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9、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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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夕,大雪纷飞,屋顶上、树枝上、院子里都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一夜下来,世间成了银装素裹的琉璃世界。

    齐晗呆呆地坐在廊下的台阶上,穿着厚暖的棉衣靴子,两只手缩在衣袖里,目光直直地看着院子里纯白的天地。

    他在别院里住了一个多月了,除了初初刚来的那几天有些提心吊胆之外,自从拜了先生,他的日子才像真正回到人间,他才明白

    原来有长辈疼惜是这样一种感觉,无论身上穿着怎么样的衣服,心都是暖的。

    先生……齐晗并不敢在心中对他最敬畏的人有所评议,只是他的年纪分明还没有风哥哥那般大,怎么就能这么有威严?甚至他都

    从来不生气不发火!轻轻浅浅一个眼光就让他怕到骨子里!

    反而楚爷看着魁梧凶悍——齐晗永远不会忘记他风哥哥所受的那次责罚——可是反而对他照顾地细致入微,平素也常对他笑,摸

    摸脑袋唤他‘晗儿’。

    ‘晗儿’!多好听!

    齐晗偷偷地把冰凉的笑脸埋在两个膝盖之间,藏起他心中的那点陌生的雀跃。只可惜,先生自拜师那日起,就不怎么唤他了。齐

    晗抬起头,收敛了笑意,一朵大大的雪花飘落在他的手背上,凉凉的,很好看。

    他并不愿意回想那些在冰天雪地里发生的事情,那样从指尖、膝下乃至全身无孔不入地钻入的寒气,冷得他的心都好像要冰冻起

    来。虽然只隔了短短一个多月,这一切的一切却已经遥远得恍如隔世。那个自称是他母亲,却带给他那么深重的痛苦,到死都要

    狠狠地揭开仅有的一点血脉温情的后妃,如今已是他生命中不愿企及的一个深渊。

    他来到别院,已得到了全天下的温暖……

    “少爷,”一声呼唤断了齐晗凌乱的思绪,“您怎么坐在这里?冷不冷?”秦风快步走上前来,温暖有力的大手握起他的一双手

    ,关切地问道。

    齐晗含蓄地笑笑,“不冷,风哥哥,你的伤还疼吗?”

    “少爷,都快一个月了,早就不疼了。”秦风的性子本就开朗,只是之前遇到生死之事,如今万事安定,渐渐展露了本性。他握着

    齐晗的手,确实感受到了他手上的温度,放下心来,也在台阶上并排坐下,问道:“怎么坐在这里发呆?主子没有留功课?”

    齐晗的神情认真了起来,答道:“功课昨日都完成了,先生没有留今日的。”

    “那就好,”秦风释然道:“主子规矩严,少爷要认真谨慎才好。”

    齐晗神情郑重地点头,“我知道的,风哥哥。”他那么不聪明,拜师以后已经挨过三次手板,每次不过二十下,可他已经觉得疼到

    骨子里。还有,他更怕先生失望的目光,哪怕一闪而逝,他都承受不起。

    “啊呀,你看我,”秦风突然一拍脑袋,拉起齐晗替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道,“楚爷回来了,带回来好多过年用的物品,主子让

    我带少爷去看看?”

    齐晗疑惑地被秦风拉着走。

    后院的空地上,停着两辆装满货物的板车,大个子楚爷正在一一检查并搬下来安置;而我们的君三公子君大爷悠闲地坐在廊下的

    栏杆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楚汉生聊天。

    “先生……”齐晗快走几步,在距君默宁三步之处行礼。

    君默宁转头,依然对齐晗略有些瑟缩的样子心有不满,却也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导致他今日的样子的是过去十来年的生活

    ,若要改变必然要花时间和精力。

    心中不满,语气里自然也就淡了,“去见见你楚爷,他给你带了东西。”

    齐晗自然察觉到君默宁的冷淡,心中惴惴,又听得他这样,一时有些愣怔。

    “听不懂我的话?”君默宁的声音有些上扬。

    齐晗一惊,忙躬身道:“听得懂,是,先生。”当即迈开脚步走到院中与楚汉生见礼。

    秦风有些紧张地看着主子敛了喜怒继续喝茶。

    楚汉生见到齐晗很高兴,向他招手道:“晗儿,来,半个月不见想我没?”见齐晗只是羞涩地笑也不以为意,一把揽过他消瘦的肩

    膀,指着一个半大不的箱子道,“这里都是给你的!秦风,把箱子搬一边去给晗儿看看!”

    秦风忙应声答应。

    “去,看看去。”楚汉生轻轻推着他。

    齐晗内心极为欢喜,大大的眼睛里闪着亮亮的光芒,第一次,有人念着他想着他,给他带回来礼物!他晕晕乎乎地顺着楚汉生的

    力道转身,却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重新转回来,朝着楚汉生深施一礼道:“晗儿谢过楚爷。”

    楚爷爽朗地哈哈一笑,齐晗这才敢转身,恰恰看到他家先生敛下目光举杯喝茶,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其实这段日子以来,学得更

    多的是礼仪和规矩,像刚才那种情况,若他真的忘记道谢,先生是绝对不会轻轻放过的

    看齐晗噤若寒蝉的样子,楚汉生有些好笑之余也不甚在意,他不会教孩子,那是他家爷的活儿。

    “爷,我收到二公子传信,是今天晚上会来别院,让您准备点好吃的,这些东西都是两位公子提前备好了让我带回来的。”楚汉

    生和秦风一同搬下一个大箱子,开一看,竟都是些新鲜的吃食,鸡鸭鱼肉、时鲜蔬果,怪不得这么沉。

    君默宁扫了箱子一眼,语气轻快饱含鄙弃,“府里饿着两位公子了吗?巴巴地准备了东西让我做给他们吃?”

    楚汉生笑道:“一年也就这么一次机会,谁让爷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是人间美味呢?”

    君默宁不以为然,“京城繁华如斯,还堵不上两位爷的嘴?”话虽这样,人却已经站了起来,绕着箱子转了一圈,指点了几样预

    先需要处理的吃食,示意秦风先拿到厨房去。

    “汉生,你都给他准备了什么东西?他多大了?”君默宁转身看到齐晗拿出了几个陶瓷人,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手里还拿着个

    拨浪鼓,发出“咚咚咚”的响声。

    听到君默宁的质问,齐晗吓得呆呆地站在原地。

    楚汉生挠头道:“爷,我也不知道孩子应该玩什么啊,您知道吗?我下回换。”

    他本是随口问,却没想到话如利剑扎进心肺,君默宁强敛了情绪道:“是啊,我也不知道……孩子应该玩什么。”

    楚汉生猛然跪倒,请罪道:“爷,汉生不是……”他不是故意要提起那段遥远的往事,他如何不知即便过了两辈子,那段往事依然

    是他家爷内心最深最沉的痛。

    “无妨,你起来。”君默宁平静挥手,似乎已完全不在意。他转头对吓呆的齐晗道,“没事,你楚爷给你带的,玩儿吧。汉生,我们

    去厨房。”

    楚汉生起身,神情依然内疚无比。

    暮色四合,别院的厨房里干干脆脆切菜剁肉的声音、刺啦刺啦烧油炒菜的声音、劈了啪啦柴禾燃烧的声音,伴随着四溢的香气和

    浓郁的油烟味,构成了一幅亲切而温馨的人间烟火之景。

    秦风在烧火,君默宁在烧菜,楚汉生在切菜,齐晗手里拿个拨浪鼓,咚咚咚地甩出热烈的声响,的鼻子贪婪地嗅嗅,好香好

    香的味道!他家先生学问好,没想到烧菜也好!什么时候能像先生一样呢?齐晗坐在门槛上,偷偷地看他家先生一手锅铲一手冬

    笋,刺啦一下下锅,一阵大火吓得他几乎滚!好容易安抚好扑通扑通的心脏,他看到连火焰都在先生掌控之中!

    齐晗崇拜地跪了。

    很多很多年以后,身居高位的齐晗每每回忆起这一天的场景,都觉得那是他人生中最值得记忆并且在经历世事艰难之时用来鼓舞

    自己的事,苍茫天道终究公平,总有那么一次两次的温暖,足慰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