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清凉宫(四)
李素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了少时, 梦到自己第一次于宫中见到叶家婉宜的场景。
约莫是秋日的时候,天辽地阔,甚是晴爽。叶家的大姐扮得秀美端方,活脱脱一个绝色美人的胚子。她朝自己笑笑,很腼腆地见礼。
那时的叶皇后,后来的西宫太后,对李素道:“素儿,婉宜日后会嫁予你为妻,你要好好待她。”
虽年少, 李素也明白这句话的分量。他瞧一眼那美色婉约、难有人出其左右的少女,心头微跳,耳后如烧了一片霞似的。
李素顺着叶皇后的话, 应了下来。那一次,叶婉宜赠给他一块玉佩, 玉料是上好的璞山玉,光润如水, 上刻“志存”,乃是劝人志存高远之意。
这块玉佩,李素一直留到后来,未曾舍得丢。直到一次酒后,在宫宴上将其摔落在了草坪中。
后来, 李延棠还朝,李素不再是储君。虽他与皇位失之交臂,但他却没什么脾气, 也不大想去争。他想着,能娶到叶婉宜,与她成亲过日子、生儿育女,已是人间一大桩幸事,他应当知足了。
李延棠受冠东宫那夜,李素问过叶婉宜:“若我不再是太子,你可还愿嫁给我?”
那夜,为了庆祝李延棠受冠东宫,整座皇宫皆是张灯结彩、灯火通明,一副几欲照亮半边天的模样。在无人知晓的暗处角落里,初初长成未久的李素与叶婉宜相立而谈。
彼时,叶婉宜点了头。
她笑得甚是纯美,面庞上皆是动人的笑意。在李素的眼里,叶婉宜虽有着“端方雍容”的名头,可她私底下也是有些棱角的,和她的妹妹叶柔宜如出一辙。
——愿意放弃太子妃之位,嫁给无缘帝位的李素,便是她的一颗棱角。
那夜,虽无缘太子之位令他有些失意,可他更多的却是欢喜——他觉得倒映于叶婉宜眸中的烟火甚是好看精彩,因此欢喜不已。
只可惜,叶家却不愿将婉宜再嫁给他。叶家世代名阀,嫡长女便是算好了要当皇后的。做不了皇后,那便是让叶家十多年的精心教养付诸东流。
以是,叶婉宜不能再与李素有瓜葛。
叶婉宜也曾争过、恳求过,但她到底是叶家的嫡长女。忘了是哪一日,叶夫人与叶婉宜彻夜长谈,终是让她改了心意,答应听从家族安排,入宫为后。
从此后,那长着细细棱角的叶婉宜便不见了。她像是被彻底磨平了的鹅卵石,圆滑、完美、饱满,谁都挑不出一丝错处,可谁也看不出她心底在想什么。
没了皇位,也没了曾经的青梅竹马。李素终日饮酒作乐,好似用醉意麻痹了自己,便能逃脱了这事事皆不如意的红尘世间一般。
但谁也不曾料到,兜兜转转,叶婉宜又回到了他的身旁。
陛下赐婚,将叶婉宜又还了回来。
李素不知该如何述自己的心情,但他却知道,这是一桩好事。这一回,他是绝不会再把心上人交出去了。为此,他已停了酒,不再多饮。
然而今日,叶婉宜的父亲叶衡却亲自上门,劝他解亲。
淮南王府的正厅里,一片压抑。外头风雨大作,时有白电滚过。叶衡抽出一封信,递给了李素,低声道:“婉宜所愿,皆在信中。”
李素微白了面色,心头有不妙预感。
他撕开了信封,展信而阅。字迹隽秀,确实是叶婉宜亲笔无疑。信中写她无意于自己,烦请他恳求陛下,解除婚约,放她去留随意。
字字句句,甚是无情。
李素面无表情地看完了信,神情甚为阴鸷。他合了信纸,冷然道:“叶衡,若本王不愿,你又当如何?”
叶衡道:“那自然是将婉宜嫁过来。”
叶衡这话的坦然,李素却无言以对。
李素微咬牙,心却沉入深不见底的深渊之中。他知道,叶家是咬准了自己对叶婉宜的感情——他们都知道,自己痴情如斯,一直视叶婉宜如心尖至宝,定舍不得她难过。
叶家抱着做外戚的美梦,可叶家人却不敢自己得罪陛下天威,便希望他李素来开这个口,来讨陛下的嫌。
外头的风雨声愈发了,沙沙不绝,敲的屋顶传来如奏之声。李素的拳越捏越紧,终于,他狠狠拍了一记桌案,阴刻道:“叶家人,真是好一个胆大的叶家人!你们是不把本王放在眼里么?”
他察觉到自己的口腔之中有咸锈味,原是自己暗怒之时,不心咬破了嘴角。
“王爷此言差矣。西宫太后娘娘,也姓叶。咱们叶家,又怎会把王爷视为外人?”叶衡却挂着世故的笑,道,“咱们叶家与王爷,本就该同气连枝才是。”
顿了顿,叶衡摇摇头,道:“婉宜她本也不想闹得如此难堪。可赐婚到底非你情我愿,乃是陛下强她所难,以是……”
李素阴鸷的面孔,流露出一分破裂的哀痛来。
叶婉宜……
想到回忆之中明眸善睐、巧笑倩兮的少女,李素的心口就微微一疼。
他无论如何也放不下那个姑娘。
“陛下强她所难……?”他喃喃念了一句,竟自顾自地笑起来,“你们叶家真是厉害,瞧准了我见不得婉宜不如意。”
罢,他站起身来,面容冷刻如冰:“好,本王答应你,去陛下面前解除这桩婚事。”
叶衡并不诧异,只是含笑道了谢,又命厮把早前备好的谢礼抬上来,这才告辞离去,冒雨上了回叶府的马车。
待叶衡走后,李素的面容彻底冷了下来。
他一抬手,便掀翻了堆放着的礼物箱匣,低垂头颅,喃喃道:“婉宜,你只肯做皇后是么?要想娶你,便得先得到那帝位……是么?”
外头电光雨丝相交,白光照亮了他的阴鸷容颜。他眸中一道冷色,如不化冬雪。
***
清凉宫。
江月心在清凉宫里住下后,照旧是与褚蓉睡的一张床。京城傍晚后便开始落雨,断续未绝地下了一整晚的雷雨。这雨声虽然大,却也不恼人,江月心和褚蓉趴在床上,讲了大半个时辰的闲话。
“姨姨呀,你可知道男女间亲密接触,是个什么滋味?”
“你想知道拉?再修炼八百年吧。”
“姨姨无所不知,就和我呗。”
“……”
褚蓉无语。
她要是能撩动江亭风那块木头,她就不会在这皇宫里做什么“教养嬷嬷”了,孩子都生了一二三四五个了。她哪有什么经验能和江月心的?没有!不!
“姨姨不知道啊!”江月心竟然有些怜悯,道,“没想到姨姨也这么可怜……”
“……”褚蓉一扶额头。
两人扯东扯西,讲了好一会儿,才就着雨声迟迟入睡。次日,外头的雨水也没停下,依旧沙沙地下着。江月心用了早膳,便兴冲冲地去见李延棠。
李延棠起的早,已在批阅奏折了。江月心进了清凉宫正殿,张嘴便是一句“心肝~”,回音袅袅,环绕在整个宫室内。
李延棠面不改色,依旧一脸温雅从容、风光霁月,浑似她喊的不是“心肝”,而是声恭敬的“公子”。
他本想起身接她,可他一动,双膝便传来微微刺痛。于是,他只能咬牙坐着。李延棠早习惯了这痛楚——每逢雨天,他少时被断的双膝就会隐隐作痛,若要行动,则得咬牙忍着巨大痛苦。但他也习惯了不出来,只自己忍着。
然而,这回,他蹙眉的动作却叫江月心察觉了。
“怎么了?心肝?你哪儿不舒服么?”
“……无妨,腿麻了。”
恰在此时,几名外臣拜见陛下。李延棠道:“宣他们进来吧。”
“哎,心肝,你可别勉强啊!”江月心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就让我来做吧!”
听着那句“心肝”,李延棠依旧笑得一脸云淡风轻,连垂眸的角度都不曾改变一星半点。
“真的,心肝,你要是哪儿疼了可千万别忍着,找杨大夫给你瞧瞧……”江月心还在念叨,李延棠听了那句“心肝”,却愈发的温柔自如、从容恍如一名满袖清风的仙人。
“心肝,外头的大人们进来啦!我要不要退避一下?”江月心看到几个胡子花白的老头进来了,便问道。
“不用。”李延棠神态自若,未有任何不适。那模样,那姿势,皆是一等一的清贵,让人不敢直视。
“心肝~”
“心肝……”
“心肝!”
几位年过花甲的老大臣,刚踏进清凉宫,就一连听了三声“心肝”,不由纷纷面露古怪之色。李延棠却只是抬了手,对诸位老大臣道:“坐。不必奇怪。朕就是郎将的心肝没错。”
所有人:……
作者有话要: 年纪一大把的老人很可怜的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