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晚饭
两人几乎是同时踱步进来的, 但江重雪明显不想与楚墨白并行, 衣袍一撩,走在了楚墨白前面。
楚墨白微微顿了顿脚, 并未在意他的无礼,甚至还让开了身,由他走在前面。
洛花看到那一幕, 终于忍不住噗地笑出声来, 笑得腮帮子都疼。
黑衣的楚墨白还是那样,似乎没有什么变化。
两年多以前他一人独战六大派,浑身浴血, 伤痕累累的样子,似乎烟消云散了,一点也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
他还是和他的朔月剑一样,素雅出尘。
洛花不免感慨, 换了是他,光是那一身几乎能死去的伤,他就完全没可能挺过来。这楚墨白真是个可怕的人。
江重雪则扛着金错刀, 目不斜视地从周梨面前走过,周梨拽住了他的手腕, 他停下脚步,回过头。
周梨迎上了他湛然深邃的眼睛。
许久未见, 他的身形更结实了,未有丝毫情绪的脸依旧漂亮得光彩夺目,点漆般的眼睛里烧着火, 邪异狂烈。
过了很久,江重雪想要收回手臂,但周梨的力道用得大,他若要收回就只能甩开她。
随之一股内力轻轻将她震开。
江重雪的内力极其温和,只为让周梨松手而已。
周梨怔了怔,再抬头看他时,他眼瞳里的火已被烛光取代。
“来来来,坐我身边。”洛花特别喜欢江重雪,拍拍他身边的一张椅子,笑着邀请。
江重雪偏不坐。他坐在了洛花的对面,离他最远。
臭子。洛花暗自笑骂。
既然江重雪不给他面子,他只好改而去邀请楚墨白,“来来来,坐我身边。”
话都是一样的,一字未改。
楚墨白是什么人,他极有原则,从来不屑与邪教为伍。若换了从前,洛花就要吃第二次冷脸。
现在,楚墨白一言未发,坐到了洛花身边,他的表情甚至一丝不变。
洛花拍拍他的肩膀,很高兴他给自己挣回了一点方才丢掉的面子。
赵公子走过去随意地选了个位置坐下,他身边的侍从就坐在赵公子左边,两人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些稀奇古怪的人。
徒剩下周梨一人孤零零地站着,怪异地盯着那一桌无法用言语描述的气氛,就好像她的认知出现了问题。
江重雪对她视而不见,楚墨白与洛花勾肩搭背,梅影的人出现在机关城鲁家。
是不是每一个进了机关城的人都性情大变了?
忽然,洛花的嬉笑声低了下去,眼神看向门外。
鲁家家主姗姗来迟,总算出现了。
鲁有风穿了件淡青色的锦衣,扶着一个妇人走进厅堂。
除了洛花与那胖瘦二人外,饭桌上的人齐齐起身,向他拱手。
鲁有风将那妇人安置于首座,这才回礼,言道:“家母身体不好,稍有来迟,见谅。”他转过头,吩咐老奴开始上菜。
饭桌上刚好只剩了一个位置,就在江重雪和那妇人的中间。
周梨慢慢坐下,回头去看江重雪,却发现江重雪不知为何,始终在用余光量赵公子。
她轻抿唇角,略觉心头淤塞,猛地把头转开,这一转,恰好看到鲁夫人一张毫无生气的脸。
鲁有风的娘亲,比周梨想象的要端庄好看。但她好像生病了,目光呆滞,表情像块木头,坐下来后一动不动地盯着某处,眼神涣散。
鲁有风的神色其实比他母亲好不了多少,只不过他至少还有自己的思想,而鲁夫人,仿佛已失掉了魂魄。
奇怪的是,为何只见鲁夫人,不见她的丈夫、鲁有风的爹、上一任机关城的城主,鲁幼常。
还有鲁有风早已成亲生子了,那他的妻子和孩子呢,怎么都不在。
周梨疑心大起,目光往饭桌上梭巡一圈。
饭桌上一共十人,每个人神色各异,都端着无数心事般。
看来看去,只有洛花显得最轻松。
没人话,他大概觉得沉闷,拿根筷子东敲西,他在人家家中这样没有规矩,鲁有风却视若无睹。
筷子玩腻了,洛花一手撑着腮,眼睛亮盈盈的,如藏星海,冲江重雪道:“吃完了饭与我比武吧。”
江重雪眼睛都不抬,“我不是来与你比武的。”
洛花道:“那你来这儿干什么?”
江重雪望了望外面,“避雨。”
洛花眼睛微睁,哼笑了声,大概觉得他的托词太过敷衍,他转而看向周梨,问道:“你又来干什么?”
周梨一怔,也和江重雪一样,答他:“避雨。”
洛花扑哧一笑。
周梨顿觉冤枉,她可没有谎,她真是来鲁家避雨的。
洛花干脆一个个问过去,问到赵公子时,赵公子也只两个字:“避雨。”他忍着笑意回头去看那名商贾,“你也是来避雨的?”
那商贾正巧坐在洛花和那胖瘦二人中间,早被吓得汗流浃背,走又走不脱,快要哭出来,磕磕巴巴地道:“避、避雨。”
洛花终于崩不住了,拍桌大笑,“好哇,原来大家如此有缘,难得啊难得。”
他慢慢缓过笑意,外面铺天盖地的雨声中响起一声闷雷,闪电龟裂天空,洛花若有所思地笑道:“好一场大雨,下得可真好。”
少顷,菜肴上桌。
裹着糖褐色酱汁、并撒了芝麻的糖醋排骨。刀工极好,切得细细的茭白炒肉丝。一只烤鸡外脆里嫩,香气流溢。一大锅香藕猪蹄汤,蹄髈处理得干净肥润,汤汁浓厚。并了几碟清爽的素菜,和一道海棠酥用来甜嘴,那海棠酥做得别致,雕成花朵垒成尖塔状。
洛花手闲,故意捻出最下面的一块,整座尖塔坠了下来,被胖子手忙脚乱地接住,统统塞进了嘴巴里,碎屑洒了满身。
那几快海棠酥岂够这胖子塞牙缝的,他把那一大锅蹄髈汤端到自己面前,伸手捞起猪蹄便啃,吃得稀里哗啦的。
他肩上的瘦子偶尔敲一下他的头,他便心领神会地抓起一只鸡腿往头顶上扔去。
饭桌上属他二人吃得最香,在他们映衬下,旁人简直可以是慢条斯理了。
鲁夫人大概真是病了,不能自己进食,鲁有风喂到她嘴边,她才知张嘴咽下,痴痴呆呆的。
周梨从她身上撇开眼神,低头时碗里莫名其妙多了一只鸡翅,她看向江重雪。
江重雪专注地吃饭,好像他什么都没做过。她盯着那鸡翅看了一会儿。
江重雪起筷去夹菜,就这么一眨眼,等他把菜夹回来的时候,那只鸡翅又回到了他碗里。他忍不住回头。
周梨心里霎时痛快了,也不看他,自顾自吃饭。
一桌饭吃得漫长而沉默,即便是多话的洛花都懒洋洋的,一副快睡着的样子,嘴角还黏着一粒海棠酥的碎屑。
众人逐渐放下筷子,只是家主还未发话,几人皆安静坐着。
鲁有风自始至终都在照顾母亲,还未动筷。
鲁夫人吃得很慢,等她吃完了,鲁有风这才起筷。
但桌上的菜早已风卷云残了,大半数都落进了那胖子的肚腹。
鲁有风倒也不讲究,夹了几根素菜,就着一碗白米饭,默不作声地吃着。
一时间,所有人都看着他。
屋外大风大雨,把一盏灯笼落在地,老奴赶来收拾,鲁有风不为所动。
终于,赵公子开口了:“听闻鲁家机关术当世一绝,不知是否有幸,能得鲁公子指教一二,也好让在下增长一下见识。”
鲁有风道:“府中有书阁,里面有许多关于机关术的书籍,阁下要有兴趣,尽可去看。来有辱鲁家脸面,我虽为鲁家家主,但于机关术方面并不精深,恐怕指教不了阁下。”
既然是能让人随意进入观看的,明那书阁内恐怕都是些寻常的机关术书籍。
而且,机关术不比其他,即便手上有书,但无擅长者在侧解释,恐怕也看不懂。
赵公子是个明白人,当下也不多,只道了声:“多谢。”
江重雪坐得笔直,轻轻侧过头:“鲁夫人是得了什么病么,我略通岐黄之术,可以给夫人看一看。”
周梨挑眉,他什么时候懂岐黄之术了。
鲁有风摇头,“多谢公子。不必了。”
江重雪料到了他会这样,顺势就问:“来鲁府已多时,怎么不见令尊。当年鲁幼常鲁掌门也是江湖上叱咤风云的人物,我很想拜访一下。”
鲁有风筷子微顿,抬起头。
他的眼睛漆黑,逼视着江重雪。
江重雪恍然不觉,镇定自若。
洛花来了点精神,有趣地观战,薄唇翘起,心道:起来,快起来!
“家父不便见客。”鲁有风放下了碗筷,扶着母亲起身,面色清冷,“很晚了,各位可以去歇息了。晚上请各位不要擅自出门。”
鲁有风带着母亲离桌而去后,剩下其余八人面面相觑。
洛花的兴头被鲁有风三言两语浇灭,了个哈欠,很想找人松松筋骨,眼神一瞄,发现江重雪已不在座位上了,而邻座上的周梨也同时不见了。
跑得倒快。
他嬉笑着朝楚墨白转过脸,楚墨白就如他肚中肠子,知道他想干什么。
不等他话,洛花已向他扫腿而来,一声清啸,朔月出鞘,洛花立刻道:“诶!”他往后握住浮一大白,威胁道:“这次不准你用朔月剑。空手与我。”
楚墨白面无表情,片刻,他缓缓收剑。
洛花一笑,将浮一大白持在手中,向他袭去。
响起一声声瓷器和碗碟的脆响。
老奴好像是个死人,冷眼旁观,一点也不在意他们两快把屋顶给掀了。
只有赵公子和他的随从还坐在饭桌上,看着这场比武切磋。
洛花突然横剑划向楚墨白脖子,楚墨白闪身一躲,两人各自站稳。
洛花背对着他,面对外面纷扰的大雨。楚墨白微垂着头,听到浮一大白回鞘的声音。
洛花撇撇嘴:“没意思。就像和死人,一点趣味都没有。”
他好像忘记了方才是自己叫楚墨白不要用剑的,如今又觉得没有意思。
楚墨白一声不吭,从始至终,他的神色都没有变化过。
“你怎么不用那门武功?”洛花特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
楚墨白不话。
洛花冷笑一声。
很久,洛花也不伞,直接没入雨幕,传来他清冷的声音:“楚墨白,你最好知道你在做什么。”
楚墨白瞳孔一缩,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声:“我知道。”
一场架完,老奴这才开始慢吞吞地收拾满厅狼藉。
赵公子掀袍起身,也回屋去了。
那名商贾紧跟上他,发软的腿还在不停颤。
最后只剩下那胖瘦二人,还在狂扫残羹剩菜。
亥时,鲁府内一片漆黑,几盏孤灯像脆弱的萤虫,随时会被大雨扑灭。
江重雪走得极快,轻功身法好像比以前进步多了,周梨撑伞追出去时,竟不见了他的身影。
鲁府很大,且弯弯绕绕,况且现在天黑,找一个人实在不易。
她还在犯难,背后冷不丁响起老奴的声音。
“姑娘的房间是在那里。我领姑娘去吧。”
周梨被激起了一层寒栗,状若无事地淡定点头。
鲁家怎么也是名门世家,其下弟子会武功倒也并无稀奇,她找人心切,加上雨声太大的关系,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她。
周梨被一路领回了自己的房间。
老奴对她道:“鲁家有门禁,晚上各院门皆会关闭,请不要随便出门。”
他完为周梨关上门,周梨看到他的黑影在门上一闪,不见了。
她轻轻贴着门缝观察了一会儿,确定外面无人监视后,才坐到椅子上。
那只经由木手机关递出来的茶壶还在桌上,她用银针一试茶水,等了会儿,银针开始变色。
她把那杯茶泼到了地上,合衣往床上一躺,睁大了双眼瞪着床帐的流苏摇晃不停。
一个名门世家,竟然成了黑店。
她翻身挺起,思忖良久,默默告诉自己,静观其变。于是盘好腿,开始坐。
周梨想起了什么,从包袱里取出那本残本,默默地看了一遍后,按照上面所写开始坐运气。
其实她早已背出来了,自从得了这残本,她便根据上面所写开始修炼,起初她也怕走火入魔,毕竟这残本并不完整,但她练下去之后却发现,她不止没有走火入魔,还觉得身体一阵不出的舒服,就连被六道神功弄伤的奇经八脉似乎都好了一些。
她惊奇与这变化,便知道这门内功心法不是什么坏东西,于是将它练了下去,可惜她这里只有几页,练来练去也只是这几页上的内容。
外面的雨还在下,这雨不知什么时候能停。
伴着雨声入眠本是惬意的事,但此时此刻,只觉这雨下得搅乱心神,一阵烦躁。
约莫子时二刻,周梨做了一个恶梦。
她梦到江重雪喝下了有毒的茶水,七窍流血而死。
她惊出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她是以坐的姿势睡着的,但身体莫名其妙地麻痛不堪。
起身时,她猛地抬头,一道黑影从窗户外闪过。
她正想追去,脚下虚晃,险些跌倒,一阵头晕眼花。
屋子里忽然有扑腾不休的白烟缭绕四起,不知从何处而来。
她赶紧用袖子挡住了口鼻,冲出门外,大口呼吸了一下混含雨丝的冰凉空气,随即把身后的房门狠狠关上,将毒烟关在里面。
怪不得她睡着了,浑身虚弱,原来着了人家的道。
方才那个黑影是往哪里去的。
左边。
周梨往左边的长廊快速掠去。
整个鲁家一片死寂,黑灯瞎火,好像一个人都没有。
那几个和她一起吃饭的人呢,难道也都忽然消失了不成。
还是她仍然在做梦,梦到江重雪死后,她自己也像疯了一样地乱跑。
走出长廊后,大雨毫无顾忌地往她身上斜。
冷然入骨的雨丝一贴上皮肤,她浑身个激灵,忽然清醒了。
不是梦,是现实。
鲁家这么大,又不点灯,他们寥寥十来人,都住得极远,她才走了百十步而已,看不到人也很正常,况且这会儿,他们可能都在梦乡。
冷静的思绪回笼之后,周梨发现不远处一棵紫荆花树,她来时曾从这树底下走过,她记得树的旁边就是一道院门。
枝丫上饱满的花开得簇簇拥拥,紫红色灿烂若霞。
周梨走近几步,发现那道这院门竟然变成了一堵墙。
她惊讶地用手掌抵住墙面。
可她明明是从这里进来的,现在出路却被封了。
难怪鲁家的人千叮万嘱,让他们不要出门。
周梨四处敲了几下,没有发现异常。
又是机关术么。
她退后几步,仰头望着这面高墙,随即跃上了墙顶,冷冷地把双臂环在胸前,居高临下地望着面前一大片漆黑的鲁府,把一切尽收眼底。
既然是堵机关墙,大不了用轻功翻过去就是了,岂会被一面墙难倒。
这鲁家的机关术也没什么厉害的。
谁知那墙就如嘲笑她的无知般,忽然从墙顶旋出一排利刃,若非她警觉地听到了墙里传出一声轻微的机括声,连忙跳了下来,恐怕就要被刺穿好几个大洞了。
周梨惊魂不定地喘了口气,咬了咬牙,改变了反向,从另一侧走。
可是院门关闭之后,哪里都没有出路了,走在府中,就好像鬼墙一样,简直比迷阵还要迷阵。
无可奈何之下,她跃上了屋顶,飞檐而行。
才走了没几步,脚底格拉一下,踩到了什么东西,整个人往下陷了陷。
她连忙用剑鞘一顶,人跳起来,还好没让脚被卡住。
她能想到的,鲁家的先祖难道会想不到。
鲁家的机关术向来有天下无双之名,这名头绝非浪得虚名。
十几年前,江湖流传,即便天下武林人士公认武功第一的谢天枢进了鲁家,恐怕也难全身而退。
当时传言鲁家是“三步一陷阱,十步一机关,若想全身退,当敬鲁家先。”
那时无人敢觑鲁家上下。
只不过十年前鲁家金盆洗手后,整座机关城久不理,且家中子孙凋零,已大不如前了。
换了十年前,周梨遇到的就不止是这些了,而是真正能夺人性命的机关。
但光是这些“玩意儿”,就已足够让初来者头疼的了。
周梨千难万险地避过几处机关后,轻轻落了地。
她浑身湿透,四肢冰冷,心里始终压着一口气,但猛地抬头后,眼神忽而锐利无比。
漆黑的夜色里,她总算看到了一点盈盈亮着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