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这段时日来,虽有润玉日夜相伴,旭凤本该如他所“心满意足”的,可相处久了,渐渐又觉出些不是滋味来:他本以为润玉回来了,一切都该变得同他未曾离开人间时一样,如今他不像以前那样不懂事,他和润玉应该更好、更快乐才对。
一开始他也确实觉得很快乐,润玉什么也不,就安安静静地每天陪他在山中隐居生活,闲暇时两人看书闲谈,十分快意,果真仿佛从前的日子又回来了一般;但日子久了,就总能觉出不同来:润玉几乎从不和他争执,凡事全听旭凤做主,若他有自己的想法,也很难再像年少时那样直来直去地“我就想怎样怎样”,而是会再三询问“你觉得好不好”、“我这样行不行”……
时间久了,旭凤便觉得有些不出的难受烦闷。
幼时不懂事,才喜欢别人事事顺着自己,润玉不肯顺着他,还只和他一个人吵闹,他觉得是对他有意见。此时长大了,才终于晓得原来千万人中如果只和你吵,就是把你当做与众不同的那一个、只在你面前不加掩饰的缘故。
你这人多奇怪,如今润玉和他客客气气,他反倒不舒服了,想要润玉同以前一样和他闹和他吵,最好闲来无事就笑话他几句,隔三差五提两个无理要求,他才舒坦。
此时润玉提出要下山去,旭凤哪有不应的道理?他恨不得叫来魔尊御驾端着润玉下山去,或者把山下市集买下来送到润玉面前。
“好呀,有什么不可以?我陪你去!”
他话音未落,人已经扑到润玉身边,眼睛闪闪发亮。
润玉见了不由一笑,摸摸蹲在自己身边的凤凰脸颊,道:“会不会麻烦你?”
于是便又来了,旭凤心底那种不出的憋闷,他讷讷地道:“哥哥你为什么和我这样生分呀。”
润玉一愣,转而笑道:“没有的,别瞎想。”
旭凤情不自禁地趴在他膝头上,用年少时的口吻、抱怨般的道:“就是有嘛。”
对此润玉只是笑笑,“多大人了,不要这样话。”他推了一推旭凤的额头,那力度明明也不大,但旭凤只觉得好似推得他全身都不得劲了。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润玉已经又去寻书来看了,一本厚厚的《博闻广记》,几天之内就被他看得薄薄的。
旭凤有时觉得,比起面对自己,润玉好似更喜欢面对书籍。
但也好像只是错觉,因为一眨眼的功夫,润玉就唤道:“凤凰,这个字是什么?”
旭凤便又凑过去,屋里还是那么的热,越靠近润玉就越觉得香气撩人,旭凤也不敢挨近,就坐在床边束手束脚地伸着脖子看一眼,是篇讲述当地驿站风俗的记,他将润玉所指的字慢慢解释了,脑子里却晕的直冒泡,也不知道解释对了没有。
润玉靠着软枕,半卧在床上,乌黑的长发披在肩侧,看上去又香又软,旭凤直想抱着他在这床上个滚,在亲他抱他,咬他细长白皙的手指,和他嬉戏缠绵……
这么一想,他顿时又不好了,整个人如同被烤熟了一样,“腾”地一声站起来,几乎同手同脚的朝外走去,润玉在他身后唤道:“凤凰……?”
“我……我想起……”旭凤舌头都麻了,满脑子想着润玉嘴唇多软,口中该有多甜,羞得不知所措,他慌里慌张,择路而逃,跑到屋外冷风一吹,才算舒服了些,这才有功夫盘算起旁的事来。
已经快要入冬了,离了旭凤的结界,外面只会更冷,润玉身体还不好,会不会畏寒难受?
润玉望着面前的白色狐裘披风,只有些想苦笑。
“……不必了吧。”
“怎么不必呢?”狐裘被翻折,露出旭凤那张俊美的脸来,此刻脸上带着急切的表情,“穿着才暖和呀,才好下山呀。”
润玉道:“我……我看书上,如今人间战乱初平,帝王都要求后宫勤俭节约爱惜民力,世间也少有人穿得华丽招摇,都以朴实为重。”
旭凤怒道:“我管他们呢!你快穿上。”
润玉却也难得倔强:“我不——我本就行为举止奇怪,再穿成这样,岂不太招摇奇怪了些!”
“你不穿,那就别出去了。”旭凤道,润玉脸上划过一丝很奇异的表情:那是一种混合着“咬牙切齿”和“不甘不愿”的表情,很快却又都融为平静。他无声地转过身,示意旭凤将披风替自己披上。他分明如此乖觉,但旭凤却又好似有些不满足:为什么没与我吵呢?
他这么想着,便也这么了,润玉听了差点没反应过来:“我为何要同你吵?”
“你从前……”旭凤也不出所以然,只吐了三个字出来就没了下文。
两人沉默了片刻,润玉道:“从前是我不好,总变着法得逗你。”
“……”
“其实我也晓得你不喜欢,可我就总是忍不住,看你气得跳脚,我就觉得很开心。”润玉自己着,倒笑起来,他自己理理披风,白色的绒毛围在脸边,衬得人如桃花。“以后不会啦,你长大了。”
我长大了……旭凤呆呆地想,明明是好事,怎么偏有种不快乐的感觉呢?
从前润玉逗他,是因为喜欢他;现在不逗了,是不是……不喜欢了呢?
这两人便这么各怀心事地走到门边,兔子和羊正窝在那儿浅眠,润玉走过去想摸摸羊的脑袋,两兽忽然惊醒,羊冲着润玉的手张口就咬。
“哎!”旭凤大怒,一把抱住润玉将他拉开,“滚开!”羊和兔子受到惊吓,蹦着跑走了。
他急忙回过头来,拉起润玉的掌心仔细查看:“咬到没?我看看。”
那掌心干干净净的,并没有受伤的痕迹,可他还是翻来覆去检查了好半天,看完这只手又看那只,润玉一声不吭,旭凤抬眼一看,只见润玉怔怔地望着自己,两人挨得又近,只要一个倾身就能将人搂进怀里。
旭凤慌忙将润玉的手丢开,嘴里嘟囔道:“这破羊,等回来我再收拾它——玉儿哥哥你别理它们,回头我给你弄更好的。”
润玉却轻声道:“我又不是孩,不想养宠物。”
那声音极轻,好似自言自语,又好像是在抱怨,一出口,两个人都愣了一下,旭凤也不知哪里来的一阵狂喜,好似头脑没回过味来,心却已经雀跃起来:他愿意跟我些“全听你的”之外的话了!
他马上道:“那你想要什么,你与我。”
润玉却又不开口了,半晌,他道:“下山吧,别耽误了。”
好吧……旭凤无法,又只好领着润玉下山去。他来到结界外空地上站定,猛然展开双翅,一时间狂风呼啸,枝头摇动,流焰双翅展开又大又威风,忽而又合起来,安安静静的模样,那翅膀的主人站在那儿,笑着道:“来,玉儿哥哥,我带你下山去。”
那日是个阴天,却在他展开双翅的一刻,周遭都亮了起来,仿佛自他身上散发着源源不断地烈火的热度。
他是真的神仙。润玉想。这短短数十日间,不管是旭凤引水生火,还是整理房间,就连那些最细的法术也在不停地震撼着润玉的心,叫他无时无刻不清楚的认识到,这个人,是个神仙。
是遥不可及的,可遇不可求的神仙。
但,十年时光,就能换神仙驻足吗?
那天其实他醒的很早,听见旭凤在院中与另一人话,那人言语之中颇有不满,质问他“仙君”去了哪里,旭凤却只“不会回来”,语气无比寂寥;那人又问及“屋中之人”,旭凤答“绝不辜负”,因润玉“找了他十年。”
是不辜负,但并没有半句“很喜欢”。
这傻瓜,只知道别人花了十年找他,却不知道如果是真心喜欢,别十年二十年,辜负一百次也使得;可若没有真心,那么“永不辜负”也没意义。
这几日来,从和旭凤的相处中,他也知道旭凤心里有让他念念不忘的人,只是那人或许碍着伦理,或许远在天边,对旭凤来,是同他在润玉眼中一样的可望不可即。所以他选择留在这里,守着一个他“亏欠”了很多的人,但他心里大概还是不情愿的吧,所以总是一副很奇怪的样子:他经常发呆,经常借故走开,有时润玉无意中碰到他,他就和触电了一样猛地躲开,随即又一叠声的道歉。
他是真的长大了吧,变得会照顾别人感觉了,变得体贴了,知道做错了事就要偿还,四千年时光转瞬即逝,他还在原地,但旭凤已经往前走了很远很远了。现在没长大的,变成润玉自己了——他竟还希望旭凤是四千年前的凤凰,会不设防地跳到他身旁,抱着他的腰跟他絮絮地话,眼里流露出滚烫鲜明的感情。
那时,他是很喜欢旭凤的。只是当年那不懂事的凤凰,跑到他面前喜欢他时,他觉得凤凰彼时太了,得没法为自己的人生拿主意,所以叫他等三年,等三年后心思成熟了,若还有同样的心情,便相守一生;若没有呢,就做寻常友人,也很好。
如今不是三年,而是三千年,四千年都过去了,他的心思也没有变。
因为我是哥哥,所以别人都不会给的反悔的机会,做哥哥的就要给一次。
只是不知道做寻常友人,这样伟岸神圣的画面,此生又还有几次机会见到呢?
润玉收住心思,朝旭凤走去,握住了他的手。旭凤的手心微微颤抖,像是害怕,又像是抵触,握紧了润玉的手却没了下文,过了半晌,润玉微微一笑:“不是要带我下山吗?”他又忽然回过神来一般,低下头轻轻“嗯”了一声。
“会有一点晕。”旭凤,“你最好……嗯……抱紧我。”
看他那副不自在的样子,润玉也不知该什么好,只得走上前,搂住他的腰,问道:“这样,可不可以?”
旭凤脸都红到脖子根儿了,幸亏身后翅膀火光冲天,照得脸色发红看不出端倪,他低头不敢去看润玉,生怕眼里流露出的渴望吓到人,声如细蚊地“嗯”了一声。
他搂住润玉的腰,手都在颤抖。
“走喽!”他着,展开双翅,略过山林,朝着山下飞去。
润玉到了城镇,虽已经读了不少书,对现世有了了解,可亲眼看到仍是新鲜得不行:哪怕是这边陲镇上,也已经出现了他见都没见过的衣装,他从未这样清楚的感觉到,他的世界已经离他而去,而这个新的世界,却还没有敞开怀抱欢迎他。
旭凤一进城就拉着润玉四下闲逛起来:这城镇他很熟悉了,润玉他也很熟悉了,可怎么每次带着润玉来这里都会觉得很兴奋激动,好像第一次一样?
但他此时却不敢再去拉润玉的手,只敢扯着润玉的袖子,和他不停地话:这是绸缎庄,这是武器店,这家豆沙饼很甜,还有……
“这里!”旭凤道,拉着润玉来到个眼熟的摊前,“老板,给我一只苹果糖。”
润玉嘀咕:“我都多大了,才不吃这孩的东西……”但被旭凤不由分将苹果糖塞进手里,红糖的香气在冬日里格外诱人,何况还有个人一脸期待的望着他,他忍不住舔了一舔。
“好吃吗?”旭凤问。
“……还好啦。”润玉嘴硬。
旭凤道:“不好吃的话我们就换一家。”着伸手去够润玉的苹果糖,润玉立刻朝后退出三尺远:“你敢!”
旭凤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出来,润玉闹了个脸红,恼羞成怒地道:“我不吃了!”边还边咬了一大口果肉。
旭凤忍不住偷笑:果然,对润玉,别管他什么,拿来给他就是了。
他便又笑道:“老板,把你这摊上所有的糖都给我包一个。”
老板包糖的时候,润玉便又磨磨蹭蹭地走回来,站在旭凤身后望着摊位上琳琅满目的各种挂着糖浆的水果发呆,旭凤回头看看,了然于心:“这冰糖糯米,多包些。”
润玉顿时又脸红,假装没事人一样走开,却又无意中听到老板笑道:“客官拿好——公子可好?这糖是给公子买的罢,上回他来,就要将我这摊上的东西都尝个遍呢。”
润玉顿时愣住,手里的糖也有些发苦起来。旭凤脸色变得有些阴沉,接过包好的糖,面无表情、压低声音道:“你个狗,燎原是你大哥还是我是你大哥?”
那卖糖贩“嘿嘿”一笑:“我也没谎啊——哎,首领,人要走远了。”
旭凤怒道:“我单身你们就高兴了,混账!”转眼看到润玉竟然真的不理自己走掉了,他连忙追上去,还不忘回头挥了挥拳头。“回头收拾你们!”
别看润玉人长得瘦弱,可他走得倒真挺快,旭凤抓住他时他都走到一家茶楼门口了,那茶楼里人来人往,也是热闹的很,润玉只看了一眼,店二就欢快地拉住他道:“哎客官,暖冬红茶了解一下?花子花生免费的,多冷啊,进屋聊聊!”
旭凤追上来,润玉道:“凤凰,我想进去坐坐。”
“可是……”
“而且我有点冷。”
旭凤便再找不出理由,润玉此时脸冻得通红,连鼻尖也红红的,可怜又可爱。旭凤点点头,润玉便乐得随着二进屋去了。
进了屋,茶楼内果然热闹,也果然温暖,旭凤本想要个雅间,但润玉却自己冲着大堂去了,此时,镇上的居民不论老少,都聚集在大堂上闲聊家常,点一壶茶,邻里乡亲地聊一聊天,是十分惬意的时光。
润玉也不急着插嘴,就在找了个桌子,点了壶茶,边喝边听他们聊天。这些城镇居民大多不识什么大字,关心的也是鸡毛蒜皮的事,听了也不知多久,旭凤觉得自己嗑瓜子磕得肚子都饿了,润玉仍旧只是坐在那儿听着,眼里却闪着光,唇角不知不觉就带上了笑意。
连旭凤素来不会看人眼色的,都看得出润玉此时心情好极了。
旭凤挺高兴,可心底也有些郁闷:怎么和他在家里时不见这样的开心呢……
他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伸出手碰了碰润玉的胳膊肘。
“嗯?”润玉回过神来,看向他,眼神探询。旭凤低声道:“哥哥,你肚子饿不饿,我去给你买点东西吃吧。”
润玉笑笑:“你是不是无聊了?去玩吧,不用管我。”
“我……”旭凤有点憋屈,“我不无聊。”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众人开始议论今年中原粮食欠收一事,润玉瞥了旭凤一眼——旭凤正在认认真真把瓜子按照从大到排列起来。润玉觉得有些好笑,低声道:“凤凰,你去买些吃的东西吧。”
旭凤回过神来,将瓜子一把抹去,起精神道:“没事的。”
“但我是真的饿了。”润玉道,“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真的?”
“真的。”
“那你想吃什么?”旭凤兴奋起来,“我知道了,离这儿三条街有家蟹黄酥做得很好,吃那个吧?”
“好,都听你的。”
“那你等我!”能为心上人做些事,旭凤高兴得很,他跳起来,尽量不引起任何人注意的情况下跑出了茶楼,他却不知,像他们这样容貌出众的两个青年,从进屋那一刻就已经吸引够了目光,而他忽然跑出去,茶楼里虽无人反应,但却心底都早早注意到了。
两个秀美的青年结伴,便有许多人不敢上前搭话,怕搅扰了人家谈话,但忽然跑了一个,只剩下一个看着温温柔柔好话的,众人胆子就大起来。便有人上前与润玉谈话了。
“刚来镇上的?”
“伙子做什么营生的,是读书人?”
“你这同伴长得可有点凶啊,别是你冤家吧?”
润玉本就是生在商贾人家,与人交道他是最在行的,此时便是如鱼得水,笑吟吟地就与众人闲谈起来,待到旭凤兴冲冲地跑回来,润玉已经与众人成一片、有有笑了。
旭凤拎着手中食盒,忽然不知该不该进去。
有人笑道:“哎,齐公子,你婚配了不曾啊?”
“内子数年前故去了。”
在座几个女子发出“哦~”的声响,兴奋得不加掩饰。
又有人问道:“那齐公子你不曾再寻个贴心人,安定下来?”
润玉沉默片刻,旭凤在门外提起耳朵听着,便听他道:“也是想过,不过后来出了些事,耽误了。”
旭凤的心便砰砰跳起来,想过,想过,这个被润玉想过的人,会是自己吗?
有个细细的女声忽然问道:“齐公子,方才那穿一身黑的公子,是你什么人呀?”
不等润玉答话,便有个人道:“我方才听他喊齐公子哥哥了,你二人该是兄弟吧?倒都是一表人才。”
众人便随声应和,于这一片应和声中,润玉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出,格外冷静。
他:
“他不是我弟弟。我没有弟弟。”
“他只是我一个……偶然认识的朋友。”
旭凤楞在那里,只觉心跳得令他有点……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