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翔听他拒绝,神色里没有焦急。

    来时高老大吩咐他，如果律公子没有第一时间答应，那么此事就先暂时按下不提,权当自己只是为了赔罪而来，摸清他所求，力保快活林平安。

    窗外的天色愈加阴沉,眼见一两刻内就有雨水将至。

    叶翔真如一个护卫、一个仆从一样，走至窗边妥帖地阖上窗，防止待会雨水倒吹进室内。

    “律公子误会了,我别无所图,我来时便做好了一切皆听从律公子吩咐的准备。”

    乔衡：“韩棠也是这样的。然而这人世间，什么话都可信,唯有这句话信不得。”

    叶翔看向这位灯下客,仍是那副恬静文雅的打扮，话依然是那么不轻不重、不急不缓，但对方话音落下那刻,他莫名感觉到了一种轻慢与危险。

    对方那双黑色的眼睛像是直直地看进了他内心。

    外面响起了几声闷雷,房间内已如夜间，仅靠之前的一盏烛火显然已不足以照明。

    乔衡站起身拿起长案上的烛台,准备点燃身旁的另几处烛火,他：“话做你们这种行当的有个通病,好似轻易就能抹杀了自己的人格，将全部身家性命都寄托于他人身上，全然把自己当个工具使用。”

    “然而但凡是活人,都有自己的意志。有时候我想不明白，到底是你们太过软弱，轻易放弃了自己的人格、意志、尊严,还是谎成性，随口便许诺出自己永远做不到的事情。”

    他放下中烛台，重新坐回长案后，然后好奇地看向叶翔。

    他与刺客、杀打交道的日子向来不少，毕竟像他这样的奸佞人物，总有人想要把他除之而后快。

    但像今天这样心平气和的场景倒是少见。

    叶翔回答：“我从没有想过那么多，不过是食人之禄，忠人之事。”

    乔衡点点头，姑且算是认可了他这个回答。

    “对你来，这样不算错。毕竟高老大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救了你一命，她既是你的救命恩人，又是抚养你的长姐、母亲，你吃的每一命用的粮食都是这个当年仅仅十来岁的姑娘拼了命换回来的。如此算来，你倒也只能将自己赔给她来偿还这份恩情了。”

    叶翔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些陈年旧事，他们兄弟几个从未对任何外人提起。

    在那个食不果腹的日子里，连身强力壮的青壮年都难生活，一个年纪轻轻仅十来岁，既不会武功也不懂琴棋书画的女孩子，她能靠什么来养她收养的这些孤儿？那是一段最不堪最屈辱，最无法对外人言的过去。

    “你从何得知的这些事？”

    叶翔又问：“你究竟是谁？”

    这绝不是律香川该知道的事情！

    乔衡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问：“但问题是，你真的甘心吗？你为了偿还这份恩情，不断地替她杀人，杀了一人，杀了更多，似乎永无尽头。你看，面对于你有这等恩情的高老大，你都做不到彻底放弃自我，在我面前，就不要再一切都听我的这种话了。”

    不要对他许诺自己根本做不到的事。

    如果是别人来这些话，叶翔一定会认为对方是在挑拨，但这话的人偏偏是律香川。假若对方真的想对付快活林，仅是当日石群前去刺杀他这件事，就足以让快活林万劫不复了。

    对方知道如此多的快活林隐秘，他甚至不敢直接杀人封口。当日在杭州，律香川当着众下属的面揭穿了石群的真实身份，律香川一旦身死，这些人必然会联想到快活林身上，毕竟这是“前车之鉴”。

    然而叶翔却不知，当初那批人，早被陆漫天处理了。

    叶翔认真地看向乔衡，：“不管怎样，她对我有恩在先，我的命都是她给的。没有高老大，就没有现在站在此地的我，她需要我一日，我就会给她卖命一日。也请律公子高抬贵，快活林同样会念您的恩情。”

    乔衡心，他一开始就没有对付快活林的打算，天命之子孟星魂就在那里，他犯不着自找麻烦。

    “可以。不过前提是，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叶翔：“请。”

    乔衡十指交叠托着下颌，他的目光中并无恶意，却直白如刀，就是这种纯粹到残忍的探究，反而让人无法与之对视。他问：“你真的喜欢杀人吗？”

    叶翔仿佛被这个简单的问题给刺伤了，但是他还是秉持着约定回答：“我不喜欢。”

    “你有没有那么一瞬间想过，想要结束这种令人痛苦的生活？”

    乔衡这样问着，但其实早已知道了答案，他方才就问过类似的话，但叶翔没有正面回答，然而这一次他想要一个确切的回答。

    叶翔的眼神变得极为复杂，他知道自己已被对方看透了，此时再多的谎言都无济于事，他：“有过的。我还想过这世上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我遭遇这一切。如果这就是我的命运的话，我要是能摆脱它该多好。”

    当然也只是想想，在那般沉重如山的恩情面前，这点可笑的想法早已被压成齑粉。

    乔衡静静地听他完，他才开口：“如果你真有那个会呢？”

    窗外一道惊闪劈过，使得整个室内在刚刚一瞬间亮如白昼。忽有雨水而至，起初淅淅沥沥，其后风雨大作，颇有倾盆之势。

    叶翔笑着摇头：“律公子别开玩笑了。”

    然而他的笑意渐渐收敛，因为对方那双黑得深重的眼睛仍在看着他，像是在等他的一个答案。

    “我不知道，也许我会想试一试。”

    然后叶翔就听到那位笼罩在烛光中的年轻人：“那就试试吧。”

    雨下了一整夜，直到翌日清晨才云销雨霁。

    叶翔过来的时候，就看到昨日那位字字诛心的年轻公子，正立在窗畔逗弄着一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鸟雀。

    然后就见那人转身，像是终于等到他似的，对方立即抛下了中的米粟，径直向他走来。

    “来，跟我去见老伯。”乔衡。

    叶翔谨慎地问：“是要今日动吗？”

    乔衡奇怪道：“什么动？不要多想。”

    叶翔老实闭嘴，不敢多话。

    叶翔今早过来的时候，察觉到空气有些清冷，见乔衡这就要出门，就顺从衣架上拿过昨日见他穿过的象牙色薄氅。

    他在快活林时，他年纪最长，照顾另外三位弟弟已成了习惯，于是动作相当熟练地给乔衡披上了衣服。

    他可没忘记老伯对他的叮嘱。

    ‘你要好好照顾香川的起居。’

    老伯没在书房内，而在他心爱的菊园内。只可惜朵朵盛开的鲜花，被昨夜的雨打得零落了一地。

    他抬眼看见香川顺着鹅卵石径走过来，心情变得甚好。自从香川从杭州回来后，就不爱主动来找他了。

    “难得见到你来这里。”老伯。

    乔衡用平和无比的语气抛下一枚炸雷，他：“老伯我来介绍下，这位是快活林的第一杀，叶翔，叶大侠。”

    老伯面色不变地看向这位他一招进来，培养了数月之久的护卫：“是吗？”

    叶翔已是浑身发冷不知该作何表现。

    老伯现在在想些什么，是在思考他为什么潜入孙府吗？还是在思考怎么处置他？

    老伯对叶翔：“你的身份本不该前来孙府。一仆不侍二主，你既为快活林的人，如何又来孙府？”

    乔衡替他：“我们相识已久，这一次也是他特意奔我而来。我想把他从快活林里要过来，但是就怕那位高老大不肯忍痛割爱，于是我只能前来寻求老伯帮助了。”

    叶翔一言不发。哪来的相识已久，分明昨日才第一次见面。

    老伯感慨：“快活林的刺客何其厉害，有他们在就可轻而易举赚来千银万金。你要她割爱，不异于让她自断一臂。不过你若真想他留下来的话，也不是没有办法。也罢，你难得要求点什么，此事交给我吧。”

    听到他这样，乔衡漫不经心地想，他答应得这般轻松，果然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