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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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重雪最后那一下, 把这人头的左颊劈伤了, 刀痕从眉心划过整只左眼,所以溅出了鲜血。

    鲁有风悲鸣过后跪倒在地, 他爬过去抱住那只盒子,把它拉近到自己怀里,低下头, 他便正好能看到人头上的眼睛, 与之额头相触。

    那是一个孩子的头,双眼还大睁,定格在死前一刹的恐惧上。

    鲁有风哆哆嗦嗦地把人头从盒子里取出, 抱着他瘫坐在地上,喃喃地念着两个叠字,该当是这孩子的乳名。

    四人便猜出,这是鲁有风的儿子, 约莫只有六七岁。

    鲁有风背脊佝偻,整个人缩成一团,忽然, 他斜过头,直愣愣地盯着周梨剑下那只尚未开的盒子。

    盒子有两只, 如果一只里装的是人头,另一只应该也八九不离十, 会是同一样东西。

    周梨手腕微微一颤,又猛地握紧剑,把那只已经损坏了一半的盒子给彻底劈开了。

    不出意外的, 盒子里装的是另一只人头,这是个女子,约莫和鲁有风相差不多的年纪,是个妇人。

    鲁有风眼神空洞地盯了那人头好一会儿,然后,他徐徐膝行过去,再把这女子的头颅和先前一样轻轻地取出来。

    他的呜咽声忽然听不见了,也没有长声痛哭,只是灵魂出窍般地和这两颗人头对视。

    未染点的那支蜡烛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像那女子狰狞的笑,嘲笑般地看着鲁有风的痛苦。

    周梨不忍地闭了闭眼睛。

    江重雪放下刀,忽然问道:“多久了?”

    余下三人转头看他。

    江重雪观察了一下那支蜡烛,自问自答地:“有半个时辰了。”

    不错,从他们开这两只铁盒子开始,已经过去半个时辰了。

    周梨浑身一寒,“是未染。她是故意的。”

    江重雪的脸色阴沉,慢慢点了下头。

    未染这盒子在半个时辰内会自动开,那必定是骗人的。

    她甚至算计好了他们动用武力开这盒子的时间在半个时辰,所以才故意这么。

    她还过,鲁有风要救的人在一个很深很黑的地方,暗无天日,正等着他去救。

    那个所谓黑而深的地方,就是这铁盒子。

    那个女人……心性邪异做事决绝,简直令人后怕。

    这两只盒子里的人头,一个是鲁有风之子,一个是鲁有风之妻。

    而鲁有风的女儿,则不知所踪。

    “那是什么?”赵眘眼尖地看到人头的嘴巴里,似乎还藏了东西。

    江重雪要去查探,可鲁有风拼命抱住那两颗人头,死不撒手。

    他掌心运起春风渡,在鲁有风肩膀上轻轻一震,鲁有风向前俯冲了一下,怀里紧抱的头颅落了地。

    他大叫了一声,正要扑过去,眼前一黑。

    江重雪将他晕过去,岳北幽把他扶到了椅子里。

    江重雪掰开两颗头颅的嘴巴,各藏了一张信纸。

    这人都不知死去了多久,已经开始腐烂,伴随着一股臭味。

    塞在他们嘴巴里的信纸可想而知早已模糊不堪,似乎把它放进去的人也并不在意是不是会损坏它。

    把两张晦污的信纸拼凑到一起,虽然许多地方的笔迹晕染到看不清了,但勉强还能看出大致的意思。

    周梨把那两个头颅并排放在一起,问道:“写了什么?”

    读完之后,赵眘和江重雪一起抬起了头,各自沉默。

    她知道上面必然不是什么好事。

    江重雪道:“写的是鲁有风女儿的下落。”

    周梨一惊,她以为那女儿也遭了毒手,既然有下落,明还没死,“她在哪儿?”

    江重雪道:“大概是某处的秦楼楚馆吧。”

    周梨一时未明,“什么?”

    她去看那两张信纸时,忍不住寒气窜过背脊。

    那信中所言,是将鲁有风十二岁的女儿抵押给了一处最负盛名的勾栏瓦肆,但没有提及那地方的名字,所以即便要找也非常困难。

    周梨把信纸放下,心中一片清寒。

    杀人妻子,毁人家园,这还不够,还要将其女卖给妓院,而那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孩子。

    梅影行事,一贯是诡谲狠戾,但不至于这样下贱低作。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对待鲁家,鲁家到底得罪了梅影什么?只是因为千机图吗?

    江重雪把眉头一凛,“什么味道?”

    他迅速掠出,鼻尖轻嗅了一下,大概猜出了是什么东西随风飘来了,脸色大震,一跃上了屋顶。

    周梨在底下抬头望他:“怎么回事?”

    江重雪沉声道:“是火。”

    离他们十丈外,机关城已陷入了火海之中,那股焦灼味正被风不断送来,火焰有滔天之势。

    这把火必是梅影所放,是他们早已计划好的。

    梅影这么多年来都在寻找千机图,但始终一无所获,无可奈何之下,他们便选择了将整座机关城付之一炬。

    既然他们得不到,也不会让其他人得到。

    这些年,梅影已经掌握了鲁家所有的机关术,所以也可以让鲁家从世间消失了。

    鲁家机关术一绝,世间无门派可破解,鲁家没了,从此天下机关术该推梅影为首。

    这是个极可怕的现象。

    大火逐渐冲天而起,慢慢的把半边天幕都映红。

    江重雪跃下来后,和周梨复杂地对望。

    周梨肃然道:“你背着鲁有风,我和岳北幽还有殿下照顾鲁夫人,我们一起冲出去。”

    江重雪摇头,“除非我们是鸟,中间不做一点停留,才能飞得过去。任何一门轻功,都不可能飞过那片火海,更不消还要带人在身上。只岳北幽和殿下,一个没有轻功,一个轻功不及你我一半,更加不可能。”

    周梨陷入了绝望之中。

    这时候,屋子里的赵眘叫了他们两人一声:“鲁夫人不见了。”

    方才众人的注意力都在那两颗头颅和信笺上,鲁夫人什么时候不见的都没人知道。

    江重雪扶起鲁有风,四人赶紧去找人。

    找到一半,周梨灵光一现想到了鲁夫人在哪里:“跟我来!”

    周梨没有猜错,鲁夫人果然在那间书房里,那个老奴伴在鲁夫人身边。

    只不过那书房已经被毁得不成样子了,墙壁东倒西歪,一派零落。四人看到鲁夫人还是站在那排破损的书架前,在数着数字。

    “十。”赵眘道:“她,十。”

    周梨恍然,几天前,鲁夫人也是举止怪异地在这里数数,口中念的也是十。

    那天鲁夫人数了好几遍,但是今天她只数了一遍,然后便跪在地上,掌心触摸地面,再没有起来过。

    她又哭了,泪珠一滴滴地往下坠。

    江重雪眼睛慢慢眯起,走到书架前,那书架是紧贴着墙壁建造的,虽然被毁坏了,却仍有一本书牢固地像被钉在上面一样,这就是鲁夫人口中一直喃喃的第十本书。

    江重雪摸了摸那本书,发现它是硬的,无法抽出。

    这根本不是书,而是一个伪装成书的模样的机括。

    他按住那道机括,把它轻轻推了一下。

    只听一声轻响,鲁夫人面前的那块地面,忽然开出一个入口,里面冒出一股冷气,森然不已。

    江重雪走过去一看,下面是个密室。

    鲁夫人看到入口开了,浑身抖得厉害,她的手往旁边抓了抓,江重雪恰时地把手给她,她便紧紧攥住江重雪,喃喃道:“风儿,风儿,带我下去……快带我下去。”

    江重雪愣了愣,旋即知道,鲁夫人把他当做了鲁有风。

    她神志忽清忽滞,颠倒错乱,但枯萎的眼睛里,竟然亮起了一丝神采。

    江重雪镇定道:“好,我带你下去。”

    他揽住鲁夫人的腰,以轻功带她下去。

    落地之后,他往上面传达了一句话:“我们没事。”

    上面的人相继往下跳,岳北幽将赵眘带了下去。

    周梨则扶起鲁有风,想了想,又回过身,把那两颗人头用布裹好,一并带了下去。

    跳下去前,她看到那老奴一动不动,自始至终一句话也不,这时却开口了:“快下去吧。火就要烧过来了。”

    “你呢?你不下去吗?”周梨道。

    她还没完,就被那老奴轻轻一推,掉了下去,入口旋即合上。

    但他却并不下去,而是开了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大火早已烧了过来,他眼中不含半点恐惧,反而有一种解脱的欣慰,仿佛十分愿意和鲁家一起葬身火海。

    过了一会儿,他在行走中轻轻闭上了眼睛。

    他五岁入鲁家,见证了它的兴盛,也看到了它的衰败,他的命在这里,血在这里,魂在这里,如今鲁家没了,那烧着的大火也一并把他的灵魂也烧光。

    那老者走在火光之间,从衣角开始被烧起,身姿变作透明一般,浑身熠熠发光。

    那是他留在人世的最后一个景象。

    周梨脚底才沾到地面,上面的入口便随之封闭,她心中突感一丝悲凉。

    不需要点灯,因为头顶有一盏悬挂的长明灯。

    这间密室四四方方,其中摆放了一张床,两排书架,一张书桌,所有东西都蒙了一层不浅不厚的灰,看灰状的程度,至少几个月前,还有人来过这里。

    长明灯,机括模样,以及对四方形状的热衷。

    鲁家所造的地下密室,其风格果然和梅影很像。

    不对,应该,是梅影像鲁家。

    “这里看上去好像是书房。”赵眘拍了拍书册上的尘埃,随意翻看了一下。这书架上的书籍,几乎都是关于机关术的。

    外面的大火势必会把鲁家全部烧毁,鲁家的藏书阁必然也难以幸免,这几本可以是鲁家最后的机关术书籍了,不过鲁家最好的机关术珍藏,恐怕早被梅影搬光了。

    江重雪把书架上每一本都查看了一遍,没有那本传中的千机图。

    这时,鲁夫人颤声道:“风儿,你……你不要站在那里。”

    江重雪手捧一本书转过身,轻轻看着鲁夫人。

    鲁夫人见他还不走开,尖叫了一声。

    不要站在那里……是指哪里?

    这排书架前吗?江重雪试着走开几步,再回头看,鲁夫人还在不住地喘气。

    江重雪和三人对视一会儿,心领神会地去搬动那排书架。

    周梨怕鲁夫人再度崩溃,用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可是鲁夫人拼命地掰开她的手。

    书架质地上好,而且很沉,不过凭江重雪的力气,轻易就搬开了。

    原来这书架后面有个很的坑洞,应该是制造这间密室的时候遗留下的,主人没有把这里填平

    ,就随意地用书架把它挡住了。

    “好臭,”赵眘凝眉,“是尸臭。你看到了什么?”

    江重雪站在他前面,赵眘越过他肩膀只能看到漆黑一片。

    江重雪未答,只道:“要再搬开一点。”

    把书架整个搬开之后,那个的坑洞便完全暴露在几人眼前。坑洞里是一具尚未腐烂的尸身。

    四人一时都愣住了,只觉一阵恶心。

    鲁夫人趁机扯下了周梨的手,也看到了那具尸身,尖叫过后,她瘫软在地。

    这人死得未免太过凄惨。

    这人是没有四肢的,只有头和躯干,眼睛被挖去了,只剩下两个漆黑的洞,而且他没有头发,不知被人用了什么方法,把浑身皮发都烫掉了。

    江重雪走近看了看,发现他连舌头也没有。

    这是一种酷刑,名曰人彘,极其惨烈。

    江重雪退后几步,告诉他们:“尸体被洒了药粉,所以没有腐烂。”

    在尸体上洒药粉的人,当然不是出于好心,那人是想留着自己的杰作,让这个死去的人,永远以这幅可怖凄惨的模样,留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

    “这会是谁,”赵眘道,“会不会是……”

    他闭上了嘴。

    未染过,鲁有风的亲人,都在暗无天日的地方。

    现在鲁有风的妻子和儿女的下落他们都知道了,只除了鲁有风的爹,鲁幼常。

    如果这真是鲁幼常,也未免……太凄惨了。

    鲁幼常当年在江湖上颇负盛名,他为人君子,作风磊落,武功和机关术双绝。怎么可能沦落到这么悲惨的地步。

    他们都没有见过鲁幼常,即便见过,这具尸体如今面目全非,也难以辨认了。

    但也许鲁夫人能够识别出来,毕竟她是和鲁幼常最亲近的人,也许能从某些特征上知道这是不是鲁幼常。

    但鲁夫人看起来,精神已全然崩溃了,再让她去看这么可怕的尸体,岂非要将她逼死么。

    “夫人,”周梨一惊,“你做什么?”

    鲁夫人摊在地上后,怎么也站不起来,所以她便往前爬,朝那个坑洞的方向爬过去。

    周梨想去扶她,但她不顾一切,盯住那具尸体,奋力爬去。

    爬到尸体前,她竟丝毫不惧地摸了摸那具尸体的脸,哭道:“你死了,你终究是死了……我还是没有救到你。”

    江重雪俯下身,蹲在她身边,按住了她的肩膀。

    她一把抓住江重雪的手,双目圆睁,厉声道:“风儿,你要救她!”

    “他?”江重雪回头看了看那具尸体,“他是谁?”

    “你不记得了吗,你怎么可以不记得,”鲁夫人伤心地放下了他的手,很失望他竟然忘记了,“那个来鲁家做客的姑娘,你一直都叫她叶子的。”

    “是女的?”周梨低声。

    “不对,”岳北幽道:“这是男尸。”

    虽然尸体惨不忍睹了,但是男是女还是可以辨认的。

    江重雪顺着鲁夫人的话下去:“那个姑娘是什么时候来鲁家做客的?”

    鲁夫人喑哑道:“那年你十一岁,你不记得了么。”

    如果那年鲁有风十一岁,那么鲁有风能亲昵地叫那姑娘叶子,明那个姑娘和鲁有风是差不多的年纪。即是,那姑娘是十来岁到鲁家做客的。

    江重雪疑惑的是,为什么鲁夫人会把这具尸体认成是那姑娘。看鲁夫人激动的样子,那姑娘和鲁家有过什么渊源么。

    他犹疑了一会儿,终究是问了下去:“哦,原来如此,我当真记不得了。那个姑娘我叫她叶子,她真的名字是叫什么……”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装作思考模样。

    鲁夫人猛地抓住他,接口便道:“叶鱼!所以你总是叫她叶子!”

    江重雪得到了这个答案,勾起嘴角释然地笑了一下,放缓了语气:“是了,叶鱼。我记得了。”

    身边的赵眘忽然低声了声:“好热。”

    周梨悚然,抬头往上看,伸手在虚空中晃了几晃:“是大火烧过来了吧。”

    赵眘道:“正是。”

    密室里的温度忽然急剧升高,扫除了原本的阴冷气,并且有很浅的烧灼味传进来。

    周梨忍不住了个寒战。

    上面的鲁家,以及整个机关城,已被火海包围,这把漫天大火会把关于鲁家的一切都毁灭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