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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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那么一瞬间,旭凤以为自己敲开的不是长乐宫的大门,而是一扇通往过去的时空之门。

    门外,他是风尘仆仆的人间来客,望着此生都遥不可及的人,但门里却是他的兄长,白净净的,笑吟吟的,像一朵云,无意中停留在旭凤面前,对他伸出手,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恍惚之间,他仿佛看见一个年幼的自己,迈着短腿,像个滚动的团子似的跑进院子里,高高举起双手给润玉看手里的东西:“哥哥,看!我发现的花花!”

    “给我的?”

    “嗯!”

    润玉双手接过去,凑近轻轻一嗅:“好香啊——”他又拿在手里,变换着角度去看那淡紫色的花瓣,在阳光和阴影下有着截然不同的颜色,“好漂亮——”他感叹,一时间脸上什么烦恼忧愁都消失了,只剩下单纯的快乐,他回过神来,低下头摸摸弟弟红扑扑的脸蛋,低声道:“谢谢凤儿,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东西。”

    幼的旭凤听了,心里像是呼啦啦放飞了一大群鸽子,从此再也没有平静下来的时候。他抱住润玉的腰,把脸埋在哥哥的胸口,深深一吸,闻到夏夜和春花的味道。

    喜爱的种子就此落下。他抬头去看哥哥,润玉还陶醉在花的美丽中,旭凤心里暗暗地想:

    我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东西”。

    只是一晃神的功夫,那一阵风就停了,院里落了一地梨花。润玉站在满地的皎洁娇柔中,望着旭凤,像是在等他,而且已经等了很久很久。

    旭凤眼眶一酸,手扶住门框,轻咳了一声。门里门外,似乎陷入了某种较劲般的僵直中,谁也不肯先开口。幸而一眨眼的功夫,润玉身后正殿的门被人推开,辉儿出现在院子里,他见到旭凤,愣了一下,几个音节在口中胡乱跳动了半天,最后好歹挤出来一句:“……叔、叔父。”

    “您怎么来了……”

    旭凤也有些发愣,看了一眼手中的珍珠,忽然想起此行目的:“我……我偶然得了些珍珠,拿来——拿来给你玩。”

    “……啊?”辉儿道,珍珠易损,其实不是常见的给孩的玩具,何况男孩子都淘气,润玉虽然宠他,但也从不刻意让他浪费物力,故而一听到这话就愣住了,反应不过来。门外的旭凤也是愣住:这珍珠生得难得一见的漂亮可爱,他也没多想,下意识地就拿着来了,是给辉儿,其实也是想给……给润玉,可怎么本人在场,这话就不出口了呢?辉儿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边,从他手里将珍珠接过,抱着后退了两步,一家三口再度陷入漫长的尴尬当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辉儿忽然叫到:“呀,我炖的汤!”着掉头就跑,跑出几步又折回来,把珍珠递给润玉。

    润玉从刚才过一句话,旭凤没接之后,他就陷入一种不知道该不该开口的挣扎中,辉儿一股脑塞给他一斛珍珠,润玉:“?”

    “那个……父帝帮我收好。”辉儿,“叔父的心意呢!”完撒丫子溜了,虽是人形两条腿,愣是被他跑出了犬形四条腿的效果,风风火火冲到殿后去了。旭凤和润玉目送他跑远,润玉手中还捧着那斛珍珠,只见个个滚圆莹润,像是一堆刚煮好的紫薯汤圆儿,挨挨挤挤地躺着,不由又发起呆来。

    龙是最喜欢闪亮的宝物的……即使贵为天帝富有四海,见到漂亮的宝物还是会忍不住觉得可亲,想要拿在手里把玩,甚至想贴在脸上蹭蹭,可是却又不是给他的。润玉捧着那珍珠,不知不觉出了神,连旭凤何时走到身边来了都不知道,等到他反应过来,旭凤已经举起一片梨花瓣冲他笑了。

    “这个,”旭凤傻傻地,“落在你头冠上了……”

    “哦……哦。”润玉道,两人互相看看,又是半晌相顾无言,旭凤脑海里霎时间流转过无数人间的奇闻趣事,掂量着不知如何开口,润玉忽然道:“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啊……哪个样子?”

    “有点邋遢。”

    旭凤自尊心受到一万点伤害——是了,他现在要在人间行走,穿的是黑色布衣,头发草草束在脑后,脸上还有胡茬……若早知今日会见到润玉,他是绝不会容许自己这个样子出门的。

    如今的旭凤,和从前的他比起来,只怕是实实的天上地下,也难怪润玉会“邋遢”。

    旭凤也不知脑子哪根弦搭错了:“……不好看吗?”他摸摸自己的脸,忽然一笑,道:“有不少姑娘夸我有男人味呢。”

    提什么男人味,提什么不少姑娘!旭凤此言一出就后悔了,润玉只片刻没回话,他就忐忑不安起来,十分焦躁难捱,正想点什么挽回,润玉仔细将他量了一番,很真诚地道:“嗯……其实还可以。”

    这下换旭凤语塞了:“哦……哦。”润玉对他的外貌做出了评价,按照礼尚往来的社交原则,他也应该对润玉的外貌做出评价,可他盯着润玉看了半天,脑海里除了那一句“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好看的东西”就再没别的了,想也知道不能那么,他憋了半天,忽然发觉润玉清瘦了很多。

    怎么做了天帝了,要什么有什么,竟然还瘦了呢?旭凤心酸不已,忽然伸出手,又从润玉手中把珍珠接了过去。

    润玉:“?”

    他正不解其意,辉儿去而复返,捧了个大托盘出来,托盘上满满地盛了好几样菜,他兴冲冲地道:“正好正好,娘……叔父你留下和我们吃个饭吧!”

    旭凤下意识地开始搜罗自己家中有哪些花花草草需要照料:“不了不了,还得回家……”他朝后退了一步,却发现半步都动不了了,自己竟然无意中被润玉用定身术定住了。旭凤吓了一跳,只见润玉脸上笑容竟然有扩大趋势:“……留下吃个饭吧。”

    “那个……”

    辉儿在院里石桌上摆好菜,阳光灿烂地冲他们摆手:“来吃饭吧,我自己做的!”旭凤忽而了个寒颤,目光落在菜色上——蓝色的炖肉,紫色的汤,还有粉色的炒,五颜六色很是新奇。

    再去看润玉,他的笑容好理解多了。

    “……你拉我当替死鬼啊?”

    润玉笑容越发灿烂:“瞎什么!孩子难得做一顿饭。”他最后一句话几乎是从牙关挤出来的:“给我坐下。”

    旭凤看看辉儿期待得发光的狗狗眼,又看看润玉虚假的(?)微笑,半晌,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想跟我吃饭你嘛。”他笑道,将珍珠放到一旁,走到石桌旁坐下,主动拿起筷子:“汪汪汪,我们吃的是什么?介绍一下!”他极力不去回头,不去想润玉听了他那句调笑之后的反应——会不会勃然大怒,然后把我丢出去?那样的话我的胃倒是保住了,但……

    但也想和他亲近,想看他笑。

    辉儿指向一道蓝色的肉菜,道:“这是红烧肉。”

    “啊?”

    “嗯,苏式的呢!”

    “真的呀……”旭凤勉强道,苏式红烧肉他可吃过!你在骗鬼!“那这个呢?”

    “炒肉。粉色的是藕熬的糖浆。”

    “哦哦,哦哦哦——”旭凤不由得感慨辉儿的创造力,这时,润玉走上前来,在旭凤对面缓缓坐下,旭凤的心颤抖了一下,极力做出一切如常的样子,仿佛他每天都和反目成仇的兄长一桌吃饭,他们之间并没有隔着血海深仇和三十年空白一样,“那这个呢?”

    “是梨汁鲍鱼。”

    “梨汁……”

    总的来辉儿的菜就是,创造有余,传统不足,纯粹瞎几把做。旭凤尝了一口红烧肉,脸上肌肉一阵乱抖:“你怎么忽然想起做饭了?”

    “因为我想做个好男人!”辉儿道,“父帝让我自己去研究什么是好男人,我觉得,好男人首先就要会做一手好菜!”

    “道理是没错啦……”旭凤道,“你学多久了啊?”

    “快三个月啦!”辉儿道,“之前只有父帝在吃,叔父你也尝尝,多给我一些意见……”

    “这个嘛……”旭凤心头忽然涌起一阵对润玉的同情心疼来,这种东西吃上三个月,难怪瘦了……他正想着,润玉拾起筷子,堂而皇之地给旭凤夹了一大只梨汁鲍鱼。

    他冲旭凤笑:“记得多给点意见——你觉得怎么样?”

    旭凤:“……”

    他分明是觉得辉儿做菜没天赋,想让他放弃又不肯亲自,推旭凤做恶人来了!旭凤恨恨地夹起梨汁鲍鱼咬了一大口,堆起满脸笑容:“好吃,太好吃了,假以时日必成大厨——来汪汪汪,给你父帝也夹一只,别忘了带上汤!”

    润玉:“……”

    本来就是一顿难捱的晚饭,有了这兄弟俩的互相伤害,变得更加可怕了许多,辉儿是铁胃,吃什么都很欢快,但他那对离异的父母可就不同了,两人到最后几乎成了给对方夹菜的一场比拼,生怕对方少吃一口。

    饭毕,辉儿很满意,端着碗筷去后厨了,留下润玉和旭凤坐在原地,一个捂着肚子,一个脑壳很疼。

    两人面色不善地坐了一会儿,谁也没跟谁话。过不多时,一轮巨大的明月缓缓升起,又是一阵风吹过,将两人发梢和心事都吹乱了。润玉忽然道:“你的酒可酿好了?”

    旭凤下意识地答道:“嗯,好了。”随即想到,不对呀,他怎么知道我酿了酒……扭头一看,见润玉正坐在一株摇曳的梨花下,冲他微微一笑。只这一笑,那些横亘他心头多年的心事便都又回来了,他深吸一口气,似乎闻到润玉身上的味道,夏夜,春花和冬雪的味道。

    这世上最美好的事物,最漫不经心的味道。

    润玉总是什么都知道。

    “……你都知道。”

    “知道。”

    “什么时候知道的?”

    “……破军那人……兜不住事儿。”

    “这样。”

    两人又坐了半晌,看着那圆满无缺的月亮,润玉忽然道:“多谢。”

    “不必。”旭凤马上道,“我不是为了你。”这话得好像有点不动听,不像他从前一贯的邀功作风,但他确实不是为了润玉——从他一开始斩妖除魔时,脑子其实一刻也没有想过“我这是为润玉做的”,他心里只是想,这些人有麻烦了,我可以帮他们,我就帮一把。

    所以润玉这句谢,他受起来似乎有点愧疚,可他完了又会想,嗨,我干嘛非要这一句呢。

    但是没关系,反正润玉什么都知道。

    果然,润玉也没有和他生气。

    他只是淡淡地道:“嗯,我知道。”

    旭凤便听见心如擂鼓,一下一下,很平稳,但也很有力,不像年幼时那样毛躁,催促着他去讨、去要甚至去抢,他现在——就只是坐在那里而已。

    他想,这样就已经很好。

    “上次那对鹿角……”

    “嗯?”

    “喜欢吗?”

    “……”

    “这样啊。”

    “……”

    “时间不早了。”那夜他们坐了许久,其实并没有什么,但旭凤就觉得安定平和,他起身向润玉告辞,走出几步去,忽而又折返,问道:“我明年再来看你——可以吗?”

    润玉只点点头,旭凤转身要走,他又忽然道:“旭凤,帮我一个忙——”旭凤的心便突然又跳漏了一拍:“你。”

    “我听闻近日人间常有魔物横行,”润玉道,“你可否顺便帮我留意?”

    啊,原来是这件事。旭凤也不知自己在失望个什么劲,他只笑笑,忍下去捡润玉肩头落上的花瓣的冲动,转身挥手离去。

    辉儿泡了好大一壶茶,兴冲冲地跑出来,见润玉正冲着石桌发呆,桌上放了一斛珍珠,个个圆润可爱。他笑起来,露出个促狭的虎牙:“父帝喜欢就拿回去玩吧。”

    天帝瞬间拉下脸来:“本座才没有!”

    “没有的话我就收起来了,”辉儿道,“拿走了啊,真的拿走了!”父子俩默默较量,润玉赌气不开口,辉儿捧着珍珠都快走到正殿门口了,才听见润玉道:“等一下。”

    “嗯?父帝你。”

    润玉脸上带着一种高深莫测的神情量了他一会儿,看得辉儿直发毛,他才道:“我的鹿角呢?”

    *陛下用亲身经历告诉我们,争取复婚的时候不要谈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