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二章
若依天后之令,润玉被人押解回天界,就该被重重关押起来。但不知怎么的,他只是被关在了璇玑宫内,宫外虽有重兵把守,但并不限制其自由。
旁人或许不知,但其实这全是旭凤的请求,是他将润玉带回天界,亦是他请求天后只将润玉关押在璇玑宫,此外,他还提出,想要亲自审一审润玉。
“你想去亲自去审问润玉?”荼姚秀眉微挑,神色玩味,“这是何意?”
“儿臣有许多不明白的事情,要同他问个分明。”
荼姚微微一笑:“我儿,你有何事不明,不如先出来,母神或可为你解惑。”
“……”旭凤闭口不答,似是不愿吐露,片刻后,荼姚道:“旭儿,你可是觉得母神太过残忍?”旭凤法力高强,又是久经沙场的少年战神,对空气中的血腥味儿极其敏感。当时太湖岸边,润玉立时就要诛杀荼姚,甚至堕入魔道,他迫不得已以洞庭水族性命相要挟要他束手就擒,可回头细想,却能大约嗅出端倪:
父帝属火,润玉却属水,其母大抵是个水族;太湖边,润玉行为举止已近半疯,若非失去了极其重要的人,又怎会如此?两项相加,他大概可以知晓,荼姚定是杀了润玉母族至亲至爱之人,或许就是润玉的生母……
事已至此,他该如何?荼姚见他沉默,又叹道:“此事我本不愿出来,出来,怕你也不信,只会怪我挑拨你们兄弟情谊——他生母簌离,便是你涅槃受伤的幕后主使。”
旭凤听了,直觉难以置信,道:“她为何……”
他与簌离无冤无仇,她又为什么要害他啊?但他转念一想,簌离与荼姚,这两个女人爱着同一个男人,若有人同他争抢心上人,他必定也要那个人好看。
只是……他目光落到荼姚身上,心思不由得黯然了几分。
只是他纵是再生气,也只跟那个人较劲就罢了,绝不会如簌离和荼姚一般,把下一代也牵扯进来。
荼姚又道:“这些年来她不断暗中动作,几次三番想取你性命,旭儿,你,若你身死,谁会受益?这受益人,又和她簌离有什么关系?”
母子二人互看一眼,旭凤神色渐冷,断然道:“……我不知道。”
他不知道谁会受益,但他只知道,他若死了,润玉不会好过。
润玉爱我,纵然不是如我想要的那般,可他是我兄长,我们一起长大,若我死了,他必然是很难过的。
但……
他曾以为润玉永远不会让他难过,可润玉已经两次抛弃他,一次在虚妄山,一次在人间,两次他都苦苦哀求,可润玉就是充耳不闻;他曾以为润玉永远不会伤他,可润玉却把刀子捅进他的胸口。
他想起人间种种,眼前如被云雾遮蔽,什么也看不清了。他忽然觉得,他根本不认识润玉。他所以为的那些,似乎都不是真的。
他只是理解不了,润玉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为什么要有那六十多个日夜的陪伴,又为什么要找个借口弃他而去,为什么五年时光不闻不问,又在最后关头给他一刀……
他闭上双眼,只觉呼吸滚烫而黏稠,让他喘不上气来。就在此时,他心中那个声音却又在喋喋不休:
喜欢锦觅吧,锦觅多好呀,锦觅不伤人,只会真心待你……
你给我闭嘴!旭凤心中大喊道。他现在只觉得烦躁,觉得苦闷,他必须找个地方发泄……
这个地方,便是润玉所在的地方,璇玑宫。
润玉此时被困在璇玑宫中,心如死灰。
想到三万同族,他觉得惶恐不安,不知道他们的命运会如何;想到荼姚,他胸口翻滚着一股恨意;想到旭凤……
他只觉得很失望。
其实他一直是对旭凤有着失望的,一点一点的,早在最开始旭凤少年时就有了,只是他对旭凤就好比汪洋大海中一个不会水的人抓住的一根浮萍,浮萍时上时下,有时下去了,害他淹水了,他很难过,可有时浮萍又升起来,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撑着他浮出水面,他又很感激,这感激便超过了淹水的难过。旭凤是他的弟弟,他习惯了不计较他给的疼、只记得他给的好,毕竟,这样他也好过一点。
可他心底里,其实对旭凤一直是一点点在失望的。一桩桩一件件,太多数不清的事,直到这一日,旭凤擒着鲤儿,不然,这三万水族,就统统给你陪葬。
这一刻他才忽然惊觉,原来他爱过的那个旭凤,其实从来都不存在。他以为旭凤善良、温暖、本性正直,但其实,他和他母神并没有分别,他们都是一样的高高在上,随意摆布别人的人生:心情好的时候给与施舍,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恶言相向,甚至丢到一边……
不是的,他心底有个声音低低地,你知道他们是不同的。旭凤他……他也没有办法。
是啊,他没有办法。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母神被杀?可随即,润玉却又低头苦笑了一声。
没有办法,他总是没有办法。
就在这时,璇玑宫门扉响动,有人走了进来。润玉抬眼一看,正是旭凤。他穿了一身月白衣衫,仍如旧时一样好看,可润玉只觉得他很陌生。
他坐在原地,没有动弹,只看着旭凤一步步走到平日两人饮酒谈天的案台边,道:“兄长,我来看你了。”着看向润玉,润玉却只一动不动,神色平淡冷漠。
旭凤一见他那样,就有种从心底里翻涌起来的愤怒和烦躁:他恨极了润玉这副冷眼旁观的样子!数千年来,他对润玉一直苦求不得,最初时,是他开窍早,心底的倾慕和仰望实在克制不住被润玉知晓,润玉便狠心将他丢下;后来他回来了,也似有松动一般,与旭凤举止亲昵,可又总是吊着他,叫他辗转反侧,心焦不已;再后来他们在一处了,可润玉仍是不肯正视两人的感情,不肯开口爱他,也不肯实实地许他将来余生……
他恨润玉这副样子,仿佛吃定了自己一样。
他强压着怒火,低声道:“我带了你喜欢的桂花酿,向你赔罪。”
润玉仍是不话,旭凤于桌上化出酒盏酒壶,道:“母神做的事,我已知晓,兄长,母债子还,她欠下的,我替她还。”
润玉冷冷地道:“还?火神殿下拿什么来还。”
“我……”我赔你一条命就是了!旭凤刚想开口,润玉却又道:“我重孝在身,不便饮酒。”着起身挥袖化去案上酒盏,“火神请回吧。”
“润玉!”旭凤道,一把抓住润玉衣袖,“好,你不愿原谅母神,也罢——但我有事要问你。”
润玉回转身来,一双眼睛平静幽深:“……你问。”他道,“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他的话中深含讽刺之意,旭凤仿佛被扎了一下,脑海中空白了一刻,随即低声道:“……你不要这个样子。”
“那我该什么样子?”润玉道,忽然软下眉眼,柔声道:“这样,你喜欢吗?”
旭凤眼见他眨眼之间变了个神色,只觉得心里直冒寒气,明知道润玉是在讽刺他,可他仍是轻声道:“……总好过方才那样。”
润玉轻笑一声,明明是笑意盈盈的一张脸,却怎么看怎么冷峻,他道:“好呀,那便如此,”他柔声道:“你要问我什么?”
旭凤略一犹豫,仍是道:“你在人间……你为何要来……为何要来寻我?”
润玉脸上的笑容霎时间无影无踪,他冷冷地道:“我在人间历劫时,你又为何来寻我?”
“我……”旭凤张目结舌,那怎么能一样呢?
“我那时……我很想你……我……”我从那时就爱上了你,离不开你,你怎么不明白呢?
润玉道:“你想我?”他冷笑了一声,“既然想我,又为何离开呢?”
旭凤只觉心口隐隐作痛,他脑海里的声音又吵杂起来,这一次,是他弹压不住的激烈。他忍着泪,咬着牙道:“我那时还……”
“是啊,你总是还。”润玉道,“做错了事也无需负责,‘年幼’真是个太好的借口了。”
就在那一刻,旭凤和润玉竟不约而同地意识到——润玉心中,其实果然是有着恨的。
他恨旭凤搅他历劫,恨他一走了之害自己流离半生,齐家人是这世上唯一仅有对他慈祥和蔼的人,可他害得他们跟着七零八落……到头来,罪魁祸首竟就只有一句“我还年幼”!
两人一时间都没有话,半晌,旭凤后退一步,低声喃喃道:“你恨我。”他忽而抬起头,道:“就因如此,你才要我也尝尝一样的滋味,是么?”
他仍有凡间的记忆,他能清楚的记得每一天,思念的痛苦是如此痛彻心扉,叫他此刻仍旧感到胆寒。“既如此,又为何要杀我,叫我提前结束历劫?”他不肯死心,又问道,“润玉!”
这便是他想不明白的事情,他可以理解润玉想叫他一报还一报,可他无法理解润玉杀他。那捅进心口的一刀,真是好凉好冷。
润玉却只不肯开口——叫他如何开口呢?他并不知荼姚的安排,只以为在场水族都是簌离的安排,若此事暴露,水族处境更为堪忧,便是无法脱罪的谋逆。为了这些人,他只能什么都不。
他转开脸,平静地道:“那又有什么紧要呢?”
旭凤心底暴虐杀意之心渐起,他一把抓住润玉,怒道:“不,你!你明白,为何要杀我!我不明白,我……”
我对你不好吗,明明心都愿意掏出来给你,天上地下,都是如此。
润玉却避开目光,不肯开口,旭凤勃然大怒,心里只想伤害他,想叫他再也控制不住那张平淡冷漠的脸,想叫他惊慌失措,想叫他狼狈哀求……他冷笑一声,道:“好,好,好。你不肯解释,那便算了。”他着将润玉胳膊紧紧箍住,扯着他朝外走去,润玉挣扎不休,怒道:“你做什么!”
旭凤笑道:“兄长,我看你对那泥鳅很关心,我们去看看他,好不好?”
“你……”润玉的心猛地一沉,手中化出冰凌朝旭凤扎去,旭凤也不躲,任由他扎到后背,冰凌没入半寸,他将冰凌带着血肉一起拔出,随手化了,冷酷地笑道:“我看那孩子也很好,只是他有一点毛病,”他凑近润玉,微笑着道:“他喊你‘哥哥’,这怎么行呢?这世上只有我能喊你‘哥哥’,此举大为不敬,当罚。”他眼中闪过一丝癫狂,他脑海里声音太多了,在这一刻都是十分暴戾的样子,个个大喊大叫地,有志一同地叫他伤害润玉。
我爱你,你却总玩弄我,对我不屑一顾,那看看我若不爱你,会怎么样!
恨或者爱,你总要选一个!我若做不成你最爱,就要做你最恨,才不要像熠王一样苦苦候着你,还要遭你离弃!
“你——你这疯子!”润玉又惊又惧,“旭凤!”
“别怕啊兄长,”旭凤笑道,“水族谋逆,必然是要受三万天雷的,总要有人受罚,不是他们,就是你了……”
“如此,我愿替水族受罚!”润玉道,随即,他竟双膝跪地,恳求道:“旭凤,你罚我吧。”
他服软了,他在求自己,可旭凤心中已被仇恨和疯狂占据,他这近万年来,吞噬过天雷,战场杀过无数妖兽魔物,还在人间做过暴君……其实他的心性早已受其影响,变得暴躁易怒,甚至残忍,但从前有润玉温柔抚慰,他的心也因爱意而变得柔软温暖,此刻润玉等于亲口承认不爱他,一切只为报复,他的爱便消失了,只剩残酷。
其实自那一刻起,前世的魔尊旭凤,便已经一点点在他身上苏醒过来,只是他还不知。
他心中只有翻滚的快意。他笑道:
“好,你愿替他们受罚,那就来领罚吧。”着他便唤出天雷火——来也讽刺,这天雷火还是润玉助他炼化的,他们彼时一起在临渊台上,相互扶持……旭凤心中的爱意又稍稍抬头,可紧接着又被润玉的神色一笔抹消:润玉只闭上眼睛,仿佛早有预见,低声道:“润玉——领罚。”
仿佛旭凤的残酷与他只是早晚发生的事。
他并不信我。也对,他从没信过我。旭凤心中再度被恨意占据,他催动天雷火,灵力暴涨顷刻间就盈满整间寝殿,天雷火落下,将润玉包住,紧接着,就是万钧雷霆和火烧加身。润玉初时还能咬牙坚持,渐渐地便承受不住,惨叫出声。
他发间仍旧带着寰谛凤翎所化的木钗,可恨命运弄人,若是此刻换做任何一个人将刑罚加诸于润玉身上,寰谛凤翎便会发动,这世上只有一个它不会反抗的人,而这个人,只怕送出凤翎那日,连他自己也没有想到:
终有一天,这个会伤害润玉至深的人,竟是自己。
凤翎无法反抗旭凤,可它在润玉身边已有一段时日,与润玉的灵力相连,此时便心随意动,悄无声息地护住了两个灵胎——旭凤只想惩罚润玉,不知灵胎之事,凤翎便钻了个空子,可润玉,它却护不得,只能任由天雷火将润玉烧得痛不欲生。
也不知烧了多久,润玉从双膝跪地变为蜷缩在地上,气息奄奄。他呕出一口鲜血,只觉灵魂都被劈开碾碎了一遭——他的心是就此死了。
旭凤眼看着他倒下,蜷缩,惨叫——初时那恨意似乎被满足了,可渐渐地却又开始觉得空虚,爱是可以被满足的,且你越满足它,它就叫你越快乐;可恨却是无法满足的,无论你怎么尝试报复,最后都只会陷入深渊。
荼姚与簌离,正是两个佐证,此时,她们的孩子却也走上了这样的老路。
但……却还有一线生机。
旭凤看着润玉气息奄奄的模样,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悲恸。
他想起他们一起长大的过往;他想起那些温柔静好的时光;他想起润玉虽然令他辗转反侧,可也曾费劲心力为他造人间仙府、北辰火山,他想起那些只看着润玉,就觉得富有天下的日子。
他摸了摸脸,发觉自己竟然落泪了。
我们何至于走到这步!他的恨都由求不得的苦中来,其实追根究底,都是来源于爱,他一旦想通,只觉得悲伤痛苦,仿佛天雷火加在自己身上,恨不得也承受一次。他猛然醒悟过来,抱起润玉,低声道:“我错了,我错了,哥,你千万不要有事……”
他运起灵力,逆转火灵,输送给润玉,润玉重重地咳了一声,又吐出一口鲜血,他气若游丝地道:“旭凤……我的同胞……是无辜的……”
“你若恨,还不解气,就出在我身上……”
“并非他们叫我负你……是我……是我负你……是我不爱你……”他为了三万水族,已是走投无路,只能企盼旭凤将怒火都洒在自己身上,不要迁怒他们,不得不将话到绝路:“我没有爱过你……在天上时,我怕你,怕你闹得我身败名裂,只得与你做那种违背伦理之事……在人间,我更不爱你,我本是去照拂锦觅,偏遇见你……一片虔诚,我便想……欺负欺负你,出一口恶气……你对锦觅不好,我一时不忿,下手杀你……”
他眼角慢慢落下一滴泪,融进乌发间,他轻声道:“是我不好……是我错了……”
旭凤抱紧他,眼泪止不住地落下,他轻声道:“好,好,我知道了,你不要了……”他真怕润玉就此离世,只得不停地将灵力输送给他,润玉却拉着他袖子不放,已是不出话来,却仍是不肯放手,旭凤忍着痛道:“怪你,都怪你,我只恨你一人,绝不迁怒……”润玉听了,便缓缓闭上眼睛,陷入昏迷。旭凤放下输送灵力的手,再也忍不住,被悔意和痛惜包裹,他搂着润玉,放声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