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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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于谢什么, 严鹤臣自己也不知道。明珠被他抱得有几分上不来气,被他松开了又觉得有几分空落落的。她瞧着桌子上那几页纸,轻声:“您这是做什么呢……我当初也不过是随口一。”

    可不是么, 她随口的话, 落在严鹤臣的耳朵里都成了真的,宁福果真是没错,严鹤臣的确是把她放在心里头了,只是这人心思藏得深,藏得紧,寻常人都瞧不太出来。

    灯火昏昏然,严鹤臣抬起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这几日宫里不大消停,我只怕要宿在宫里几日了, 还有你父亲的事。”严鹤臣的声音很轻,“你我的婚事算是定下来了, 你父亲也开始运作了,只怕再用不了许久, 又能官复原职,回到京中了。”

    张季尧在河间府避世了几年,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对宫里宫外的动向也是了如指掌的, 如今他的女儿嫁给了严鹤臣, 他的身份更加不可同日而语, 人人都拿眼瞧着张家怕当真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

    自己母家受抬举自然是好的,只是严鹤臣眼中似乎有着几分忧虑神色, 明珠心地问他怎么了,严鹤臣轻轻摇了摇头:“这宫里的水太深,掉进去就出不来了。”

    张季尧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把女儿嫁给他,无非是因为他是当朝皇子,虽然如今身份没有公之于众,可黑的不成白的,他对国丈爷这个位置虎视眈眈久了。严鹤臣只觉得头大如斗。

    他没想过自己要做皇上,过去没想过,现在也没想过,他从入宫那一日起,只为了查清楚自己生母的死因罢了,如今很多年过去了,旧事已经被层层掩埋,陷入了僵局,千头万绪梳理不出来,他一步一步走到今天,抽身已经不大容易,可更进一步却也是想也不曾想过的。

    更何况如今自己身后还有个明珠呢。她宛然地坐在原地,眉目如画,他原本是不在意自己这一条命的,这二十多年过来,轻贱的一条命,可如今有明珠和他穿在同一条绳上,他开始惜命起来。更甚至有几分畏首畏尾的。

    “时候不早了,你先休息吧。”严鹤臣站起身走到门口,明珠跟着他一起到门口,看着宁福拿着灯笼和他一起走远了,他的背影在即将融入夜色中的时候,严鹤臣顿了顿足,回过头来看了明珠一眼,眼眸深处暗波闪过,严鹤臣对着她微微弯起了唇角。

    万川归海,静水流深,这遥遥的对视像横亘了八荒四海,一瞬间就照进了心底。

    明珠红着脸躺回自己的床上,拿枕头把自己的头捂住,直到捂得自己上不来气为止。

    *

    天色欲明未明,不过寅时刚过的光景,严鹤臣已经穿戴好了曳撒,准备出门,转过雕花的门,院子里还是雾蒙蒙的,飞翘的檐角上面鸟雀呼晴,啁啾曼妙。水汽漫散间,他猛然瞧见影壁旁边立着一个人,明珠亭亭的站在喜鹊登枝的影壁旁边,头发绾了一半,还像是未出阁女子才有的装束,茶白色的曲裾勾勒出婉转的腰身来。

    还是穿浅妃色好看些,严鹤臣在心里默默想着。正当年的好年岁,偏喜欢穿这些个素淡的颜色。严鹤臣算让宁福再给她置办些新衣服。她听见他的脚步声回转过头,严鹤臣已经走到离她三步远的地方,他招来尔雅:“怎么由得你主子乱跑,间风露重,若是伤风了该怎么好。”

    明珠抿着唇一笑:“眼瞧着就要到夏至了,怎么就那么容易病呢。”

    “今日怎么起得这么早?”瞧着天色还尚早,严鹤臣也并不急着往宫里去,索性在这和明珠多几句话。

    “我来送送你。”明珠出来还有几分羞怯似的,这女郎像个鹿也像只白兔,总是怯生生的,昨天那一席话倒像是难得地鼓足勇气。严鹤臣本想没什么可送的,可却又看见宁福在他身边一个劲儿地给他使眼色。

    宁福眼看着自家主子又要坏事,明珠姑娘多好的心思,竟然亲自来送他上朝,主子这时候要是什么不合时宜的话出来,日后再怎么和明珠姑娘相处?

    严鹤臣咳了一声,瞧着明珠道:“这早上冷得很,下回不许了。”他瞧着明珠又补充了一句,“你这身衣服很是好看,若是穿妃色就更好了。”

    等着严鹤臣一步一步迈出了门,明珠低下头来瞧自己的衣服,而后问尔雅:“妃色和茶白哪个更好看些?我那柜子里头妃色的衣服多得数不过来,这件衣服还是我早上挑了半天才挑出来的。”

    严鹤臣心里其实很是受用的,从一踏进掖庭开始,脸上如沐春风的笑容就没停下来过,他的婚事早就不是秘密了,大家都心照不宣,看样子和未来的岳父大人相谈甚欢,众人皆恭喜他好事将近了。

    宇文夔看着他就觉得刺眼得紧了,散朝之后,宇文夔叫住了严鹤臣,严鹤臣身上那种似是而非的熟悉感让他觉得有几分莫名其妙,只觉得严鹤臣眉眼轮廓让他觉得眼熟,宇文夔很快把这些念头抛在一边,他似笑非笑地对他:“朕这儿还有一宗好事要和你。明珠原本是贴身伺候过太后的,她父亲是朕的恩师,如今她喜事将近,太后也想额外给她一桩恩典。”

    这一袭话听着让严鹤臣觉得不安起来,宇文夔施施然继续:“封号已经定了,太后算认明珠做干女儿,给个郡主的头衔,接进宫里头教养几天,等到大婚的时候,从宫里头嫁出去,这是太后和朕的心意,严大人以为如何呢?”

    这听上去是好事一桩,可在严鹤臣心里,无异于平地惊雷,他把明珠护得像眼珠子一样,除了自己身边儿只觉得去哪都放心不下,只觉得世道多艰、人心不古,个个都对明珠意图不轨。更何况皇上的不轨是摆在明面的,这简直是司马昭之心了。

    严鹤臣马上就:“臣替臣妻谢主隆恩,天恩浩荡,可臣妻不喜虚名,不必劳烦太后了。”

    这“臣妻”二字听得就不爽,还没大婚呢,就一口一个臣妻叫起来了。他阴阳怪气道:“劳不劳烦的,也不是你的算的,方才已经派人去宣旨了,只怕这会子人已经接进宫里来了。算起来离你们婚事也不过还剩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不见,也不碍事的。”

    可不是要命了,三两日见不到就已经惦记上了,若是时日再久,只怕心肝都痛起来了。严鹤臣从乾清门迈出来,就开始找人听,白日里有没有车入宫,一直问道贞顺门才确定了,确实白日里送了女郎入宫,一直送到了万福宫,只怕这是是真的了。

    严大人一瞬间就泄了气,只觉得连家也不想回了,他整日待在少府监,少府监比不得司礼监整日和后宫的主子们交道,往后宫跑的时候只怕是更少了。这不是一个高墙把他们两个人隔开了么,可怜见的,严鹤臣刚刚得了宝贝,如珠似玉地捧在掌心里,如今只觉得好像被人横刀夺去了似的。

    一天的好心情败了个精光。严鹤臣冷着脸,把手底下的奴才们吓得不敢吱声。皇上的意思他明白,虽然不至于难为明珠,不过是如今张季尧运作起来了罢了。皇上做了十多年的皇帝,对臣子们的心思也算是了解的,如今严鹤臣和张季尧结了亲,若是勾结在一起怕是一大祸患,把明珠拿捏在手里,也算是掌握了他们的一个把柄罢了。

    严鹤臣对于皇上这样的行为心里只觉得十分不齿,让他安安心心地等着明珠从宫里回来,只怕是不成,得想个主意,把她从宫里头拉出来。

    *

    明珠站在太后的床边,只觉得像是恍如隔世似的,太后的病日益沉疴了,她躺在床上,像是一个行将就木、油干灯枯的老妪一样了无生机,明珠看着心酸,熙和给了她一个眼神领着她从屋里走了出来。

    “太后虽然病着,脑子却是不糊涂的,”熙和姑姑静静,“宣你入宫的主意,是太后和皇上商量之后定的,自然是有太后的用意在的,左不过是一个月的功夫。”

    她能什么,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宫里赏了她郡主的头衔,除了千恩万谢还能怎么着?她如今心里也有几分明白过来,她分明就是宫里用来拿捏严鹤臣的一条软肋罢了,攥着她,严鹤臣就要乖乖卖命,不能掀出浪花来。

    熙和给她安排在了万福宫附近的别馆,不是正经带偏殿的宫阙,里头睢园绿竹,倒是十分雅致。里头配了四个太监,两个宫女,明珠在别馆里转了两圈轻声对尔雅:“我竟又回来了。”

    尔雅是头一次进宫,自然是新鲜的,明珠在宫里待了三年,这里头的一草一木都司空见惯了,她在别馆的院子里坐下,轻声叹气:“口信都留下了么?”

    “已经让宁福去留了,大人估计已经知道了吧。”

    明珠哦了一声,就不做声了,昨天晚上你侬我侬,没料到一别又是一个多月的光景,这高墙大院的,一来一往不知道又多少人瞧着,从明日起,白日里有精奇嬷嬷来教一教规矩,简直是要活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了。

    明珠叹了口气,却听见外头有人通禀,是郑贵人来了。

    郑容晋了贵人的位份,又怀着龙子,自然是身份高贵得紧,明珠规规矩矩地给她行礼,郑容已经有几分显怀了,她在椅子上坐好了,笑着对明珠:“给你道喜了,一步一步能走到今日,也当真是不易了。”

    她原本是有名的冰山美人,入宫这段时日,好像笑模样比以前多了不少,明珠中规中矩地答:“不过是主子们格外抬爱些,给我赏脸罢了。”

    郑容嗯了一声,修长的指头在尾指上面戴了掐丝的护甲,十足十养尊处优的模样:“你父亲不日便要入京了吧,听你还有个妹妹,等她入宫记得带进宫里玩。”

    怎么人人都要多问一嘴她的父亲,明珠心里警钟敲了起来:“主笑了,父亲好端端的,怎么就要入京了呢?”

    郑容凑近她:“我可没有和你笑。这事是皇上和我在晚饭时提过的,如今翰林院的原判这职位空着,你父亲本就是太傅,这位置给他再合适不过。你且等着听好消息吧。”她虽然有娠,可依然美得不同凡响,笑得姿态万千,“你我原本在太礼监姐妹一场,日后多走动些也是应当,你是不是?”

    宫里没有白做买卖的道理,郑容今日来的目的怕就是在这了吧,想着借机拉拢她。嫁给严鹤臣之后,明珠也算的上是贵女圈里的一块香饽饽,人人都愿意巴结她几分,原本被严大人护着,递牌子都是石沉大海,如今进了宫,反倒也方便了。

    “这是自然的。”明珠笑着露出一排贝齿,“自然是要和姐姐多多走动了。”

    *

    当日晚上就下了御诏,张季尧被封为翰林院原判,不日起便能回京了。

    明珠听着这个消息,在自己的屋里坐了好一会儿,父亲的野心她心里不是不知道的,那几日严鹤臣和父亲聊了什么她猜不真切,可只觉得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似的。

    夜风徐徐的,吹得人熏然,明珠坐在院子里,尔雅给她搬了一张琴。明珠在闺中练过几年,能弹弹《淇奥》《佩兰》这样的曲子,若是《广陵散》之类的曲子,也能马马虎虎地弹完,比不得技艺高超的琴师,随便弹来自娱还是可以的。

    她拨了拨弦,已经有些手生了,随便地弹了一首《淇奥》,又想起了严鹤臣,这曲子本就是弹给心上人的,如今对着孤零零的月亮,也觉得了无意趣起来。

    有人敲响了别馆的门,尔雅前去开门,是个穿普通衣着的宦官,帽檐压得低低的,明珠嗯了声,问:“你是哪个宫里的,有事么?”

    那宦官抬起头,清清冷冷的月色下,露出了那张好看得颠倒众生的脸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