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邪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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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战正派几乎是一边倒的胜利姿态。

    江北的形势很复杂, 所谓的魔道不过是正派对江北门派的统称而已, 实际上江北各门各派并不团结一致,有些甚至积怨颇深, 也因如此,面临正派来袭才会被个个击破,溃如散沙。

    江心骨与陈秋梧是昔年至交, 很自然的, 金刀堂就成主要攻讦对象。

    当时金刀堂力挺了十天十夜,终被楼攻破,而江心骨一手出神入化的刀法也败在楚墨白的春风渡下。

    江重山与江重雪按照母亲命令护着弟子出逃, 行至一半,江重山把人托付给江重雪,孤身折返。

    爹娘俱都死于朔月剑下,他当然也非楚墨白对手, 被剑气划伤了眼睛,吐血而败。

    那一边的江重雪遇到了追赶而来的其他正派弟子,浴血挥刀,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最终只逃出他一个。

    当时江重山被扔在了尸堆里, 但他其实尚有一口气在,一只手毫无意识地抓住了一个过路人的衣角。

    那人是圣教的三护法, 也就是方才与他见面的人。

    周梨听到这里,插口问:“当时梅影也在江北?”

    她仍旧是喊梅影,总觉得圣教这两个字无端邪异。

    江重山颔首, “不错。应该,他们早就在江北了,中原各处都有他们的踞点,当时清河还没有,他们需要在清河建立一个,所以三护法才会来清河。”

    江重雪道:“这个什么三护法,究竟是什么人?”

    “他姓洛,叫洛花。”江重山到这里停住了。

    江重山在昏迷了一个多月后总算醒来,但是眼睛毁了。

    刚开始那段时间他十分不惯于黑暗,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不过每天会有人照例来给他送饭送药,久而久之,他也麻木了,不再追问对方究竟是谁,唯独心里还烧着对楚墨白的那份仇恨,让他逼迫着自己一定要活下去。

    几个月后他的伤好了个七七八八,这时候救他的人来了,把他带到了另一个地方。

    他摸索着周围的事物,震惊地发现,他带他来的地方竟然是金刀堂。他愤怒地冲过去拽紧他,问他意欲何为。

    三护法淡然地对着他微笑,然后传达了掌教的意思,给了他两个选择。

    圣教在清河的据点已经建成,就在那片乱葬岗里。他可以加入圣教,成为圣教在清河一带的眼睛,要么,现在就死。

    圣教选江重山是因为他对清河一带十分熟悉,犹如自家后院,这正是圣教所需要的。

    江重山选了前者。

    就这样,圣教在清河的据点由江重山坐镇,收集清河一带所有明面上的暗地里的、各类江湖上的朝堂上的、甚至是街头坊间的一切消息。就连闹鬼的传闻也是他们散播出去的,目的就是让清河的人少踏足乱葬岗。

    入了圣教之后,江重山才发现,这个闻所未闻的门派,势力竟遍布大江南北,门派里有许多成名已久但后来消逝与江湖的高手,这些人的身手都不可觑。他们专在暗中行动,从不抛头露面,却知悉江湖上所发生的一切。

    “这么来,”周梨抬头盯着天上弯月,月色冰凉,“如今他们留下杀人石花,也是因为他们想要把暗地里的行动开始转为明面上的了?”

    得到了江重山肯定的答案,周梨想,这实在太诡异了。

    一个人只要活在世上总会留下痕迹,更何况是这么大的一个门派,竟然悄无声息地在江湖上蛰伏了这么多年都没有人窥得一两分,光是这一点,已足够让人畏惧。

    周梨问道:“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这次,江重山却摇头,“我不知道。我不过火级弟子,在教中级别并不高。”

    “火级弟子?”

    “金木水火土,是圣教给弟子们划分的五个级别,土为最低,金为最高。金级弟子只有五位,就是圣教的五护法。”

    原来如此。

    江重山只是梅影里一个低阶的下属而已,除了收集清河一带的消息外,恐怕也没有机会接触到其他秘密。

    周梨又问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那么,这个圣教的掌教,你见过吗?知道是谁吗?”

    “当然没有,”江重山回答她,“不要我了,就连木级弟子恐怕也见不到掌教,只知道掌教一向是把教中事务都交给五位护法去办,所以教中的人都极其敬畏这五位护法,不过这五人里我只见过洛三护法。”

    洛花。

    这个名字毫无名气,听都没听过。

    江重山在圣教四年,也不是没想过弄清楚这个门派的来龙去脉,可每次都无迹可寻,他也试探过洛三护法想要深入圣教,美其名曰更好地为圣教做事,洛三护法想都不想地拒绝了他。

    他由此知道,圣教从来没有信任过他,对圣教而言,他不过就是他们在清河的一只看门狗而已。

    一年前,圣教开始计划在江湖上崭露头角,每次杀人皆留下石花标记,“梅影”这一称呼开始传遍江湖。

    就是在这时候,江重山想到了一个可是完美的计划,那就是利用石花杀人吸引楚墨白来清河。

    刚好洛三护法带来命令,调动驻守在清河的弟子全部前往湘西。他是清河的首领,所以是最后一个走。

    但他并没有按照命令前往湘西,而是杀了那两个路过乱葬岗的倒霉鬼,在他们身上留下石花,尤觉不够引人耳目,又在他们背上血淋淋地刻了梅花印记,把他们的尸身悬挂在树上,故意做的张扬跋扈。

    不出所料,这桩案子很快就传到了楼耳朵里。

    但一开始楚墨白要解决求醉城一事,没有亲自前来,而是派了三名楼弟子先来查探。

    那三名弟子在查到乱葬岗时,被他偷袭得手,送了性命。

    楚墨白接到三名弟子无故失踪的消息后,终觉事态严重,甚至没有回一趟金陵,直接从求醉城赶往清河来了。

    听完江重山的叙述,江重雪抱着金错刀的手臂往里收了收,“你把楚墨白引来,想要怎么对付他?”

    江重山顿了顿,“你们跟我来。”

    江重山把他们带到了那片乱葬岗,分开错综冗杂的野草,来到一座墓碑前。

    这墓没有刻字,不过也没什么稀奇,这里无字碑到处都是。

    江重山把这座碑挪开,原来碑下是机关,扭动机括后,下面露出一个漆黑的洞口,隐隐有火光。

    这个入口要建造的多神秘也不见得,只要把石碑挪开就能看到机括了,但把它摆在了乱葬岗里,已让人想不到,尤其上面还竖了个石碑掩人耳目。

    寻常人岂会没事逛到乱葬岗来搬石碑玩儿,所以这个入口虽然不技巧,但很精妙。

    江重山:“圣教在中原各地皆有这样的地宫,做监察之用,用来收集当地的各类江湖消息和朝廷情报,所以无论正派魔道,无论朝堂乡野,一举一动皆在圣教眼皮子底下。”

    周梨道:“金陵也有?”

    江重山点了头,周梨吸了口气。金陵是楼的势力范围,竟然没一丝察觉么。

    江重雪把刀提在手里,一掀衣袍,率先往洞里一跃。

    周梨扶住墓碑,忽道:“江大哥,白天我曾路过这里,见一道人影闪过,那人影有些眼熟。”

    江重山知道她的意思,但没有正面回答她,用鼻子一哼,反问:“只是路过?”

    周梨嘻嘻一笑。

    下面江重雪唤他们两人,她应了一声,往下一跳。

    眼睛习惯了黑夜,一刹的火光有点灼目,周梨抬手遮了遮。

    放下时,前面是一条长长的甬道,走近了看,视野开阔了,原来是一间石室。

    石室的穹顶亮了一盏长明灯,散发出昏黄的光辉。

    地面镌刻了一朵极大的梅花,妖娆生长,全面盘踞。

    应该是建在地底的原因,虽然有火,但也有极重的阴气,簌簌的寒意刮着皮肤。

    长明灯笼着四四方方的石室,石室的左右双侧还有另外的通道。

    周梨发现这座地宫大不大不,但建造得很精巧,用剑柄敲敲墙壁,发出浑厚沉闷的声音。

    江重山连忙阻止了她这个动作,:“这里机关很多,不要乱动。”

    周梨立即收手。

    要建造这样一座地宫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何况照江重山的法,这还只是梅影其中一个据点而已。

    石室的正前方摆了一座两丈见高一丈见宽的巨大石碑,碑上密密麻麻地用篆书刻了奇怪的文字,瘦劲挺拔。

    周梨踏上前,取过发上的银簪子,轻轻在石碑上一划,簪尖没有变黑,她才敢上手去摸。

    石碑触手生凉,质地坚硬。

    她试着读了读上面的文字,发现很像佛经,又很像武功心法。

    江重雪也在量这座石碑,片刻后她看到他脸色微凝,问道:“哥,你上次和阿梨动手,是不是用的这石碑上的武功?”

    江重山受到了极大的震动,肩膀抖索了一下,像空气不足,猛力沉了口气,“这是圣教至高的武功,坏字经。”

    周梨奇道:“那为什么刻在这里?”

    一般来,门派里最至高无上的武功都只传入室弟子,为什么要这么明目张胆地刻在石碑上。

    “因为,那是错乱的。”

    “错乱?”

    “对,上面的心法都是故意写错的。”

    江重雪唰地白了脸色,沉声道:“你是一开始就知道的,还是后来才……”

    “圣教里每个人都知道,这是公开的秘密。”江重山斜过嘴角,“据这门武功要是练成了绝对能敌得过春风渡。不然你以为,凭什么这样大大方方地刻在碑上给每一个人看。这门武功是圣教的至上心法,刻在这里不过给教中弟子瞻仰罢了。”

    也许还有另一种诡妙的心态,让人看得着却练不着,练着了也是错的。

    练一门错误的功夫是要走火入魔的,甚者,丢了性命。

    江重雪紧盯着他,眼底发红,嗓子都哑了,“你身上的伤是不是练这个造成的?”

    江重山没有任何反应。头顶的长明灯一动不动,他们三人站在光线里,静止了片刻。

    一阵难捱的沉默,周梨道:“要是不练了,能不能转好?江大哥,我身负六道神功的内力,或许可以为你……”

    “不用了,”江重山道,“我的伤已不可逆,那样,也不过多挨几日而已,不必为了多活几天就弄得这么麻烦。”

    他语气轻松地像在谈论一件不属于自己的事情。

    当初练这门武功,他也是经过了一番思量的。

    那时候有个弟子不顾教规偷练了坏字经,那人武功平平,还不如自己,在圣教里属于最低阶的。

    那弟子在初练之时武功大进,内力浑厚到不可思议,但只持续了一段时间,随即开始走火入魔,身上出现伤痕,最后不等被完全蚕食,就被人发现他偷练坏字经,他不得不遵循教规手刃了他。

    其后几天,他也开始偷偷练这门武功,期望在走火入魔之前,能去杀了楚墨白。

    “只要能熬到楚墨白来就好了,”江重山低声道:“杀了楚墨白之后,是死是活我已不在乎。”

    “你不在乎?”江重雪眼睛鲜红,“那我呢,你在乎吗?”

    “你……”江重山一阵强烈的感情从心头溢出,但他不能叫江重雪发现了,只得把它们克制下去,“重雪,那之后,你就可以好好活着了。”

    好好地去活你自己的一片世界,寄傲南窗下也好,悠然山水间也罢,不必再为了这份仇恨而活。

    江重雪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关里蹦出来,“原来你觉得,你死了,仇报了,我就能好好活了。”

    他闭上眼睛,手指攥紧,骨关节用力到苍白。

    也不知过去多久,江重雪用很轻的声音问他:“你的伤,最多还能熬多久?”

    此时此刻,已没有再欺骗的必要,所以江重山老老实实地回答:“至多,一个月吧。”

    江重雪颓然地垂下头。

    他突然又把头抬起,掷地有声:“好!”

    石室内的两人皆都一惊,听他道:“既然如此,哥,你想怎么对付楚墨白,吧。”

    江重山却出奇地沉默了下来,两人等着他出计划,他却始终一言不发。

    江重雪并不希望江重雪牵扯进这桩事来,他的计划原本只有他一个人。重雪是个意外。这些年,他多么希望金刀堂的人能够重生,可时至今日,他却希望没有遇到重雪。

    他不想连累了他。

    片刻后,江重山有了计较。

    他道:“天亮了。我们先回去再。”

    走到外面一看,天边透出温润的青色,稀薄的阳光隐在云层间欲落未落。

    “回家。”江重山道。

    两人一愣,江重山已步出乱葬岗。

    回到金刀堂,江重山过要亲自下厨做饭,所以一头扎进了厨房里。

    周梨伸了半张脸去,“江大哥,你要不要帮忙……”

    话还未完,门就朝脸上掀过来,吓得她赶紧一躲。

    江重雪立在院子里一棵枯树下,衣裳的红仿佛让灰白的枯枝都显出了一点生机。

    等江重山开厨房的门把菜端出来时,他轻微地侧了侧头。

    厨房里缭绕的云烟争先恐后地挤了出来,周梨的鼻尖轻轻嗅了嗅。

    好香。

    三碗米粥,一碟煎鱼,一碟青菜。

    江重雪没有胡,江重山的厨艺真的一绝,光是煎鱼和青菜这两样普通不过的菜式,竟然做的比坊间名厨还好,周梨赞不绝口。

    吃完后,江重雪把筷子放下。

    江重山把碗筷都收走了,回来后开始把他的计划告诉他们。

    周梨恰时地抬头一望,阳光落下来了,光线茫茫然的。

    阳光常在,可惜,人不是常在。

    比如曾经门庭若市的金刀堂,人,皆已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