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4章 伤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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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黄沙翻滚, 玉门关外不止荒凉, 还带着切肤之疼。

    忽然有两骑快马穿过沙尘,停在了这场杀戮面前, 马上的两人同时勒住缰绳。

    停下的一刹,周梨就看到楚墨白的剑贯穿了一人的身体,未几, 剑被抽出, 那人倒在沙地里。

    周梨被吹来的沙尘迷了眼睛,好不容易把手放下尽力睁眼,表情却在那一刻停顿。

    她看清楚了, 楚墨白所杀之人是叶水。

    周梨和江重雪从浮生阁启程,路上走了一个多月,总算到了这荒凉的边关,两人踏着城中的血腥赶来, 马蹄子上还溅着血点子。

    “叶——”周梨喃喃着吐了一个字,须臾醒神,两腿一蹬, 从马背上纵起,凌空踏行了几步, 顺势落地,单膝跪在叶水的尸体旁。

    叫了几声叶水, 并无回应。

    周梨迷茫了一阵,慢慢把头抵在叶水的额头上,轻声唤道:“叶水姐姐。”

    她耸动了几下肩膀, 眼神沿着还在滴血的朔月剑,慢慢看到楚墨白那张脸。

    江重雪飞身下马,把那群还在逃跑的人拦住,问他们秦桧的动向。

    那些人七嘴八舌地告诉他,秦桧已经逃走,看到江重雪背着的金错刀,登时醒悟,猜疑道:“你、你可是谢阁主的徒弟,江重雪江大侠?”

    江重雪冷不防被人猜出了身份,也不点头摇头,只望着周梨的方向,和叶水的尸体。

    他的脸色极为不好,阴沉得滴墨。

    叶家兄妹助过他许多事,叶火死后,若非叶水一定要跟着楚墨白走,他曾想过,这一生一定要保叶水无虞。

    江重雪冷声:“到底发生何事,为什么会这样?”

    “是楚墨白,是他把秦桧放走的!”那些人恨声,“我们已经追上秦桧了,他却忽然反过来助秦桧逃走!”

    “不止如此,他现在还想杀我们!”

    “那个女子也是他杀的,”连忙有人跳出来话,约莫是看出来江重雪认识叶水,指着叶水的尸身道:“楚墨白走火入魔,他发疯了,见人就杀,那女子就是被楚墨白杀死的。”

    江重雪大约了解清楚了事情的始末,虽不至于对这些人深信不疑,但楚墨白杀叶水的那一幕,是他亲眼所见。

    他手慢慢往后探,握紧了金错刀柄。

    刀出鞘时,那些人为这强烈的刀气一惊,纷纷后退。

    同时周梨从尸体旁站了起来,死死看着楚墨白。

    楚墨白与她对视,脸扭曲得更厉害。

    他低下头,剑上还沾着叶水的血。

    他忽然苍凉地笑了一声,对面的周梨没想到他现在还能笑出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我不是故意的,”他轻声道,听不出是什么语气,然后抬起头问:“你信吗?”

    这大概是周梨听过最愚蠢的话。

    江重雪厉声:“是么,那你就去陪叶水吧!”

    金错刀弹出的一刹,风沙变得更大。

    地上倒着横七竖八的尸体,沙尘把天空掩埋,将周围变色,仿佛天地缩至目之所及的方圆之地。

    朔月。金错。

    两把兵器在此时此刻,同时清鸣。

    就像久候多时,等待了无数个日子,终在这一刻,有了一较高低的机会,因而气息沸腾。

    楚墨白没有因为杀了叶水而做放弃之状,任由江重雪杀他,他看到他冲过来时,无所畏惧地道:“来吧。”

    就像知道这一刻终会来临。

    金错刀划出锋利光芒,刀尖轻微一摆,是流金刀法里的“开山”一式。

    流金刀法使起来炫目逼人,凝聚了春风渡之气,刀光变得尤为熠熠。

    刀尖摆过之后,四两拨千斤地扫向楚墨白颈项。

    金刀堂的刀法都大开大合,流金刀法算不得好,比不上千错刀法。

    周梨原以为他出手会是千错刀法,但没想到是流金刀法。

    当年金刀堂被攻讦,楚墨白与江心骨交手,江心骨使的第一招便是这“开山”。

    当年所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江重雪没有率先使出千错刀法,而是循着当年江心骨的一招一式与楚墨白交手。

    楚墨白只有一只手,但他此刻内息比往日强出十倍,竟也不见丝毫弱势。

    朔月剑在手上划出半道弧度,断开了金错刀的锋芒。

    江重雪脸色不变,当年江心骨败与楚墨白,他也未曾想过能以流金刀法胜过楚墨白。

    他只不过,就是想把当年爹使过的,再重复一遍而已。

    刀光被斩断,朔月锋芒太利。

    楚墨白见招拆招,无论江重雪用何种招式对付他,他都一一接下,即便接不下的,也倚靠此刻强盛的内力硬生生抗下。

    他内息翻涌到连江重雪都微觉诧异。

    其实,那是因为楚墨白已经无法控制坏字经,只能任由它兴风作浪。

    楚墨白的脸色是死寂的,眼睛里却露出某种可怕的凶光。

    江重雪把刀锋一转,腾挪之间,千错刀法总算流淌出来,刀法沉重凝肃,招招杀机。

    狂沙中观战的那些人都留在了原地,屏着呼吸看这场对决的结果。

    那两个人,一个是曾经的“天人”,一个是初啼乍响在退金人之后名动天下的浮生阁阁主。

    冥冥之中,似乎改变了许多事情,天人从神坛上摔了下来,而当初在泥泞中满手血腥扒拉着同门尸体的少年,就像金错刀一样,锋芒绽开,让世人莫敢直视。

    也许楚墨白想要的答案,就在这徐徐改变的过程中,可惜,江重雪找到了自己的路,而他,难以找到。

    江重雪的刀锋快速旋转变化,在楚墨白身上划出一道伤痕。

    “好!”有人见楚墨白终于被伤到了,忍不住脱口称赞。

    江重雪乘胜而上,楚墨白身上再添一伤。

    血从白衣上洇开,大团大团地往各处蔓延。

    然而,就在江重雪试图把刀砍向他头颅时,仍是被坏字经的气息阻碍,不得不退开,旋即再上。

    楚墨白脸色乍白乍青乍紫,脸上的血斑流出了黑色的血,他轻微地晕眩了一下。

    江重雪捕捉到了,他忽然伸出左掌,刀不用,却以掌法击向楚墨白。

    楚墨白迅速闪避,终究还是吃了江重雪几掌,眉头皱得更紧。

    江重雪的身侧起了一道风屏,春风渡的风凝聚起来之后,就连席卷的狂风似乎都微微缓下了速度。

    楚墨白向前跄踉一步,嘴唇张开,源源不断的血从他喉咙里涌出来。

    他眉宇闪过戾气,那团盘绕在他脸上的黑气更为浓郁。

    寻到空隙暂退之后,他长身凝立,剑尖斜指,慢慢擦掉唇边的血。

    枯唇翕动了几下,他眼睛里爬满鲜红,脸上黑血横流。

    坏字经又开始杂乱无章了,那股消失了并不久的疼痛感再次来临,牵扯着楚墨白的四肢百骸,痛楚比消失之前更盛。

    楚墨白眼睛里的凛冽之色,以及周身上下伴随的强烈内息,忽然开始缓缓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灰败和无力。

    他大概是了什么,但并没有人听到,就是听到了,也无人在意。

    完之后,他摇摇欲坠地举起朔月剑,剑上的锋芒不减,但已不是因为坏字经了,而是他自己在强行运起体内所有可以运起的内力。

    “来吧,”他道,“你们也可以一起上。楚墨白在此,与你们做个了断。无论是恩还是怨,是恨我者还是……都来吧。”

    轻微停顿时,他想,恨我者与亲我者。

    可他想了想,发现这世上再无亲近的人,好像只剩下一张张仇恨的面孔,都是要来找他报仇的。

    他何其有幸,承担了这么多人的恨意。

    那些人面面相觑。

    楚墨白的眼睛开始模糊,隐约之中,他看到江重雪在迅速向他纵来,而周梨持剑立在一旁不动。

    这两人,一个持刀,一个持剑,风姿天成,却看痛了他的眼睛。

    楚墨白眨了下眼睛后,挺剑而上。

    他把朔月剑握得极紧,仿佛要把它嵌入血肉。

    黄沙迅速退去又迅速卷起,把天地间所有颜色凋尽,包括每个人的眉眼,都在刀光剑影里一寸寸冷凝。

    “多久了?”有人舔着唇,问。

    无人答他。

    周梨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那两人已过了近千招,直到沙尘暴都逐渐散去,头顶似乎有恢复清明的迹象,于是那两人的轮廓愈发突显出来。

    楚墨白身上已多了很多处伤,他的白衣近乎为赤,挥剑时甩下血珠。他简直已是千疮百孔了,可却依旧未曾倒下。

    楚墨白拖着一身的伤,在耗尽自己最后的一点生命之火。

    他短暂的巅峰已经过去,坏字经恢复到了从前的状态,甚至比从前更甚,在他身体里绞痛。

    他终于知道了,原来方才的巅峰是最后给予他的回光返照。

    他经历过绝望,但现在他却奇异的没有一丝绝望,如果一定要的话,应该是无望。

    不存在希望也不存在绝望,是无望,死一般的沉寂。

    为什么他所做总与他所想背道而驰?为什么他倾心付出的一切,却总为人诟病?为什么他总不能实现自己想做的事?

    他想这些问题的答案,他是得不到了。

    楚墨白忽然低吼,逼出残存的所有内息,凝聚于剑上。

    他是想使出油尽灯枯前的最后几招,然而,却忽然听到幽微的裂冰之声。

    他几乎瞬间就知道这声音的来源,因此猛地停了一下挥剑的动作。

    观战的人只觉得楚墨白突然之间迟缓了,自然而然的,江重雪眸光闪烁,毫不犹豫地砍下金错刀。

    刀剑交击声霎时停下,吹在空中的黄沙薄了许多,露出骄阳盛烈的苍穹。

    大概是处于沙漠中的原因,总觉得那苍穹很低,日头很大,犹如触手可及。

    黄沙里那对战的两人身姿就此定格,江重雪和楚墨白一左一右,金错刀砍在了朔月剑的剑刃上。

    未几,那裂冰声再次响起。

    阳光下,所有人都看到朔月剑在转瞬之间崩断碎裂,不断散发着的光芒,终于无可奈何地消失了。

    有人张了张口,揉了下眼睛,不敢相信朔月剑居然断了。

    朔月,那是朔月。

    是楼的镇楼之剑,历了百载光阴,经历过多少次生死搏斗,杀过多少大恶之徒。

    朔月断成了几节,掉落之后被黄沙埋起。

    楚墨白手上只剩下剑柄,以及剑柄上横出的短短一节断剑。

    剑断之后,金错便砍在了楚墨白的肩上,他听到自己肩骨断裂的声音,却只是低头看着已经残破的朔月。

    他无休止地把内力灌入朔月剑,过于强大的内力让朔月无法承受,濒临绝境时,又被金错刀击中,终于不堪忍受地崩断了。

    在黑暗中潜行,以手中之剑破开漆黑,还人世以清明。

    可现在,朔月剑都断了,还有什么清明可言。

    只剩下一片浊黑。

    楚墨白想着,却没有松开那把断剑,身体迸发出最后一丝内息,逼得江重雪退了几步。

    楚墨白站了起来,他站得很直,不像之前那样摇晃。

    站起之后,他轻轻闭起了眼睛。

    江重雪再次出手,这一次,金错刀从正面刺入楚墨白的胸口。

    众人屏息,看着那一刀就这么穿过了楚墨白的身体。

    江重雪牢牢握着金错刀,沸腾的血在此刻静止,颤抖着闭起眼睛。

    那些总在噩梦里缠绕着他的金刀堂亡魂们,哭叫着求他报仇的幽灵们,他终于可以把他们放下了。

    从此以后,他会实现大哥临终前的愿望,真正地为自己而活。

    金错刀贯入身体时,楚墨白只觉出了一丝轻微的疼痛,他麻木地抬起头,看到了远处万里无云的苍穹。

    阳光下,似乎有一张娇嫩的脸,俏丽光泽,却凝着冰一样的表情,冷漠地看着他。

    楚墨白微微恍惚,轻轻看着周梨的脸。

    多年前,梅山之上,她衣裙带风地从悬崖峭壁里跃下,就此成为他眼中无数个过目不忘的场景之一。

    但现在她和其他人一样,是如此的恨他,恨不得他即刻咽气。

    当年敬他爱他的人这么多,现在那些人不是死了,就是把爱与敬都转成了恨。

    慕秋华,柳长烟,南山景西,叶水。

    那些人皆已死去,未死的那个,早已变了模样。

    当年楼里,柳长烟随性地笑着,开怀地叫他师兄。

    南山摆出一张与年龄不合的严肃脸,对着景西指指点点。

    慕秋华笑问他“春风可度玉门关”。

    那些,都是他此生最好的时节,是不带一点灰白颜色的,鲜艳的时节。

    楚墨白的眼睛消失了光彩,在死前,他留下一个古怪的遗言,脱口而出了四个字:“灵芝姑娘。”

    周梨怔了怔,轻轻皱了下眉。

    她是不适合这样雪一般神色的。

    楚墨白这样想着,又醒悟过来,这神色是因自己而起,便觉有些愧疚。

    这一生他负了好几个人,没能保住他们的性命,甚至让他们因自己而死。

    可惜都难以挽回了。

    楚墨白慢慢闭上眼睛,刀抽出后,他摇晃着倒下去。

    彼时一切归于静谧,喧烈久已的狂风停便停,天之尽头被分割成了两半,枯黄的沙与蔚蓝的天,老天爷慨然地送出阳光,浑然不顾一切似的把天地烤热。

    荒芜的沙漠里染了多人的鲜血,那沙子的光泽都饱含了奇异的艳丽。

    静谧无声了许久,那些人似乎没能从楚墨白已死的事实里回过神。

    周梨抬手遮了遮阳光,约莫是太阳太大。

    当年周梨十三岁,看到楚墨白像个谪仙一样飞到布满火光的城头。

    十七岁时,她为了摘一朵火灵芝,再次看到一身白衣干净无垢的楚墨白。

    生命太无常,就是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到今日,她会亲眼看着楚墨白死。

    也是许多年前,在那边境之地里,在一间客栈里,月悬中天,夜色无边美好,风和煦地吹过,她和重雪,还有叶家兄妹,四个人赏月喝酒,追着在一起闹,了许多许多的话。

    那时节里,她为重雪弹过一首曲子,抬头时,看到叶水披头散发地追杀着叶火,而前面的叶火,发出杀猪般的吼叫。

    想着想着,周梨眼角流出一滴泪。

    远处飞来一只苍鹰,在天空盘旋几匝,俯冲而下。

    风再度吹起,一片飞沙走石。

    就像是这一切本应该发生的模样。

    作者有话要:  楚墨白的剧情到玉门关为止,他和江重雪的恩怨也全部了断了。

    看评论我知道很多人喜欢楚墨白不想他死,但他和男主之间必须有个了断,不然前面很多剧情就不成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