:“仙人,怎么那么没脾气呀?”
“……”这人,怎么这么不知好歹!白衣仙气了,可也不发脾气,就只是淡淡地道:“那你要怎么样?”
熠王脸上的调笑神色一下子就都散了,他靠在白衣仙胸口,软软地道:“不怎么样嘛——逗你开心开心。”
“……”
“开心吗?”
“我看着像开心吗?”
“哎呀——”熠王撒娇,“我错啦,你就别生气了嘛……”他边还要边抱着白衣仙摇晃,白衣仙被他摇的实在不胜其扰。
“好了好了,不生气!”他道,“我从来没生气过。”他又声嘟囔了一声,熠王听了欢喜得眉开眼笑:“那好,过几日我们去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