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棋局(六)
阿乔送给江月心的那颗骰子, 被江月心早早地丢了。
她为阿乔之死茶饭不思了一整年,终于是被哥哥一巴掌醒。江亭风对她怒吼:“那子若是活着,也定希望你活得快快乐乐的!你这副鬼模样,是要一块儿去地下陪他吗?”
话虽然难听,可也是实在的道理。
于是,江月心下了决心,忘了阿乔,忘掉曾有个少年发了誓要回来娶她。她要好好过自己的人生,于是她将那颗阿乔给自己的骰子, 丢到了关城的河里。
临丢掉前,她还郑重地道了歉。
那骰子本就个头,又被把玩得陈旧;丢到河川里, 一道波来,便被卷得没了影儿。
所以, 如今王延再问起那颗骰子的下落,她只能尴尬一句“丢了”。
尴尬归尴尬, 但她心里还是畅快的。只可惜如今正是大燕国来的紧要关头,容不得她儿女情长。她只能贪恋地看一眼王延的身影,便一抽马鞭,继续朝前去了。
“你我之事,来日再!”
丢下这句话, 她便领兵继续朝鹤望原去了。
夜色有些阴沉,天上的云渐渐遮了月华;马蹄声如低低徘徊的雷,震得地面轰然欲裂。她领着身后一队兵士, 埋伏到了鹤望原外的山道上。
江月心伏在山腰处,借着繁茂枝叶遮住身体,朝鹤望原上看去——那里纷吼厮杀漫天,金戈鸣响不绝。
江亭风与赵祥一人一队,已然是杀入了鹤望原上,与大燕国的军队厮缠在了一块儿。夜色沉沉,火把光依稀照亮了往来军士的轮廓,但听得激吼如雷、铁器铿锵,伴着马蹄踢踏之声一道儿回响,砍杀声不绝于耳。战场上,满目皆是混乱。
“这才一年多,大燕国人又卷土重来!”月心身旁的一名将,一边窥望着凌乱的鹤望原,一边低声斥道,“他们的国君本是个废物,这群大燕人又是哪儿来的魄力,一而再、再而三地闹事?”
这一点,江月心也甚是疑惑。
大燕国的国君唤作魏华园,乃是旧国主的侄子。
当年霍天正带兵踏平了大燕上都,大燕的老国主一瞧势头不对,当夜便带着妃嫔子嗣一道焚宫自尽,留下一堆焦黑尸体。霍天正无奈之下,从旁支里随手挑了个魏姓的鬼,扶上了大燕国君的宝座。
这魏华园登基时不过五岁,刚认了字没多久,哪有当国主的能力?当然是天恭国什么,他就做什么。如今他也不过是十七岁的年纪,日夜唯天恭国马首是瞻,生怕哪一日惹恼了天恭国,不心丢了龙椅与脑袋。
国君如此窝囊废,大燕国怎还有能力闹事?
江月心想:若是此事乃霍大将军一手策划,那今夜便是瓮中捉鳖,应会赢的毫不费力。毕竟哥哥与赵祥皆在此处,不破关没有“守备空虚”一。
然而,她越看,越觉得战局诡谲。那大燕国人比她想象中要强悍不少,竟比从前要精壮了五六分,杀起来颇为勇猛。
终于,江月心见着了杀阵的信号。她一见空中绽开一道白亮如鱼焰火,立即一挥手臂,喝道:“走!”
赤旗半卷,飞镝炫晃,她身后军士策马而下,如泻江洪,转瞬便融入了鹤望原上。她策马持剑,一骑冲在最前,锋如银彗。
江月心有一身好武艺,可保她孤身出入敌群。纵是千刃万矢迎面而来,她亦能以一当百、毫发无伤。但见她转瞬便削下两人残臂,又将一人自马上砍落,掀起一片哀嚎;一忽儿,又是数支长矛压至她面门上,皆被拦腰生生截断!
她虽是女子,可若上了战场,却是个人见人怕的罗刹。殷红热血飞溅至她面颊,竟比抹了胭脂还要艳丽。一双眸子,冷如凝了冰霜,叫每个与她对视之人皆生出惧意来。
人群之中,她忽得瞧见大燕军士里有一身形矫健如豹者,正出入天恭军阵之中,身姿利落修长,显然是个厉害人物。她一抿唇角,当即挽了染血剑花,策马朝那大燕人冲去。
“好身手!接我一剑!”她冷笑一声,横剑直指这大燕人的心窝。
那男子果真武艺不差,竟硬生生挡住了她这一击,反手便是一劈!
鹤望原的天渐渐阴了,似有细细雨丝落下。也许是雨丝模糊了江月心视野的缘由,她竟觉得这男子的招法颇为熟悉,令她有了古怪的感觉。
她甩掉这奇异的念头,又是一剑刺向正前,身姿轻盈如燕。两人武功相差未几,彼此互不相让,兵戈未停。因着剑如疾电,只在空中留了半道残影,周遭之人竟都不敢靠近,生怕被他二人误伤。
铿!
又是一声钝响,江月心迎面劈开了男子的面甲。她暗暗恼着力道终究是差了一分,没能破了他的面门。可下一瞬,江月心便愣住了。
面甲下的男子,既无其他人的狰狞阴鸷,也不是粗犷阳刚的长相。透着阴柔的五官,犹如用点了墨的笔缓缓描摹而出。
雨渐渐下大了,沙沙雨水覆了整片鹤望原,将那些兵戈之声都隐去了。一道惊雷滚过,又是白电当空炸开,映得人面孔煞白。
那人就在电光雨声里,平静地望着江月心,眼中无波亦无澜,无恨亦无爱,像是早就知道她会来。
江月心听见自己的唇间,发出了奇怪的声音。
“阿……镜?”
这声音有些干涩,像是从破了的木门里漏出的风声,难听得很。
那男子微颔了首,算是应了她的称呼。
江月心的瞳孔微微一缩,心底涌起惊涛骇浪。她想要擦一擦眼睛,生怕是这雨水令自己认错了人。可她心底又明白,她这辈子,是绝不可能错认顾镜的。
他就是顾镜。
这个如今和她持剑相搏、率领大燕军队进犯鹤望原的男子,就是曾朝夕相处,被她视作兄弟的顾镜。
恍惚间,江月心竟回忆起了初初见到顾镜的时候。
她十四岁,不爱做女红、不喜读诗文,只爱舞刀弄枪。年纪轻轻,她已能用一柄短剑挑翻军营里泰半男子。江父觉得她不上阵杀敌颇为可惜,便带她入阵两三次,回回都博得一片惊艳。
战事年年有,不破关春秋皆需征丁入军。正是在这时,十五岁的顾镜来了军中。
他他无父无母,幼时家中来了伙匪盗,一把火将家底烧了个干净,父母兄弟皆葬身火海。他没什么手艺讨饭吃,便胡乱地流浪了数年。
霍天正向来爱招募那些无父无母之人——这些人没牵挂、没眷念,上了阵便是一往直前,一点儿都不眷念身后事。顾镜无父母,霍天正当然是乐意招入的。
他一口地地道道的天恭国话,带点儿京城那头腔调,没人怀疑过他不是天恭国人。且他遇到大燕国人,杀的比谁都狠。这样的人,怎么会与大燕国有干系?
霍天正将一群差不多年岁的兵调到了一块儿。顾镜十五岁,江月心十四岁,两人差不多年纪,就这样遇上了。
“听你武艺高强,不输男子。”顾镜到了军营的第一件事,便是来找江月心,“不知可否赐教?”
然后,他就被江月心撂倒了。周遭的少年们唏嘘嘲笑一片,都笑他没长眼睛:“找谁的麻烦不好?偏偏找江家的霸王头子!”
前尘往事,如今遥遥想来,竟如隔了一层白纱雨雾,叫人记不分明了。脑海内外,只余得一句话在回荡,那是当初在鹤望原上,顾镜与江月心的话——
“但我想……青哥八成是寂寞的。再怎么假装自己是只无害的鸽鸪,它也不是只鸽鸪。日子虽过的无忧无虑、有吃有喝,可也与大燕那头血肉为食的日子,全不相同。”
战场上瞬息万变,“分心”是最要不得的。江月心不过陷入回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便叫人寻着了破绽。当是时,两柄红枪便朝她捅来。
噗呲一声响,竟是其中一柄□□穿了她的盔甲,直直没入腹中。剧痛令月心身子歪斜一下,险些要摔下马去。她只觉得浑身麻麻泛疼,喉间倒涌上一口腥甜血气来。
“阿镜……”
雨势愈发地大了,与鲜血一道将地面化为一团泥泞。马蹄踢踏,溅起一片污泥,令那些东倒西歪的白芦苇都蒙上了连片脏污。
“五殿下!快杀了这女人!”有人吼顾镜。
江月心知道,若顾镜当真是大燕国的将领,那他杀自己实在是义不容辞。若是他不杀,他便是个为旧义所困的懦夫了。
但顾镜没动手。
他平静地望了江月心一眼,一扯缰绳,策马奔向了别处。
江月心咬咬牙,眼神瞬时变得凶恶锋利起来。她咬牙切齿的,用手背一抹嘴角边不绝血迹,朝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恶狠狠吼道:“顾镜——”
她也不知自己在执着什么,竟不顾撕裂的伤势,一扬剑刃,策马追了上去,凶狠勇烈竟比之前更盛,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架势。有前来迎战者,皆命丧她剑下,令她金鞍白羽皆染血迹。
因刃敌太多之故,她的剑竟被人咔擦砍断。于是,她便跳下马来,拾起血堆里一柄无主长|枪,咬牙孤军深入。
她的部下在身后大喊道:“郎将!回来!郎将!”
只可惜,她全数没有听见。
***
鹤望原的这场仗,得很是艰辛。
霍天正本以为自己瓮中捉鳖、胜券在握,未料得大燕国的军力竟比想象中还要强大,硬是让他折损不少能兵利将。若此役不破关当真守备空虚,定然会被大燕国人长驱南下。
这一场仗,谁也没讨得好处,还壮了大燕国的声威,勉勉强强算是个平手。待战况初歇,霍天正清点折损人马,这才惊觉江月心尚未归来。
“郎将何在?!”霍天正环顾周遭众人,又惊又怒,“她竟不听号令,擅自行动了么?”
一名负伤将领捂着伤口,艰难道:“郎将她……没入敌腹,单骑直入,我等不敢追赶……迄今,她还没有回来。”
此言一出,营帐里便是一阵沉默。
单骑只身、驱入敌营——无论怎么想,下场都不会妙。
霍天正只能庆幸,江亭风亦受了伤,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不至于听到这个噩耗。他叹了口气,蹙眉道:“先去找吧……去战场上找找。”
此时,却见得王延撩起帘帐来,大步流星似地跨入,怒道:“郎将!郎将她怎么了?”
“人还没找着……”在陛下面前,霍将军有些不敢交代。
下一瞬,王延便转身出去了,一点儿犹豫都未曾有。
外头还下着滂沱大雨,地上被浇得一片泥泞。他未撑伞,脚步走的也急,泥点子飞溅起来,立即沾花了他雪白的衣摆。
他少年颠沛,双腿落了疾。这整夜整日的大雨一下,潮气入侵,便令他的膝盖隐隐泛起痛来。他咬牙忍着这痛楚,去马厩牵了马,直奔鹤望原。
大燕人的军队已撤了出去,这片古战场上,只余一片狼藉缭乱。于河川旁信步的白鹤早不见了踪影,连片的芦苇也被尸山血海压了去。有几列军士冒着雨点子,正将一具具的尸体朝草席子里搬。
沙沙的雨声里,有人正在高声歌唱。
“彼尔维何?维常之华。彼路斯何?君子之车——”
唱的是一曲《采薇》,调子喑哑。
王延举目望去,一时之间,竟不知从何处找起。情急之下,只能从脚下的尸堆开始翻起。
大燕将士与天恭将士的身躯彼此交叠,血渍四处皆是。那些将士们死得不甘,面上尚且挂着龇牙咧嘴的怒愤,一双眼似乎无论如何都不肯合上。
他忍着膝盖的痛楚,用力拨开这些尸躯面上纠结的乱发。竭力去辨认这些人或凶恶、或不甘、或畏惧的面孔。
他的手哆哆嗦嗦的,既盼着找到那个人,又生怕在这里找到那个人。
一不心,他便从尸体的衣襟间抽出一封被血迹浸润的信。字迹虽有模糊,却依旧能瞧得出写了什么。他匆匆一瞥,只见上面写着“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竟是一封妻子写来的家书。
王延的身姿一顿,握着信的手指颤了起来。
结发为夫妻……
这是哪家的父亲、丈夫,死在了战场上,将要化作白骨?
他再仔细一瞧,发现这封信原是属于大燕将士的,连忙又将其放了回去。继而,他便继续翻找着那些身躯。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势时而大、时而,他的双膝因着旧疾的缘故,已疼痛到近乎麻木,不得不一直弯曲蹲行,模样狼狈极了。若是让宫中那些人瞧见了,定然会大惊失色。
终于,他的手摸到了什么熟悉的物件——
是一盒胭脂。
烟火戏的那晚,他假借“赠礼给霍大姐与霍夫人”的由头,将这盒胭脂交到了江月心的手中。而如今,这个染着血的胭脂匣子出现在了一片血泊里。
“思思?”他呆怔了一下,颤着手朝前摸去,茫然地喊道,“思思,你在这儿吗?”
寂静无声,唯有河波与雨响。
这片空泛的寂静,叫他心底有了一片沉沉的死寂。
难道是才重逢,便要再相别了……
他正这样想着,却见得前方那一堆尸躯动了起来,有人挣扎着探出一只手来,无力地挥舞着,似乎是在和他招呼。继而,微弱的喊声便从那下头传来了:“唉,阿延,我,本郎将在这呢……”
莫大的喜悦,在此时涌入了他的心扉。
“思思!”他连忙丢开那胭脂,努力扒开尸堆,把江月心扯出来。
她受了不轻的伤,肩上还插着一柄羽箭,长发被血渍纠结成一团,糊在了脸上。
“我有些……头疼。”她勉强从尸堆里坐了起来,喃喃道,“怕是自己走不动了。”
“无妨。”王延对她道,“我背你回去。”罢,他就直起瘦长身子,将女将军背到了身上。因着盔甲有些重了,他还特地剥掉了那些残存的甲片,叫她只余下一袭染血的直裰内衫。
江月心的身子颠了颠。
她挂在王延的身后,视野朦朦胧胧的,只能瞧见王延的耳后。男子的后颈一片白皙,与那些不破关的武将截然不同。发冠下几缕细碎发丝,乌沉沉的。
“阿镜……”她忽然喃喃开了口。
“顾镜怎么了?”王延问。
“……没什么。”她闭了口,不再多言。
天地间的雨丝渐,他背着她,一步步踏过沾满泥泞与血迹的鹤望原,朝扎营的方向走去。
他心想:已经不能再等了。他险些便错过了她。
于是,他一边背着身后的姑娘,一边喘着气儿,艰难道:“思思,我要老实和你交代一件事。”
“欸。”她胡乱地应了,神思很是昏聩的样子。
“我其实本名不叫王延,也不姓乔。”他抬眸,扫了眼灰蒙蒙的天际,深呼一口气,缓缓道,“我本姓李,乃宣帝李律次子,唤作李延棠。”
这样一句话,已是将身份如数托出了。
没错,他并不叫王延,而叫李延棠。
李延棠心底略有不安。只可惜,他背后的姑娘并无回答的声响,只有粗浅的呼吸,也不知道她听到了这句话没有。
“思思,你听见了么?”他撇过头,问了一句。
“……”女子已阖上了眼睛,沉沉地睡去。但因着他的问题,仍是挣扎着发出了一声“唔”,也不知道到底是否定还是肯定。
李延棠怕惊扰到她,不敢再多问,只是以极轻的声音道:“我当你听见了……你是听见了的吧?思思。”
***
两人离去后的鹤望原,一片寂静。
新一日的夜色,复又重新降临。一队大雁士兵,借着夜色的遮掩,复又重新潜回了战场上。他们举着微弱火把,翻着一具具尸躯,似乎是在特意寻找谁的身影。
魏池镜的面容,在火光的映耀下显得格外苍白。
“给我找。”他冷冷地开口,“她就在这下面。”
“五殿下……”所有的士兵皆露出叹息的神色来。
五殿下乃是先国主唯一的血脉,亦是如今大燕国光复的唯一希望。他不顾自身安危,冒险重新潜回鹤望原,竟是为了搜寻一名敌军将领,实在叫人难以理解。
“五殿下,已经过去一日了,恐怕早就凶多吉少。”有人为难地道,“不如先行撤回……”
“若是还活着呢?”魏池镜冷眼看他,薄唇抿为一线,眸中是数不尽的沉戾与冷意,“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总之,给我找。”
然而,他的念头最终还是落了空。
无论如何搜寻翻找,士兵皆不能找到他口中所的那个女将。
火光微跳,魏池镜的神色比雪夜还要冷上几分。
终于,他背过身去,道:“罢了……定然是,还活着吧。回去吧。”
一只青尾鹞子掠过天际,飞落在他的肩上。他回望一眼身后的鹤望原,还有那隐匿在黑夜之中的不破关城,终于将视线彻底错开。
这一转身,似乎将过往的六年岁月,并不破关城的回忆,尽数丢弃在了雨中。
***
鹤望原一役,已过去了两日有余。
回想到当日场景,霍天正仍旧心有余悸——未料到大燕国蛰伏一段时日后,竟已壮大至斯。若非是误误撞设下这个陷阱,恐怕不破关真会在被出其不意地攻下。
而且……
想到失去行踪的顾镜,霍天正眉心狠狠一皱。
若是顾镜当真是大燕人,那这不破关的情报恐怕早已流入大燕人的手中,后患无穷,他只能从今日起,尽可能将不破关城内外守备全部改换。
想到顾镜,霍天正就想到了江月心。
她在战场上险些丧了命,是李延棠与其余军士一齐翻捡着尸体才将她找回来的。她伤得重,现在还发了高烧,时不时糊涂话,也不知道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就在此时,外头的士兵来报,一副急匆匆的模样:“大将军!郎将醒过来了……就、就跪在外头!怎么也劝不走!”
“跪在外头?”霍天正微惊。
不破关夏日多雨水,眼下外面正下着大雨,江月心好不容易醒了,怎么跪到外头去了?
霍天正一撩营帐,急忙向外走去。但见大雨倾盆,江月心却穿着薄衣、吊着手臂,跪在冷硬地上。见霍天正走出来,她便低下头,道:“末将失职,未能察觉顾镜乃是大燕探子,还请大将军降责。”
雨水哗然,她这副狼狈样子,叫所有人看了都有些心疼。
霍天正听闻,愣了一下,继而,久久地叹了口气。
“不怪你。”他命身旁人去扶江月心起来,“……是顾镜太狠了。他连我都能骗过,更何况是年纪尚轻的你?”他悠悠望向雨幕,喃喃道,“他杀起同胞来,比我们都要狠。又能藏、又能忍,连我都看不出一丝破绽来……你又要如何察觉?起来吧。”
顾镜入军六年,从未留下分毫破绽。天恭国军士私下常有言语羞辱大燕王室,顾镜听闻,从来不恼,偶尔还能一起玩笑。
这样的人,要如何瞧出破绽来?
当年他觉得顾镜定非池中之物,如今看来,竟真的以这种方式一语成谶。
听闻大燕那头,这两天蹦出来个老国君的第五子,唤作魏池镜,正在招兵买马、壮大声威,大有取魏华园而代之的趋势,吓得魏华园当即修书一封递来天恭,要天恭国保住他的帝位,免得皇位被正儿八经的先帝之子给抢去了。
毕竟,魏华园只是先帝侄子,魏池镜才是正正经经的先帝子嗣。
想到此处,霍天正又是一叹。
也怪自己当年太过草率——当年在大燕上都那烧为废墟的宫殿里,皇帝与妃嫔、子嗣的尸身整整齐齐、一片焦黑。霍天正命人勉强辨认他们身上的玉佩名牌等信物,笃定魏老皇帝的一家子都死了,还以为已斩了草、除了根。
谁又能知道,那些焦黑尸体里有一个不是魏家人,魏五子魏池镜,竟然逃出了生天。
终究是大意了!
江月心到底是刚刚醒来,身子还弱。她被扶起来后,晃了一瞬儿,人便又仰倒下去,歪歪斜斜地靠着。扶着她的军士一碰她额头,惊道:“郎将还在烧着呢!”
“赶紧送回去休息,叫大夫来仔细瞧瞧。”霍天正叮嘱道,“亭风已醒了,他要是知道他妹子伤的重,恐怕要难受得紧。”
几个军士得令,连忙将江月心送回营房里头去了。江父和周大嫂子轮流照顾着月心,给她上药和驱热。过了午后,李延棠也来了。
他叫王六退到外头,自己坐到江月心枕边,从热水里绞了帕子搁在她的额上。
女子披发阖目,躺在床上,面色虚弱得很;蹙着眉,似乎是在做噩梦的样子。日光黯淡,她肌肤也染了一层阴影,耳后的红月褪了色,不再是那鲜艳的一弯。
李延棠瞧着那抹红月,心底微微一动。
他弯下身,轻轻地用唇碰了下她的脖颈。继而,便是她柔软的耳垂。
来也怪,他一坐下来,一直昏迷不醒的江月心竟然真的模模糊糊地醒过来了。她捱在枕上,眯着眼儿瞧人,声音沙沙的,疑惑问道:“哎,阿延,是你啊。你咬我耳朵是个什么毛病?”
李延棠被人捉着了干坏事,却一点儿都不乱。他思忖着药该煮好了,便一掀衣袍去外头,口中淡定道:“不过是京中习俗罢了,咬耳朵包治百病。”
江月心视野一片昏花,但她心底却有欢喜的意味——她觉得李延棠真的为人不错,竟然这样挂念着自己的伤。于是,她立刻沙着嗓子夸道:“哎!多谢!阿延可真是个好随从。”
“不必谢。”李延棠从外头端来了药,吹了吹,要喂她喝。
“你是阿乔。”她忽然想到什么,很笃定地对他,“对吧?”
“对。”他回答了这个傻乎乎的问题。
江月心傻笑了一阵,道:“那你回京了那么久,为何不回来找我?”
李延棠拿着勺子的手微微一顿。
“京中……诸事繁忙。”他想到当年回京后面对的那一切,心底有些冷,“叔叔不念亲情……堂兄弟也不大喜欢我。很长一段时日里,我都没怎么见过外头的光,不比待在不破关城好到哪儿去,因此……也没有闲暇来寻你。”
李延棠的叔叔登上了帝位,自然是想把帝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可天恭国讲究血脉正偏之——先帝之子,比先帝之侄的血脉更正,李延棠才是更有资格继承帝位的那个人。
唯有李延棠死了,方能解决这个困扰。因而,李延棠虽还了朝,却还是过不好日子,依旧活在刀光血影之中。若非有个军功震天的霍天正在背后扶持他,恐怕他在还京的第一日就死了。
后来,李延棠登了基,面对的亦是群虎环狼。为了威震以叶家为首的百官,李延棠决意做出一番功绩——他对不破关更熟悉,便决心一气拔除北关世代跋扈的豪族段家。因此,他便回来了不破关城。
当然,他特意回来,也是有私心的。
寻找那个叫做思思的姑娘。
“算了算了。”江月心也不是个计较的人,便没再追问了。
她还发着烧,身上四处都有伤口在隐隐作痛,肩膀和手臂都酸涩得很。她只觉得身子难受,便胡乱道,“唉,你给我捏捏肩呗……你不是我的副手?”声音软绵绵的,却偏要做出一副老大的架势来,“你要是给我捏一辈子的肩,该有多好啊!”
“人还虚着,闹什么?”李延棠不随她胡闹,只是把药送到她唇边,道,“喝药了,温度刚好。再不喝,就冷了,冷了更苦。”
江月心一闻到药那苦味,就觉得难受。她强撑着身子往床里头缩,嚷道,“姐姐不喝!你拿回去。我们这种粗人都不喝药,自己捱一阵子,伤口就好了!”
“……喝药。”李延棠用药勺追着她,“别闹。”
此时,外头有人敲门,原是王六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声催促道,“公子,你快些呀,回京的马车在外头等着了,段大少也到了。再不上路,就来不及啦。”
“叫段千刀等一会儿。”李延棠慢声道,“我先照顾郎将。”罢,又把药勺追了过去,哄道,“喝罢,一会儿,我就要走了。”
江月心捏着鼻子,勉为其难地灌下了药。她努力抬着眼帘儿,贪恋地又看一眼李延棠,道,“哎,你可真好看。”
罢,眼睛一闭,也不知道是睡过去了还是醒着。
李延棠听得外头王六催得急,不得不起了身。
他生怕江月心又找不到自己,趁着这最后的机会,对合着眼睛的江月心道:“思思,我这就要回京去了。我怕你忘了,再告诉你一遍……我名为李延棠,乃先帝次子。待我回京后,我便命人上你家来求亲。若你不想嫁我,就告诉霍天正罢。”
这话已是的足够直白,将所有能交代的都交代了。李延棠仔细寻思再三,觉着应该没有错漏了,这才问道:“郎将若是听见了,便好好休息罢。”
江月心模模糊糊地应了声“好”。
李延棠再看一眼她睡颜,撩了门帘,出去了。段千刀和王六已在等着他了。霍天正特意派了支军队护送他回京,此时,那威武的军士正齐齐候在门外。
李延棠将要出门时,在门廊处撞见了霍将军一家子。
霍夫人本是来帮着理事儿的,她眼尖,一眼就瞅着段千刀恭恭敬敬地跟着李延棠去了,顿时疑惑道:“这王延什么来头?竟让段大少老老实实地跟着他去了?”
谁不知道段千刀乃是不破关一霸,难对付的很?
霍夫人狐疑地盯了一阵子李延棠,目光游移在他清隽贵气的背影上。忽的,她眼微微一亮,口中道:“莫非,这王延当真是京城哪个名门的贵公子?!若不然,一介穷酸书生,怎么会让段千刀跟着跑?”
霍将军闻言,生怕霍夫人把女儿婚事的主意到了李延棠身上,连忙认认真真道:“夫人,你就别那王延的主意了。他不过就是个普通的穷酸书生,家在京城外头,穷的很,没什么来历,配不上淑君。”
霍将军最懂自己夫人——夫人哪儿都好,就是对女儿的婚事太过狂热。要是知道李延棠是当今陛下,恐怕得削尖脑袋把淑君给塞进陛下的马车。也只能把陛下的身份,的可怜一点儿了……
果然,霍夫人听了,顿时兴趣缺缺,刻薄道:“我还以为淑君的婚事有着落了呢!”
霍淑君一直垂着脸儿,哽着不话。听闻此言,她含着两汪眼泪,哭咽道:“娘!现在刚了仗,你怎么还净在关心这等事情?”
霍夫人听了,也恼了:“外头了仗,你娘一个妇道人家,又能做些什么?还不是只能惦记着你,怕你日后在不破关过得苦,想要你在京城嫁个好人家!就是因着了仗,才更急着把你嫁回去!”
罢,霍夫人也是呜呜地哭起来,开始仔细掰算着从到大的每一笔账。
“时候叫你跟着你九叔,你不肯,非要来这破地方。你爹也是个没心没肺的,非要留在不破关,十年八年地不回家。我一个人待在京城,竟叫那些叶夫人、吴夫人追着取笑。如今操心你的婚事,还要叫你这没良心的埋汰……”
霍夫人哭起来的功底,一点儿都不输给江父。
霍大将军正被战事搅和得头疼,听到母女俩拌嘴,愈发感到头大了。他连忙将母女两分开,对霍淑君道:“淑君,你去照顾郎将去。她在我营帐外头跪到晕了过去,你亲手照料她,替我表个态。”
霍淑君委委屈屈地应了,一抹眼泪,飞速地跑了。
***
霍淑君带了丫鬟红香,到了江月心营房里头,撩袖子亲手照顾月心。她虽是个脾气骄横的大姐,可照顾人这事儿却是极拿手的,仔细起来,一点儿都不输给旁人。
见着江月心昏睡不醒,霍淑君给她换了额上的帕子,心思不由自主地飞远了。
顾镜已经消失了很久了。
听闻赵将军他们,顾镜便极有可能是藏在不破关内的那个探子。若当真如此,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再去追顾镜了。
霍淑君忽然想到,他们三人一块儿到鹤望原上去的那一日,顾镜蹚水过了河,站在对头,对她:“霍大姐,你快点回去吧。”
那时,她觉得横在两人间的河流,便像是王母娘娘洒出去的银河似的。如今看来,那可不是银河吗?原来所谓的“这一辈子都不可能”,就是这么个意思啊。
霍淑君一颗心空落落的,不知该先恨顾镜是个骗子,还是该先可怜自己看错了人,把豺狼当做了良人。
想到此处,霍淑君的眼眶微红。
恰好,江月心又动弹着醒过来。见到霍淑君照料着自己,她迷蒙道:“哎,大姐,我做了个梦。”
霍淑君给她垫了枕头,道:“什么梦呀?”
“我梦见,王延对我,他是先帝次子,乃是当朝陛下,日后要来娶我……”她喃喃道,“那是不是梦啊?”
她实在是分不清那是不是梦。
她一直神思混沌、迷迷蒙蒙的,根本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你梦见王延他是先帝次子?”霍淑君微惊,“这可是个祥瑞之梦啊!明这王延呀,身上有龙气呀,日后恐怕了不得……”
“大姐!郎将!”丫鬟红香急得在旁跺脚,提醒道,“这话不得呀!不得呀!若是传出去了,您二位并那位王先生,是要一块儿掉脑袋的呀!”
神经一个比一个粗的霍淑君与江月心,这才如梦初醒。
“哦,对的,要掉脑袋的。”霍淑君道,“不能乱、不能乱。”
“对对对,不能乱。”江月心亦重复道。
霍淑君给她吹了药,道:“我呀,郎将,这梦你也别太当回事。我爹可是把那个王延调查得一清二楚!”
她想到自家娘亲在门廊下遇到王延时,爹爹那副紧张的样子,立即把亲爹的话又重讲了一遍,“那王延呢,就是个普通人家出身的书生,穷的很,只不过在京城当了个官罢了,配不得什么大户人家的女儿!”
“原来如此!”江月心点头,“霍大将军亲口所,必然是真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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