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淮南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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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素仰头, 视线触及城门上的叶婉宜。

    女子鬓发微乱,耳旁的珠坠漫溢着一道流光。雪白的脖颈上,挨着一柄银亮的剑锋。若是持剑者稍抖一下手,这坚韧便会切入她的肌肤之中。

    她的眼眸半垂,眉间似有一抹哀恸,谁也瞧不出这缕哀恸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李素。

    李素攥紧了拳,怒喝道:“霍青别,你这可真是霍家之耻!”他的声音极大, 在城门间层层盘旋回荡着。一时间,所有人瞧着霍青别的眼神都有些诡谲了。

    霍青别的笑容微滞,依旧是一副不恼不怒的样子。他只是从袖中抽出一柄折扇来, 慢悠悠地摇着;带起的风,微微吹开了他披散在肩头的黑发。

    他当然知道, 这等事情是极令霍家蒙羞的。

    天恭国古往今来战事无数,看便是再落魄穷窘之时, 也不会有将领将主意到无辜妇孺的性命上去。为将者,亦有君子之道;更何况,霍天正本就有着英将之名,霍家的大名最是光辉勇武。

    可是,那又何妨?

    他不过是不想看到有人伤了江月心罢了。他带病强行把叶婉宜从叶家绑出来时, 便已是犯了此大忌,他不介意错的更多些。

    “古语云,兵不厌诈。我霍九, 也不过是遵照古人言罢了。”霍青别收拢折扇,散漫道,“淮南王,叶婉宜死与生,便全握在你手上了。”

    这句话不轻不重,听起来轻飘飘的,分量却是很重,李素与叶婉宜皆变了面色。

    叶婉宜的双眸一红,眼眶里微泛水光。她张了张唇,似乎是想些什么,可口中一咽,又将双唇合拢了去。城门上长风一拂,便叫她如瀑青丝披散了一肩一背。

    李素死死地盯着叶婉宜,又将目光移到了霍青别那张云淡风轻的面庞上。他攥紧拳,一字一句质问道:“霍青别,如此作为,你难道不畏惧留下千古骂名?”

    霍青别微扬下颚,淡淡道。:“不惧。”

    “你不怕令霍家名号蒙羞?”

    “不惧。”

    “你不怕身后世世代代,人人皆你是个险恶狭隘之人?”

    霍青别的目光慢悠悠掠过人群中的江月心,慢声反问道:“……不惧。”

    几声“不惧”,叫李素的面庞愈发狰狞起来。他身旁的副将见了,连忙低声劝道:“王爷,叶婉宜到底只是一介女子,犯不着为她所拖累。”

    另有一人也连忙劝道:“王爷可要三思,莫中了这霍青别的奸计。千古大业,可不能毁于此旦。待王爷得登大宝,如何美人不会有?”

    “是啊,王爷万万三思!”

    “还是大业为重!”

    身旁的劝谏声不断,可李素的面色却越来越衰颓。他似乎瞧不见这周遭的将领兵马,也看不到那血泊尘埃,眼底只有叶婉宜的一张面容、一双眼眸了。

    ——若盛秋水似的眸子,叫多少京城男子魂牵梦绕;可偏偏又不给人亲近一分,总是高高在上,如遥不可及的五云仙子一般。

    这双眼,他可是瞧过许多回了。从前宫中烟花倒映于她眸中的样子,那可是灿烂极了。只是到如今,李素只能在这双眼里瞧见埋怨与哀恸了。

    他缓缓地阖上了眼,心底开始了痛苦的挣扎。

    他从前不想要这江山,因为有婉宜在身旁便足矣。后来他想要这江山,那是因为婉宜想要做人上之人。他这二十几许人生,被叶婉宜占去了泰半。若是要他想出一番叶婉宜离去后的日子,那是分毫也不可能的。

    他恐怕是至死也放不下这个女子了。

    李素微呼一口气,复又慢慢地睁了眼。旋即,他便慢慢地竖起了手,指尖微颤——这手势,便是“撤退”之意。

    李素身边的将领见了,皆是满面刷白懊恼——这不仅仅是从长安门撤退,更是要放弃近在眼前的帝位与江山,放弃如数多年的精心谋划与奔走辛劳!

    “王爷!三思啊!”

    “绝不可为妇人所拖累!”

    就在此时,忽然有人喝道:“且慢!”

    众人扭头一看,却见是江月心发了话。

    她已拔去了箭矢,撕了一道衣角粗粗绑在了伤口上,反手重握住了剑。她扬起头,对城门上的霍青别道:“九叔,用无辜女子求胜,胜之不武。”

    霍青别不语。

    “我不希望九叔留下后世骂名。”江月心的话甚是耿直,“亦不希望京城百姓提起九叔时,只记得九叔今日所为,而不记得……九叔惊才绝艳,文称第一。”

    顿了顿,她目光坚毅到:“九叔,放了叶婉宜吧。既我与哥哥在,就绝对会替阿延守住这座宫城,无须九叔损及声名。”

    风中带着些微的血腥气,城门上的霍青别却未沾分毫血埃,浑似个摘桃花换酒钱的闲散仙人一般。他微挑了长眉,眼底竟有微微笑意。

    “郎将这一回,倒是肯好好唤我九叔了。”霍青别眸中的笑意越来越深,“这一点……倒也与曼儿全然不同了。”

    安静一会儿,他道:“你的这些,九叔倒是一点都不怕。因而,你不必顾忌此事。……这恶人,便由九叔来当罢。”语末,是一句浅浅叹息。

    罢,霍青别转向李素,慢悠悠地,再次催道,“如何,淮南王?该做决断了吧。”

    他身旁的叶婉宜,面色愈发惨白。

    恍惚间,她眼下滚过一道泪珠,竟发出轻轻的呜咽声来。她好似在低声着什么,但霍青别不太听得清。于是,霍青别微弯了腰。

    “叶大姐,有何话想与淮南王?”

    “我……”

    叶婉宜垂了头,散乱的发丝遮住了眉眼,低声地自言自语着。

    “婉宜这辈子,尚不曾为王爷做过什么。”

    “嗯?”

    “婉宜欠着王爷的,不如今日便……”

    “嗯?”

    “便……”

    “嗯?”

    “便一道还清了吧。”

    她话的声音着实是太轻了,叫那些带着血味的风一吹,便尽数给吹散了,丝毫都听不清。霍青别眉心一皱,问道:“叶大姐,你这是何意?”

    叶婉宜扬起头,浅浅地笑了一下。

    这笑容甚是美艳,直如开到荼蘼的花似的。

    她眨了眨眼,忽地对李素大声道:“王爷,婉宜负你良多,今日便一道还清了罢。”这话是笑着的,笑声很是纯美。

    霍青别心道一声“不妙”,下一瞬,叶婉宜果真用力一挣,翻上了城楼的栏杆。衣袂一瞬飘飞,她纵身便要朝下跃去。

    这城楼下便是砖石,若是从此处跃下去,定然会粉身碎骨!

    连霍青别都有些慌了神,急忙伸手去抓,一边喝道:“快拉住她!”

    下一刻,只见一柄羽箭从对面的城门飞速射来,以穿云破雾之力射中了叶婉宜的肩膀,“噗嗤”一声穿肉而过,竟扎入了她身后的木质栏杆之中!

    羽箭虽脆弱,却也将她死死钉在了城门上。叶婉宜吃痛,表情痛苦,立时便要挣扎。霍青别见状,连忙命人将她扯了上来。

    但见城门对面,是江亭风保持着引弦拉弓的姿势,面貌甚是冷沉。

    “霍大人!”他放下了弓,道,“有我江亭风在,便不需要你用这般计策。数月来,霍大人对心心的照顾,亭风心领。不过,这淮南王李素今日已是我的猎物,烦请霍大人切勿插手。”

    他这话的极是志在必得,霍青别反倒不好开口了。

    再瞧瞧那枚箭矢——它不仅穿透了叶婉宜的肩膀,更是深深地扎入了木栏之中,足见弓手的力道之大、弓术之高。若江亭风无能,那是谁也不会信的。

    江月心是时候地大喊道:“九叔!信我哥哥一回!”

    霍青别喉中话微微噎住。

    既然浪将都这般了,他又能如何呢?

    ——关心则乱,关心则乱。

    霍青别瞥一眼身旁已然昏迷过去的叶婉宜,只得低低地对自己一句:“……曼儿,她……,果真与你是完完全全不同的性子。”

    魏曼儿会信他,而不是信旁人。

    他是魏曼儿的一切,却不会是江月心的一切。

    郎将与魏曼儿,到底是彻彻底底的、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江亭风见霍青别让步,便将目光对准了城门下的李素,喝道:“淮南王,我可不会手下留情!”

    李素侧过头来,怒道:“本王亦不会放你一马!”

    他虽因叶婉宜脱险而松了一口气,但战事仍旧让他不能放松,依旧浑身戒备。

    江亭风负了手道:“倒有几分武人模样。”罢,便对身旁人低声吩咐了下去。

    下一瞬,战局又重新点燃。嘶吼与砍杀声,漫天遍野落下。只是这一回,长安门的守军已大增。不仅如此,更是战术谲奇,叫人防不胜防、难以应对。

    城门之上的李延棠,瞧着这一幕,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