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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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旭凤也晓得,自己快撑不住了。

    他本是上神之体,对睡眠的需求不算大,有的睡就行,但因心魔渐生,对他的精神也是一种很大的负担,他也需要更强大清醒的心智才能去和心魔抗衡。

    他这一连数日不曾合眼,本就已经够辛苦了,又要面对一个“恨”他入骨的润玉,整日不给他好脸,他两重击之下心力交瘁,人都有些恍惚了。

    但他还是竭力起精神来,以一张笑脸去对润玉。而润玉呢,因大抵知道旭凤精神几近崩溃了,便也不再急躁,只是冷淡又平静地等待着而已。

    他不出言刺激,旭凤也能勉力强撑,两人就这么维持了一种诡异的平衡。旭凤在院中浇花除草,或者在后院忙活农务,润玉就在屋中“看书”,透过竹屋的窗户,他以一种审视的目光量着旭凤。

    ——他从没见过这样的旭凤。

    安静的,孤身一人的旭凤,没有众星捧月,也没有满身的骄横之气,他一下子变得好像变得很普通,普通得简直就像一个寻常的农夫一样。这样的旭凤,是他从未见过的。他所熟悉的旭凤,即使只是在他身边,即使只有他们两个,他依然觉得很遥远,就好像旭凤虽然人在他身旁,但其实仍旧处在人群的围绕中——就好像太阳。

    他渴望阳光,向往阳光,可也怕阳光灼伤他,甚至嫉妒其他能得到阳光照耀的人。

    而眼前的旭凤却不会。

    他很温柔,很平静,虽然有时候会一些疯言疯语,做的事也完全让人琢磨不透,但他身上却透出一种……一种坚定如磐石、深沉如江流大海的力量。

    这样的力量竟然会出现在一个已经半疯的人身上!润玉不得不停下去想,旭凤是真的疯了吗?其实他每天做的事还是很有条理的:他知道要把润玉从璇玑宫里带出来,要设下结界避免润玉逃跑;他每天早上都会悄悄地进屋来,把干净的衣物服饰叠好放在润玉床边,伴着的还有解闷的闲书、热腾腾的早饭;他知道润玉不想见他,尤其不想一大早就见到他,所以总之放好东西之后就悄无声息地离去;润玉看书,他就伺弄花草,或者研究成亲的礼仪,但他有时和润玉搭话,时机总是不早也不晚,刚刚好就是润玉看得累了,想要歇一歇的时候。

    润玉偷偷地喜欢上了他养的兔子和羊,抱在怀里很暖,但却总不记得凡间的畜生是要饮食的,但旭凤记得;

    旭凤还会记得他喜欢甜滋滋的食物,喜欢下棋,喜欢听箜篌的乐曲——山林里没有箜篌,他在屋外随手摘一片竹叶,轻轻地为润玉吹一首的、欢快活泼的曲子。

    他真的疯了吗?他做的事全然不像,除了这一切的最终目的:成亲之外,他都正常得……正常得太好,也太不真实。

    就在这时,沐浴在春日里的旭凤回过头,朝润玉的方向笑了笑。他的头发高高得扎起,显得很利索,身上只穿了一件朴素的暗蓝色布衣,领口很松,在他低头动作时,甚至能看到胸肌的线条,两袖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结实平滑的臂来。他望向润玉,露出一个笑容来。

    润玉猛地躲到了窗户旁的死角里,他心跳得很快。

    ……该死。

    怕什么来什么,不出半刻,旭凤就乐呵呵地进来了。

    “兄长,”他很欢快地,简直像条快乐的大狗狗,就差伸着舌头摇着尾巴了,他跑到润玉跟前,将手中的一捧东西递到润玉面前——是满满一捧樱桃,黄中透红,晶莹剔透的,还带着水珠,应该是现摘现洗的。“给你!”

    “我……”

    “我看兄长找我,应该是口渴了。”旭凤,“这樱桃很解渴!”

    润玉无可奈何,旭凤就那么捧着,他不接也不行,只得也伸出手让旭凤把樱桃一股脑倒在他手上。

    伸手不笑脸人,更何况是这样的旭凤,他身上还带着外头暖和的热气,一靠近,就连空气都变热了。润玉捧着樱桃不知所措,过了好一会儿,才默默地道:“这樱桃结的倒早。”

    旭凤笑道:“兄长没看我院里的花也开得早?这院子里的花草树木都是我用凤凰神力暖着的。”

    “原来如此……”润玉只得道,他看着旭凤蹲在面前,一脸的“快问我!再问我!多问几个!”的表情,他思索了半天,才道:“这院子真是你理的?”

    “如假包换。”

    “……什么时候做的?”

    “就空闲的时候。”

    旭凤答得含糊,润玉心里却不含糊,他想了想,又未免有些好笑地道:“是锦觅帮你理的吧。”

    哪知这话一出旭凤立马就炸锅了:“怎么是她!”他气得不行,也委屈,也生气,“我,我自己……都是我自己弄得!我,我引水,我收集种子,我浇水施肥……我……”

    “为什么你动不动就想到锦觅!”

    “我……”润玉张张嘴,半晌,他低下头自嘲般地一笑:“难道不该问你自己,为何处处与锦觅亲近?”

    “我……”旭凤张口结舌,他那三年过得混乱不堪,隐约是记得好像和锦觅有些亲近的时刻,可仔细去想,又觉得好像被雾遮了眼,全无头绪为何会与她亲近。他愣神的功夫,润玉已经寻了个茶碗将樱桃都放了。旭凤自暴自弃地道:“没关系了,都没关系,我们要成亲了。”

    他知晓润玉的性格,凡事一定要求个水落石出明明白白,可他也解释不明白,干脆不。润玉望着他兴冲冲进来,又灰溜溜出去,心头涌上一阵不舍来。他想:我也没必要这样欺负他。

    随即他叫自己吓了一跳,初时还以为是两个灵胎又来影响他,可细细一探,却发现两个灵胎都睡得安稳极了,那就只能是他自己的想法了。

    他竟然是真的不舍得再和旭凤冷言冷语了!

    润玉心头火起,又想跟人发火,转头看到那一碗樱桃,抬手想将它翻,可那樱桃却又如此可爱透亮,他伸出去的手半道卸了力气,最后轻轻拈了一个起来。

    ……很甜。甜得足以解很多很多苦,和很多很多恨。

    那日傍晚润玉不知从哪弄来一只梳子,旭凤进来时他正慢慢地替兔子梳毛,从头梳到尾,梳得大肥兔子溜光水滑。

    旭凤见了,竟然有些羡慕起兔子来。他进来了,润玉看也不看一眼,给兔子梳完了,羊又凑过来,也被润玉拉过来梳毛,从头梳到尾。旭凤在一旁傻傻站着,过了好一会儿,润玉才发觉身边没声了,一扭头,竟然看到一只圆滚滚的大红鸟蹲在那儿,眼巴巴地看着他。

    润玉抿了抿嘴。

    大红鸟:“……”

    润玉:“……”

    大红鸟:“……嘎。”

    润玉:“……”

    大红鸟很伤心,在润玉的注视下默默地走掉。

    润玉沉默地注视着它慢慢走远,突然道:“你变得这是什么鸟?”

    “是……”旭凤有些惊讶,“就是凤凰呀。”

    “……”润玉满脸写着“你在骗鬼”,大红鸟胸口的毛毛又炸又绒,整个一个大毛团——还真让人有点想摸!——哪里是威风凛凛的凤凰?

    旭凤笑笑:“真的,没骗人。”

    润玉才不信,旭凤便又走回润玉面前让他细看,果然是凤凰,凤冠凤羽凤翎都在,只是胸口到肚腹的毛都变得颜色很浅,像幼鸟的绒毛似的。

    “你要不要摸摸。”旭凤问。润玉看他半晌,撇开脸道:“你这样很容易被偷袭。”

    旭凤低头理理自己的毛,道:“我不怕。”

    “……”润玉定主意不去看他,旭凤探头探脑地在他身边徘徊,润玉知道他的什么鬼主意:“干什么?”

    旭凤“嘿嘿”一声,又道:“兄长,苹果糖好不好吃?”

    润玉脸黑了:“难吃死了,我咬了一口吃不下去了。”

    是这样,但苹果糖却只剩油纸里的一根木棍儿,旭凤也不戳穿,就笑。润玉给羊梳毛,旭凤就蹲在一旁的床上自己给自己梳理绒毛,静谧的傍晚时分,时不时就能听到他的一声声感慨:“我可真是太好摸了。”

    “毛量丰富,六界第一!”

    “掉下来的绒毛不要丢,拿去给宝宝做窝,隔壁喜鹊都羡慕哭了!”

    润玉不堪其扰,怒道:“你不要老出声!”

    旭凤吧嗒了一下鸟嘴:“……喔。”

    旭凤歇了一会儿,又跑去跟兔子自夸:“你要不要摸摸!”

    兔子白他一眼,默默躲开了一些。旭凤锲而不舍:“摸过都好!”

    “……”润玉低头摸羊,把羊的脸捧在手心捏圆搓扁,还觉得很不解气,终于忍不住道:“哼。”

    旭凤转过头来,充满疑惑地问:“干嘛呀?”

    “好像很多人摸过你的胸似的。”润玉低声道,他完就后悔了,因为旭凤马上托着凤翎轰隆隆跑过来,硬是挤到他和羊之间:“兄长你觉得不好呀?”

    都了,只能硬着头皮完,润玉道:“没觉得有什么特别。”

    “那是之前,现在改进了版本。”旭凤,“兄长试试呀?不试试没有发言权。”

    “我才不要发言权。”

    “不要拉倒,你的损失。”旭凤,又开始用嘴梳理毛发,鸟喙就那么大一点,理也理不清,越弄越乱,越弄越蓬,润玉有个聪明伶俐的人都有的毛病,他看到笨蛋就心急头疼,最后忍无可忍,举起刷子在旭凤胸前梳了两下。

    “哎~~~~~”旭凤舒服得眼睛都闭上了,挺起胸让润玉梳,这一梳就真是了不得,果真是很软很绒的羽毛,梳得整齐了却也有成年凤羽该有的光泽,旭凤凑过来在润玉胸口蹭蹭:“好舒服呀,兄长以后一直这样为我梳毛吧。”

    润玉又不想理他了,旭凤却忽然化作人形:“好不好。”

    “什么好不好。”

    “不回天界了,好不好。”

    润玉没话,片刻后,他道:“旭凤,我是不会陪你永远在这里玩过家家的。”

    旭凤眼里的光迅速熄灭了。他跪坐在床上,呆了半晌,忽然道:“你这样对我,不公平。”

    润玉哂笑:“世上哪有公平。”

    翌日一早旭凤寻了些木板,坐在院子里磨,干得热火朝天。润玉觉得越发看不透这家伙,堂堂皇子,怎么下了界像变了个人,好像个猎户似的。

    旭凤叮叮咣咣折腾了许久,润玉实在听得烦了,走到院中问他在干什么。

    旭凤答道:“我想做一个秋千。”

    润玉:“……”

    真是万万想不到。

    “我不要秋千。”

    “给辉儿玩。”

    “辉儿又不住在这里。”

    “以后会住的。”

    “不会。”

    “会。”

    “不会。”

    “会……我们可以春夏住在这里,秋冬去更温暖的地方。”

    “所以是半年?太长了。”

    “荷花开的时候来,过了中秋就走。你看到那边的树了吗,坐在树顶上看月亮很漂亮的。”

    “谁要跟你坐树顶上,蚊虫多得很,烦人。”

    “辉儿属雷系,叫他帮兄长电蚊子。”

    “你害不害臊,支使孩子。”

    “那我自己给兄长赶蚊子。”

    “……”不知不觉了半天不找边际的东西,润玉才忽然回过神来:“我才不要你赶蚊子,我不要住这里!”

    旭凤一脸的无奈:“那你要住哪里,你选个地方。”

    “我选哪里你去哪里?”

    “那当然,俗话嫁鸡随鸡……”

    “你才是鸡!”

    “哎你怎么骂人呢。”旭凤,润玉看着那一张笑着的脸实在没了脾气,他不话,旭凤就继续:“我们下山买月饼,我看灯会,兄长你看过灯会吗?”

    润玉没好气道:“没看过。”

    “好看的,看完之后去河上游放花灯,花灯飘到下游,你许的愿就能成真。”

    “你一个神仙你还信这个。”

    “我……”旭凤停下来笑了,“是啊,都不灵的。”

    “那你还放。”

    “不灵也放呀,别人家朋友都放,我家的也要放。”

    “……”润玉又不出话了,有时候他不是没话,他只是……很难把旭凤真的放到那个敌对的位置上去。他看了一会儿旭凤的木匠活,忽然很震惊地道:“这屋还真是你的。”这屋里的桌椅板凳造型都有点怪异,他还想这是哪个奇葩木匠干得活儿,眼看旭凤手下的秋千渐渐成型,他忽然意识到,这奇葩木匠就是旭凤本人。

    他在那一刻感到的震惊实在是不。虽然旭凤一直花是自己种的,田是自己开的,但他总觉得应该是别人替他弄的,旭凤只是动动嘴皮子而已。他低头看了半天,朦朦胧胧地想,旭凤是真的不太一样。

    可能疯得不是他,是我,我疯疯癫癫的,幻想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旭凤。

    润玉在旭凤身边坐下,他看了许久,伸出手道:“给我。”

    旭凤:“?”

    润玉重复了一遍:“把你的木板和工具给我。”

    他从旭凤手里把东西硬是要了过去,挽起袖子演示了一下,落下的刨花工整均匀,甚至有种美感。“顺着纹理刨,知道吗?”

    旭凤很乖:“哦。”

    润玉又刨了几下,皱眉道:“这材料不好,里面纹理都是乱的,容易断。”

    旭凤呆呆地,露出些不好意思的神色来:“这样啊……那怎么办?”

    “你去后山寻一种树木,长得不高,树干青白,叶子圆润的,砍回来。”

    旭凤因润玉主动和他话,还给他帮忙,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忙道:“好,你等一等——还有别的要的没有?”

    “没有了。”润玉道,“你快去快回,我在家等你。”

    旭凤忙不迭地背着斧头跑了,他却不知润玉每天在看的一本书里就记载了当地的一种树木:此树名叫“将军醉”,讲树皮磨成粉末燃烧有异香,安神催眠是一绝,就是久战沙场刀口舔血的将军闻了,不出三刻也要如同酩酊大醉一般呼呼大睡。

    他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在心里美滋滋地想,真好,这棵树还挺大,能做两个秋千。

    别人家朋友有的,我家的两个朋友也要有。辉儿一个,玉儿一个。

    别人有的,我终于也要有了。

    我要有个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