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编号: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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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殿外,宫女闲坐前朝故事。

    郑蔷从白地青花的瓷罐中挑出一点黑乎乎的药膏,不断擦拭指关节。秋雨绵绵天,她的开始酸痛。太医冬天可能会更难熬,这药膏的作用到时候就聊胜于无了。

    “安乐宫里可有消息?”她问向身边的宫女。

    宫女屈膝行礼道:“回娘娘的话,自庆国府的信送去后,郑贵妃就没有再闹过,只是夜夜对着襁褓垂泪。”

    “三姐姐最是顾全大局的人了,家里的话比我花费口舌劝她有用得多。”郑蔷笑了笑,吩咐道,“二哥哥成亲时我还来得及送贺礼,明儿记得把贺礼补上,顺便也给卫昀恒卫大人送一份,也算是亲戚了。”

    宫女应了声是,见郑蔷涂完了药膏,上前替她擦干净了,又打来香脂的盒子,心翼翼的道:“娘娘,昨晚宫里又添了一个新人。”

    郑蔷闻言一抖,她就是在三姐姐有身孕不能侍寝和皇上在一起的,当然那时就算不是她也会有别人,因此家里才送她进宫。这次也是一回事,只是不知道,皇上跟这个人勾搭成奸多久了,才决定给个名分。

    “什么人?”郑蔷问道。

    宫女道:“浴池伺候的一个贱婢,名唤柳翠鸣。皇上只封了选侍,分位低不用动凤印,免得打扰了娘娘养胎。”

    郑蔷皱紧了眉头,皇上不愿意去安乐宫,那么眼下只有一个能侍寝的人,定然免不了专房专宠。如此下去,这个柳选侍早晚会有身孕,宫里人又少,若是出了点事也定会疑到她头上,想来还不如她抬头看向宫女,下定了决心,吩咐道:“我记得最近有御史上折子请求皇上选秀女,皇上膝下空虚,国本动摇,实该开枝散叶,扶我起来去找皇上。”

    宫女扶了郑蔷起来,道:“娘娘你身子重,脚下心些,最近这天阴雨绵绵的,路都湿滑。”

    郑蔷穿了一双很舒服的绣花鞋,走起来心也不是很吃力,谁知刚走出殿门,她就感到阵痛,下腹处好像有水流出来。

    “娘娘,娘娘,你们傻站干什么?快去传太医稳婆!”

    宫女太监四散而去,整个禁宫瞬间炸开了一样,皇上也匆匆离开文华殿,回到寝殿等消息。热水一盆盆的送进房中,血水一盆盆的送出房中。郑蘅听到消息来到了长安殿等着,她隔了好远就听见郑蔷的惨叫,急得在院子里团团转。郑家送了两个女儿进宫,就是为了生下皇子,整个家族的命运此时都系在了郑蔷的身上。尤其是她的二哥,将来要袭爵。

    三更明月下西山,终于一声啼哭传来,稳婆出来报喜道:“恭喜贵妃娘娘,皇后娘娘诞下一个公主,健康得很。”

    郑蘅愣了半刻,然后转身离开了长安殿。一个公主,一点用处都没有。

    寝殿里的皇上几乎是在同时知道的这个消息,他听完皱起眉头,又追问了太监一遍。

    太监答:“娘娘确实生下一个公主。”

    皇上神色不快,对宫人道:“听民间求子都管女儿叫招弟,公主乳名就用这个吧。”

    郑蔷虚弱的靠在软榻上,紧紧攥着锦被,为什么三姐姐生下的是个皇子,她生下的就是个公主。听完皇上的口谕,她对宫女道:“去告诉父亲,命他找个医术高明擅长妇人之症的医女送到宫里来。”

    底下斗得越厉害,上面越稳。无论皇上要不要选秀,她都需要一个医女。

    宫女得了吩咐离去,郑蔷看向公主。公主脚圆滚滚肉嘟嘟,正四仰八叉的躺在床上睡,脖子上的长命锁在月光下生辉。她伸想把长命锁解下来,刚碰到项圈就又收回去了算了,长命锁戴上了就继续戴着吧。

    杭州烟霞岭,郑照正被黄昏追逐。他行事很少后悔,但眼下却悔之莫及,真不该答应陈董两位老先生一起爬山的。

    今早陈董两位老先生却邀他一起爬山,郑照本来想拒绝的,他是个不能吃苦的人,也不想找苦头吃来丰富自己的人生经历。爬山不仅有蚊虫蛇蝎,还会累得汗水涔涔,可是南枝先生却对他,无限风光在险峰。

    烟霞岭确实极美,南枝先生也不会骗他,于是他轻易被服了。然而当真正开始爬山,郑照却发现了一个问题。两位老先生健步如飞,他很快就筋疲力尽。董抱珠持杖,脚着谢公屐,回头看向他,道:“再坚持一会儿,等到山顶就好了。”

    郑照坐在溪流边的岩石上,完全准备放弃的样子,“两位先生先走吧,不必等我。”。

    陈窗与董抱珠对视一眼,便转身继续爬上,身影渐渐消失在古树老藤之间。

    黄昏漫过溪水,将无边暮色融入泠泠琮琮的水声里,水面浮着落花泛着微光,郑照本来从容惬意,可是当他的衣裳一半明一半暗的时候,忽然就生出一种被吞没的恐惧。如果他被黄昏追上了,他就会成为山间暮霭,融化为树梢上的淡金浅黄,蛛捕到的日色。

    郑照站起身,快步向山顶登去。

    陈窗与董抱珠正在山顶等他,等到他上来了,便指着山外道:“从这里可以看到西湖。”

    郑照果然看到了西湖,天容水色,十年后也会梦到此时。

    晚饭是由仆僮背到峰顶上的,一些酱肉和酒。清风吹云散,既有白螺杯,留君一醉意如何?陈窗持锦袍盖在董抱珠身上,董抱珠横卧枕在陈窗腿上,他借着酒意向郑照问道:“人们都你和卫长风像我们,同学好友一朝一野,老夫倒是很好奇,卫长风是你什么人?”

    郑照醉后更不愿意动脑子来委婉辞令,就实话实话道:“一个不算太熟的朋友。”

    陈窗无奈的笑笑,对董抱珠道:“知道了能睡个好觉吧。”

    董抱珠从他腿上起来,用揉了揉脖子道:“我睡不好又不是因为这个,人老了,觉就少了。”

    陈窗笑道:“秀骨青松从不老。”

    当天地间第一颗星亮起来的时候,他们就知道该下山了。郑照站起来,衣裳沾了地上的草香。他醉了,却比没醉时还清醒,清醒带来了巨大的痛苦,烦恼,寂寞,悲伤,还不如没醉时的浑浑噩噩,只随心随性,也潇洒自在。

    群山,森林,明月,白露,他立于岩石之上长啸,栖禽惊起。

    “这山上有老虎吗?”董抱珠吓了一跳,左顾右盼,见是郑照便笑道,“这子果然喝醉了。”完便仆僮把人扶稳了,一起下山。

    幽暗的山林间,踩动碎石。

    翌日,郑照宿醉醒来,浑身酸痛难耐,但思及昨夜山色湖光便觉得值了。

    娉娉婷婷十三余的婢女捧着醒酒汤进来,见他就笑,道:“公子,刚煎好的汤。”

    郑照揉着太阳穴接过醒酒汤,婢女忙倒了温水,摆好漱盂。服了汤漱过口,婢女又打开帘幔,移灯灭香,服侍他起身穿衣,然后巧笑出门去,看起来半点心事也无。

    陈窗坐在院中边喝茶,见他提剑出来,便边看他练剑边问道:“乱萤昨夜长啸,可是郁结在胸?”

    郑照道:“只是想起太多旧事,有些难过。”

    时候,他总试图分辨别人话里的真实意图,然后当面拆穿别人的话,看别人面红耳赤的样子取乐。父亲总是一边他童言无忌,一边把他牵出詹事府。后来父亲去世了,他学会了顾虑,言谈举止皆照顾所有人的情绪,去做那个最懂事的皇孙。

    可是他依旧能一眼看穿人们的所思所想,虚情还是假意,真心还是另有所图。哪怕感动和关心,都只是在世情人情推动下的必然。清醒很好,能随时置身事外。不会被欺骗,不会被伤害,不会被利用,永远心体澄彻,在明镜止水之中。

    目光刺透皮毛骨肉,深处又是何物?短暂的热情欢愉马上成为一潭死水。

    清醒实在令他痛不欲生,如何冷眼旁观,也是满目疮痍。他必须接受这些疮痍,因为他必须活在这个世界,有时候真想挖掉眼睛。

    陈窗道:“趋名者醉于朝,趋利者醉于野,豪者醉于声色车马。醉了不该做事情,更不该想事情,就该睡觉。”

    郑照收剑,颔首道:“晚辈受教了。”

    该醉就醉,该玩就玩,知道得太多才痛苦。难得糊涂,才能享受人世之乐。要不然阿谀奉承,崇拜热忱,入耳也如风刀霜剑。

    春,郑照辞别杭州两位先生乘船去衡山,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落英缤纷。他俯身趴在船边,用捞起水中落花,宽袖浸水湿了大半。谁料落花流水此去无情,未等多时就捞无可捞,一场空。

    郑照起身时已经满身水迹,风过多少有些凉寒,他看向身边经过的官船,都是秀女上京。美人如花,影影绰绰的交谈。

    “听皇后又有身孕了?”

    作者有话要:  这章是撒酒疯的郑照,以后后悔不该喝酒的郑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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