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朔月
此次出兵, 岳北幽始终怀有疑虑, 但赵眘和诸位将领都觉他考虑太多。
岳北幽也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该再有疑虑, 可多年在战场上拼杀的直觉叫他始终有一丝不安的感觉萦绕心头。
岳北幽的感觉是对的。
楚墨白查出那粮仓所在时,其实还有另一个人在他身边,那人便是洛花。
洛花自己要将这里的事情了结掉, 然后再离开。他所谓的了结便是要为宋军探出粮仓所在。粮仓的位置哪怕是在金营里也只有少数几人知道, 五护法中得悉真相的人只有伏阿。
楚墨白和洛花两人花费了不少时间查到了这个位置,两人决定,由楚墨白入常州城告知岳北幽真相, 洛花留在金营里为他瞒天过海。
江重雪一行出城之后,快马迎风,寒冷刺骨。
待来到仓营时,江重雪率先便觉出了不对劲。
仓营的守卫极少, 与他前次来时完全不同。
待杀了几个金兵检查之后,发现粮食和辎重都被搬走了,里面什么都没有。
江重雪紧蹙双眉, 一阵风刮过的时间里,他想通了, 脸色发白。
金人的目标根本不是他们,他们料到了江重雪一行会来粮仓的主意, 故意留下一个空壳子。
他们的目的是想把这些江湖人调开,继而对付赵眘和岳北幽。
千算万算,江重雪一直在猜测他们会在这里遇到埋伏, 所以格外心谨慎,已预备好了会有一场恶战,但怎么也没算到,埋伏根本不是在这里,而是在另一片战场上。
金人的目的,是调虎离山,从而进攻常州城。
可惜江重雪想通时已晚了,四十里外的战场已漫天血腥。
赵眘失了马匹,正被金人们围堵。
他与岳北幽冲散了,保护他的亲兵只剩寥寥三四个,铠甲被血。
好在一名将领来得快,冲开了敌阵,重新扶赵眘上马,赵眘尚未坐稳,那将领宽大的手掌往马屁股上一拍,连人带马瞬间窜出一丈多远。
尸横遍野,马蹄就这样在无数具尸体上践踏着,迎面刮来的风能把人皮肉冻伤。
赵眘眼眶殷红,整张脸紧紧绷着,身体里滚着一团炙热的火。
金人以残兵做前锋,故作衰弱,在他们强攻之下转身便逃。
穷寇莫追,关键时刻,他竟忘了这兵家大忌,被胜利冲昏了头脑,想到江重雪那里必已得手,故没有留后路,不顾阿幽的劝阻,一心追击,追至这处峡谷中,便遭受了金人可怕的伏击。
是他的错。
赵眘把牙关咬得生疼,忽然抬手,勒住了一路疾驰的马匹,马儿猛地刹住。
赵眘想回去,可他又怕回去之后,又要诸将保护,岂不是拖累他们。
正踌躇不定,这时,前面不远之处突如其来地挤进一抹黑影。
是突如其来,因为赵眘一直目视前方,根本没看到任何物体的移动,而那黑影突然就凭空而现了。
消失许久的慕秋华以一种翩翩君子的姿态站着,右手背在身后,那只手上失去了两根手指。
他衣袍在狂风里不停翻滚,他看到赵眘驱马而来,手从袖子里伸出,手掌异常苍白,如覆冰霜。
慕秋华眼睛极锐,看到赵眘面露惊恐,急扯住缰绳意欲转过方向,他在这时一掌推出。
化雪手的掌风威力十足,骏马竟然直接被掀飞,赵眘从马上摔下,胸口一阵闷痛,在半空中便吐出一口鲜血。
被击飞在地后,脏腑的疼痛感也一并袭来,他在那个当口竟能觉出自己至少断了两根肋骨,就像摔在了万丈冰窟里,全身簌簌发冷。
“我劝殿下不要乱动,”慕秋华一步步走到赵眘身边,居高临下地俯视他,淡笑道:“中了我的化雪手,动的越多,死的越快。”
赵眘爬不起来,慕秋华近一步,他便用背脊蹭着地面后退。
终于,慕秋华不往前走了,露出一个轻笑,“原想看着你死,不过我没那空闲,罢了,送你上路吧。”
赵眘瞳孔骤缩,慕秋华一掌劈向他天灵盖,他猛地把眼睛一闭。
但死亡未至,下一刻,忽然听到这人温润的声音,笑叹道:“好徒弟。”
赵眘猛地睁眼,看到一人将慕秋华的化雪手硬生生接下了。
慕秋华微笑看着那只肌肤瓷白的手,轻轻抬头。
楚墨白硬是用内力抗住了化雪手的威力,但脸已微微扭曲。
慕秋华故作不解:“墨白,你这是做什么?”
楚墨白对上了他的目光,他看到慕秋华眼中不加掩饰的笑意,心中悲愤之情愈盛。
慕秋华太了解他,洞悉地道:“为师还未多谢你,若不是你去通风报信,我们岂有今日的大捷。”
这句话将楚墨白得崩溃,楚墨白低吼了一声,拔剑划向慕秋华。
这一剑是楼剑法,慕秋华识得,他右手一挡,化解了朔月剑的剑气,内力震出之后,楚墨白抬起左手阻挡,他左手上握着剑鞘,“叮”地一声,银鞘碎裂。
楚墨白中了化雪手,本该先化解寒气,但他不管不顾,催逼着内力招招都对慕秋华下了死手。
慕秋华起初只是防守,五十招过后,不得不改为进攻。他这里一进攻,用了八成功力,不消一百招,楚墨白便开始为他掣肘。
迅雷不及掩耳的交手中,楚墨白眼角赤红,太阳穴隐约作痛。
慕秋华原来一直都在常州,可是,他又怎么会有未卜先知之能,知道他把粮仓位置泄露给了赵眘和岳北幽?
楚墨白忽然浑身冰冷,他猛地抬头去看慕秋华。
他是在常州城中么。
楚墨白被这个想法激得皮相生凉。
慕秋华一直都在城中,窥伺着赵眘他们的一举一动,也许在他冒了诺大风险孤身去常州城的那个夜里,慕秋华正在暗处注视着他。
楚墨白的手无法抑制地一抖。
慕秋华还有心情谈笑风生,指责道:“对师父下杀手,可知何罪?为师从是怎么教你的,礼义廉耻,天地君亲师,你都忘了吗?”
楚墨白的手指禁不住地发抖,连带着全身都处在一种不可克制的状态里。
他想让慕秋华闭嘴,他简直一个字也不想听他。
这时,背后一道凛冽的气息迅速袭来,楚墨白认出这是谁人身上所携,当下便要回身,可惜前有慕秋华在,不容他分神,随即后背便被击了一掌,也是化雪手,楚墨白一直强忍的内息瞬间紊乱,他向前冲了几步,几乎要撞上慕秋华。
慕秋华在那一刹忽然收手,甚至好心地扶了一把楚墨白,让他不至于跌倒。
背后的伏阿看到那一幕,唇线不自觉地紧绷。
楚墨白勉强站稳,诡异地盯着慕秋华。
慕秋华微笑:“墨白,我辛辛苦苦教导你,怎能让你这么轻易就死了,你是我的好徒弟,我怎么舍得。”
楚墨白怔道:“不舍得?”
慕秋华笑得温情脉脉,“当然。”
楚墨白低下头,过了一会儿,他低声叫他:“师父。”
他声音喑哑,慕秋华都泛起怜惜。
但是慕秋华看不到被发丝挡住的楚墨白的眼,里面一片冷凝,丝毫没有温度。
那一声师父话音方落,楚墨白毫无预兆地一掌拍在慕秋华胸口,慕秋华急退!
为时已晚,他结结实实地受了楚墨白这一掌。
但却是楚墨白俯下了身,剑尖抵地,苍白唇角洇出一缕血丝。
楚墨白这一掌伤人自伤,他先后受了慕秋华和伏阿的两次化雪手,内伤已深,本不该再运功。
伏阿大怒,衣袂向前掠去,手掌劈向楚墨白颈项,却被慕秋华喝止:“住手!”
“师父!”伏阿咬牙切齿,但还是听话地把手掌悬在了半空,没有劈下去,“他竟然敢对师父动手!他死不足惜!”
慕秋华冷下了脸色:“他死不死,由我了算,不是由你。”
伏阿把那一掌收拢为拳,手指并得极紧,被慕秋华这句话得脸上血色全无。
楚墨白委顿在地,嘴边的血越渗越多,却不料在此时刻,体内的坏字经还要给他雪上添霜,真气乱碰乱撞。
慕秋华注意到了他的失常,看着他的脸青白一阵,面颊上冒出丝丝缕缕的黑雾。
“我告诉过你,怎么抵御坏字经破坏身体,你看看你,怎么就是不听?”慕秋华叹息道。
楚墨白浑身一颤,慢慢抬起头,慕秋华像料准了他没有力气再他一掌,故毫无惧怕。
慕秋华俯身下来,手从楚墨白的下颌移到了他的右肩,他手上猛一用力,楚墨白痛极大叫,手里的朔月剑松开,轻轻坠地。
右边的肩骨再次断裂,这是慕秋华第二次捏断他的骨头。
那个地方当初不知花费了多久,才总算养好,而自从断过一次后,时不时地便会隐隐作痛。
这太痛了,痛得几乎要把全身撕裂。
楚墨白剧烈地呼吸,不停地颤抖。人极痛之下,喊声便不绝。
慕秋华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巴,仍止不住楚墨白的嘶喊从他指缝间漏出来。
当初楚墨白被六大派围攻,是慕秋华把他从楼的戒律堂救出。
他那时伤得太重,春风渡消失,慕秋华便把一部分的坏字经真气封存在他体内。他伤好之后,知晓了自己永远地失去了春风渡,便不得不把目光放到了坏字经上。
他知道那不是什么好的武功,但唯一能与慕秋华对抗的,也许就是坏字经了。
直到他开始修习坏字经后,慕秋华才把这门武功的缺陷告诉给他,但那时已为时晚矣。
不久之前,楚墨白便开始觉得坏字经在体内肆虐,让他觉得身体隐隐作痛,而逐渐的,那痛意越来越深刻。
慕秋华没有提早告诉他,自然是故意的。
此刻,慕秋华疼惜地摸了摸楚墨白的头发,:“华山血案之后,你日以继夜地用春风渡为我疗伤,几乎耗尽自己的心血,也要救为师,让为师好生感动。当初的华山血案,我一人对四人,终究吃力了些,杀了陈秋梧后,我体内的坏字经便到了临界点,就像今天的你一样,所以我很明白你的痛苦。当时我便想,该如何是好,我想啊想,终于被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我何必去吸收其他人的功力,那多费精力,我身边不是有一个好徒弟么,他身上不是有天下至正至绵的春风渡么,”慕秋华诉的语气十分开怀,笑道:“春风渡可真是一门好武功,这些年,还要多谢我的好徒弟,一直在倾尽全力地为我疗伤,助我的坏字经更上一层楼。”
哐啷,楚墨白握不住朔月剑了,他嘴唇轻微地开合,像要吐出什么话语,但没有力气。
身体和精神都濒临崩溃之际,楚墨白的眼神露出了片刻的迷茫。
慕秋华一手将他带大,自然知道他想问什么:“你在‘为什么’吗?”
疼痛尚未过去,楚墨白还在发抖。
慕秋华却在此刻,露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阴沉笑意,笑得甚是愤怒,让旁观的伏阿愣住。
师父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杀人的时候可以笑,生气的时候更要笑,但从未有哪一刻,见他表现出这样的愤恨。
“因为一个人,”慕秋华道:“一个一身干干净净,绝不染片叶污泥的人,”他突如其来的抬起头,问伏阿,“你相信这世上会有这样的人吗?”
伏阿呆了一下:“不信。”
“可的确是有的,就那一个人,这世上就那一个人,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慕秋华控制不住地冷笑起来,手指微微颤了几下,“所以,我很想看看,若我把一个人培养得高洁无暇,然后再亲自把他摔进污泥里,到时他还能不能保持那种令人发指的干净,”他又摸上楚墨白的头,“好徒弟,多谢你让我看到了,不过,”他蓦地又把手收回来,语气一刹变得冷硬,“那个人已经死了,他不该死,他就算要死,也该是死在我手上。可他死了,他死了。可惜你终究不是那个人,而且,你比他没用多了。”
慕秋华习惯于给人一颗糖,再给人一巴掌,“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留在圣教的用意么,你以为自己只要练成坏字经就可与我抗衡了么,天真。你还以为你是原来那个高高在上的楚墨白么,你早就不是了,你和我一样,我们都该是杀人不眨眼的人。”
楚墨白耗尽心力,他的右手废了,只能用左臂撑着地面,一个字:“不。”
“真的吗?”慕秋华将他看透,大笑起来,“真的不是吗?你可还记得你当年在楼山脚下,杀了多少六大派的弟子吗?又杀了多少武林同道?你不是从不杀正派之人的吗?难道他们误会你了,你就要杀了他们?你可知道你当时下手有多么狠绝吗?”
楚墨白匍匐在地,一边拼命压制疼痛,一边死死地盯住地面。
“还有青城派呢?”慕秋华轻笑着道,“何时攻青城派是我一早便决定的,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怎么不去通知他们,怎么不去救青城派,而是眼睁睁地看着青城派上下被屠戮殆尽?”
楚墨白的手指在虚空中抓了几下,终于,给他抓到了,他的朔月剑。
朔月,朔月。
兵器谱上评朔月“月不出云,天下混黑。清越朗朗,一身正气。”
楚墨白抓到了朔月剑,就像抓到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慕秋华的话切中了他的要害,让他全身发抖,唯独握着朔月时,他能有一些喘息的力气。
“朔月剑,”慕秋华微微笑着,想把这剑从楚墨白手中取走,奈何楚墨白握得紧,像长在了他身体上,一时难以分离,慕秋华笑道:“不错,这剑就该你拿,这世上没人比你更适合朔月。你知道朔月之名何来么,‘十月之交,朔月辛卯。日有食之,亦孔之丑。彼月而微,此日而微。今此下民,亦孔之哀。’朔月之日,不见其月,天下漆黑,浑然无状,这就是朔月。”
慕秋华凑近楚墨白脸颊,低语,“你和朔月一样,一片漆黑,无光无茫,所以你就该活在黑暗里,以朔月剑杀尽天下人。”
楚墨白蓦然睁大了眼睛,胸腔里发出散碎得不成样子的低鸣。
不。
不是这样。
从前慕秋华不是这么告诉他的。
“朔月之日,天下无月,世间漆黑无状,为何要将此剑命名为朔月?”
“因为朔月剑一出,可扫清浊黑,还人间光明。墨白,天下纷扰,尔虞我诈,故世人皆苦。侠之大者,就该行走与人世最漆黑之地,以手中长剑,破开漆黑。创此剑者,正是为此信念,故将此剑名为,朔月。”
彼时的少年骨肉未丰,但眉宇里已如白雪洁净,不沾丝毫污秽,微微笑道:“多谢师父,徒儿明白了。”
真的明白了么。
那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为什么要杀六大派的人。为什么不去救青城派。为什么陆蕴爬到他脚边的时候,他一点要救他的心思都没有浮起。
慕秋华慢慢站了起来,把最后的话告诉他:“我的好徒弟,你知道你的结局会是怎样么。你会背负屠杀六大派的骂声,背负让宋军失败的恶名,成为一个千古罪人,你会被世人唾骂,你会痛苦而死。”
楚墨白什么都不出来了,连他一直执着的那个不字,都无法从他嘴巴里听到了。
慕秋华轻轻吐出一口气,脸上有了某种愉悦的笑意,“伏阿。”
伏阿呆在一旁,很久没有言语,此刻听到自己的名字从慕秋华嘴巴里传出,惊得他倒退一步,才发现自己背脊上不知何时已被流下的冷汗浸透。
他屏着呼吸,呆呆望着慕秋华。
慕秋华用一种从未对伏阿展现过的温柔眼神看着他:“杀了他。”
“谁?”伏阿茫然。
是赵眘,还是……
“当然是楚墨白,”慕秋华微笑:“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杀他,不是么。”
伏阿惊讶:“杀了楚墨白?”
慕秋华点头。
伏阿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师父待楚墨白如天上之日,自把他捧在神坛上,而把他扔到了漆黑里。
谁都知道慕秋华有两个徒弟,可谁知道他的存在呢。
现在,他终于可以杀了楚墨白了。
伏阿舔了舔嘴唇,他看着慕秋华,敬畏地颤抖。
慕秋华一手按住了他的肩,伏阿忍不住害怕,怕他会用力,把他的肩骨也捏断。
“伏阿,杀了他,”慕秋华道:“现在我只需要一个徒弟,你杀了他,以后就叫我师父。你一直觉得我亏待了你,其实你才是我真正看重的那个。我教过你,好的东西只要有一个就够了,你就是那一个,我又何必再要一个楚墨白。”
伏阿轻微地喘气,慢慢点了点头。
他的手从袖子里伸出来,猛地一甩,内力正要迸发。
前方峡谷之间却忽有马蹄声飞快奔来,先有一骑当先,那一骑之后,隔了一段距离,还有数十匹马紧随其后。
慕秋华蓦地抬头,当先的那匹马还在远处,马上的人却已飞了起来。
慕秋华眼中染上了赤红之色,以及一闪而逝的金色刀光,他一闭眼的空隙,那袭身姿已近到他面前。
江重雪携金错刀而来,照他面门一刀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