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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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春雨贵如油,但在幼年的旭凤心里,春雨是很讨厌的。

    尤其是深夜的春雨,时常伴着一两声闷雷,让人气血翻腾,谁都睡不安稳。但他后来渐渐又喜欢上春夜雷雨,只因每当雷声响起,他辗转反侧时,总会有一个人来到他宫门外,敲响宫门。

    旭凤便会欢呼一声跳下床去,连伞也顾不上,赤着脚跑到门口,一口气把门开,然后扑到那人怀里。

    “你怎么来了。”他埋在那人怀中,却还要嘴硬几句,“我不怕的。”

    那人听了便笑,也不拆穿,更不会生气,只是环住弟弟的后背,微微躬身把下巴抵在旭凤脑袋上,“我睡不着,来同你聊聊天。凤儿可否陪陪哥哥?”

    那自然是好的,旭凤欢喜地应了,那人低头看看,见他赤着双脚,又不免好笑:“连鞋都不穿,该罚。”

    “我急嘛……”旭凤奶声奶气地道,埋在他怀里,“哥哥抱。”

    “好,抱。”那人道,将旭凤抱起,明明也是身量不高的少年,抱起另一个半大孩子十分吃力的样子,但他还是抱起弟弟,同他一起朝着正殿走去,旭凤仰起头,看到在他们头顶,有那人撑开的透明结界,雨水落在结界上,又朝四周分散滑落——这便是他幼时最温暖、最有安全感的时刻之一。

    只有那个人能让他觉得这般安心。后来他甚至爱上了春夜雷雨,每当雷声响起时,他就会睁开眼望着穹顶发呆,心里想,哥哥什么时候会来?

    其实也不是不怕,但有哥哥在,就觉得可以放心睡去。他曾以为自己此生都要兄长陪伴度过这些雷雨夜晚了,但分离到来的比他设想得还要早。

    润玉离开那些年,他逐渐发现,恐惧也是可以被适应的,他开始学着在雷声响起时咬牙忍耐;后来再长大了一些,他开始意识到在雷声响起时,他感受到的其实不是恐惧,而是——渴望。

    雷声煽动起他血液里最狂躁的一部分,使他躁动不安,难以控制,想要破坏,想要征服,想要伤害甚至毁灭,这个认知让他沾沾自喜,毕竟暴力和破坏性是作为战神至关重要的一个部分,但当这暴力降临到他心爱的人头上时,他忽然发觉大错已成。

    他从此再也不是扑到润玉怀里的凤凰。

    复活之后,他亲手把天雷火沉到了山崖下,以万道封印永世禁锢。若他本性邪恶嗜血,至少可以让这些搅乱他头脑的东西离他远一点。

    离他远一点,或许他心里那个人也会安全一些。

    七十余年来他修身养性,被雷声煽动仿佛已经成为了遥远的过去,然而就在这一天,他又再度失眠了,躺在栖梧宫的床上辗转反侧,心中怀有着不切实际、然而却又似乎近在眼前的幻想:

    他会不会来?

    润玉他,会不会来?毕竟,是他主动让旭凤留下的,是他命人开了尘封的栖梧宫,又将一切恢复成旭凤在天界时的样子,就连床帐的纹样也通过去一模一样。既是一模一样,又怎么能没有那个最重要的人?但他等到意识渐渐迷蒙,也仍是没有听到栖梧宫门外传来熟悉的敲门声。

    然而……

    三声轻叩,不疾不徐。旭凤猛地睁开眼,跳下床去,一路奔到门边。站在门边,他才忽然起了某种模糊的畏惧感:三声轻叩之后,一切归于寂静,他能听到的出了雨声窸窣,就只剩自己的心跳声——他怕是半梦半醒间听错了,站在那儿顿时又失望又是羞愧。春雨连绵,徒增不少忧愁。远远地似有一声闷雷响起,激得他沉寂了许久的魔血又有些沸腾起来。

    我这是干什么呢。他忽然想。太好笑了,润玉喜欢的从来不是我,他喜欢锦觅,或许因为熠王百依百顺而短暂地喜欢过熠王,但他从来没有喜欢过旭凤这个人。

    他所强求,不过数千年前就走错的路,还想要拉着润玉再走一次罢了。

    ——还要继续吗?他望着留梓池呆呆地想。但就在此时,门扉震动,又是三声轻叩,当、当、当,比方才似乎快了一些,添了些焦急,旭凤吞咽了一下,一动不动,眼睛死死盯着宫门内侧,随即——

    当,当,当。又是三声,这次,已经变得快且连续,像是敲门人不知不觉急躁了起来,一下重过一下,每一下都敲在旭凤心上。他赶在敲门声下次响起时猛然将门开,润玉手束成拳,正要再度扣响宫门,来不及收手,就那么停在半空。

    只在那一刻,整个世界都仿佛安静下来,春雨降下的流速都同时间一道被放慢了。旭凤呆呆地道:“你……”

    润玉也望着他,眸光闪动片刻,他轻声道:“我以为你走了。”

    旭凤却和他牛头不对马嘴地答道:“你怎么不伞?”他摸摸润玉的肩头,衣服都湿透了,几缕碎发被雨沾湿,贴在他脸颊上,使得他少了几分往日的威严肃穆,多了几分……多了几分不出的味道。

    柔软又高洁,明明无力抗拒却又不肯低头的样子。

    他好像暴雨中的一朵花,旭凤真怕他下一秒就谢了。他摸摸润玉的脸,整个人都仿佛着了魔一般,怔怔地道:“你来……做什么?”

    “我……”润玉也好似十分迷茫一般,这时天边滚过一阵闷雷响动,润玉呆呆地指了指天边的方向,道:“我、我来看看你……”

    “……雷了。”他望着旭凤,低声道,也不知是给旭凤听,还是给自己听,两人对视着,润玉忽然惊醒一般道:“我……”他着做了个像要后退般的动作,旭凤一把将他死死拉住:“别走!我……我怕。”

    他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声音颤抖起来:“哥……我怕。”润玉的袖子被他握在手中,渐渐不再挣动着要退开。润玉又凑近了一步,在旭凤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笨拙地抱住了旭凤,还用手摸了摸旭凤的后脑勺。

    “……哥哥抱。”他低声,“不怕,哥哥抱……”

    旭凤沉默许久,忽然用力地将他抱紧,将脸埋进他湿漉漉的乌发间,长长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终于又觉得安全了。

    那一晚的雷雨仿佛没有停下的时候,润玉和旭凤一同躺在床上时,还能听见远房传来闷闷不乐的轰响。

    旭凤侧身躺着,就躺在他身旁,双眼轻阖,像是已经快要睡着了——但旭凤知道他醒着,旭凤只听得心如擂鼓,砰、砰、砰,像有人放烟花一样吵,也不知道是他的心跳还是润玉的,他因而笑道:“雷公和雨神这是得了什么令,大半夜的还要上值?”

    润玉呼吸一顿,睁开眼道:“行云布雨,早在正月就已定下。”旭凤不知他为何忽然要硬邦邦地来这么一句,只得傻乎乎地道:“嗯,我知道。”

    润玉便又把眼睛合上了,他睫毛又长又翘,撩得人心痒痒。旭凤不自觉地伸出手,用指肚轻轻拂过润玉的睫毛,润玉便又被他吵醒,睁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轰——旭凤脑海里炸出一朵盛大的烟火来。润玉看了他片刻,低声道:“还不睡?”

    “马上睡了。”旭凤嘴里应了一句,心思却又忽然一动:“哥……我有点怕,你可不可以再靠近点?”

    润玉看了他一眼,大概觉得这个弟弟实在是挺烦人,但他还是认命地把枕头拉近了些,两人此刻连对方的吐息都能感受到,膝盖稍不注意就碰到了一处。旭凤安静了一会儿,又低声道:“哥……”

    “又怎么了?”

    “我有点冷。”

    “自己去多加一床被子。”

    “可我不知道在哪。”

    “……”灯都熄了,旭凤看不清润玉的表情,但从他接下来气鼓鼓的动作来看,他应该是觉得旭凤挺烦人:润玉展开自己的被子,盖在旭凤的被子上,还在他胳膊上重重拍了一下:“好了吗?”

    “……好了。”

    “那睡吧。”

    “哥……”

    “你还要怎么样?”润玉无奈至极,内心十分后悔一时冲动跑过来,甚至不惜临时调令雷公雨神——怎么就忘了这子是个事儿精呢。

    旭凤语气有些无辜:“我有点睡不着。”他裹着两层被子,像个蚕蛹似的朝润玉的方向蠕动了两下,润玉闭着眼,似乎并未发觉旭凤的靠近。

    “哥……聊会儿天。”

    “你不困吗?”润玉道,“聊什么?”

    “我不知道……要不你随便点什么。”

    “行……”润玉,胡乱选了个话题:“你母神在海外十二洲颐养天年。”

    真是服了他了,胡乱一选就能选到最不动听那个,旭凤“嗯”了一声,又不动声色地挪了一下。

    “再过几年,你或可去探望她。”润玉还在继续那个话题,旭凤还是“嗯”,不好也不不好,润玉便有些烦躁起来,“……你点什么,不要老是‘嗯’。”

    “嗯……”旭凤道,眼看润玉眉头又皱起来了,他慌忙开口,问出了脑海里的第一个问题:“母神的印玺,你给锦觅了吗?”

    他问完了又觉得很是后悔,这算什么鬼问题啊,天知道他根本没想问这个,只是润玉非要提起荼姚,他脑子本就因春雨雷鸣而有些乱,此刻更乱了。

    润玉果然有些不悦,停了很久,才语气平淡地道:“母神被囚之后,将天后宝册印玺全都毁了。”

    “那你给锦觅的是什么?”

    锦觅锦觅,张口闭口就是锦觅,润玉不想听了,语气也不耐烦起来:“是我自己重新刻的——睡吧,我困了。”

    旭凤心里七上八下十分难受,虽然明知这难受是他嘴贱自找的,但他还是难受:润玉亲手给锦觅刻了天后印玺?他从很久之前就没有得到过润玉刻得东西了。他勉强笑着,道:“锦觅现在不在,不如先给我吧。”

    “不知道去哪了。”润玉,“她不要,已经扔了。”

    “……”

    旭凤这下真是无话可了,他求都求不来,锦觅就扔了,他此生没有这么希望锦觅不要出现在他生命中过,但他只是望着润玉的睡颜,又慢慢凑近了一点。

    就这样,润玉几乎都要挨到他怀里了。旭凤终于心满意足,虽然两人没有触碰彼此,但能靠得这样近,也让人觉得温暖。他低声道:“她不要的,我想要得不得了。”

    润玉没有理他,似是已经沉沉睡去,旭凤心思浮动,口干舌燥,却在此时,润玉忽然睁开双眼,沉默地望向了旭凤。

    那双眼睛——无论多少年后,仍旧叫他魂牵梦萦。是柔和得能滴出水来的眼波,但又带着疏离和试探,猛然间闪过奋不顾身的花火,下一刻,旭凤只觉得有东西贴上了自己的嘴唇。

    润玉撑起身子,凑过来,拉近了两人最后一点距离。他吻在旭凤嘴上,把剩下的话都赌了回去。旭凤只一愣神,脑海里炸出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朵烟火,他抱住润玉的腰,猛地将他翻到身下。

    “哥,我……”他只来得及出零星几个字,就被润玉拽住衣领,重新投入一场唇舌纠缠的亲吻之中,他便也就此沉醉,彻底放任自己卷入了欲望之中。

    *润玉只要靠近一步,旭凤就会朝他跑九十八步,但是最后那一步还是要润玉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