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他的遥遥妹妹
林夏遥突然就特别庆幸,今天是周一, 她身上还穿着那件宽大的校服。她把手放进外套的兜里, 狠狠地抵着口袋的下方, 好像就托住了那颗一直往下坠的心。好像有了外套, 就像是额外拥有了一层保护自我的软皮囊, 不至于把自己五脏六腑的难受七情上脸的软弱,直接暴露在光天化日里。
要再道个歉吗?可是她都道歉了那么多次,不知道还能怎么让人更加原谅自己。
她还能为道歉做到什么地步呢?两年多前,北上求学之后, 一连亲手写了四封道歉信,每周一封, 封封落得石沉大海。
然后趁着十一放假时偷偷摸摸地跑回来,宁可撞一鼻子灰,也要当面对他一句对不起。
倒也没觉得放不下面子或者开不了口,程冬又不是外人,更何况她也没觉得她的程冬哥哥真的会生她多久的气。从到大, 都是锅他背, 他挨, 回头摸摸鼻子, 还是好吃的都先给遥遥妹妹,好玩的也都带着她。
结果面都没见到,就从别人嘴里,知道她的程冬哥哥,不是没收到道歉信, 只是扔了,懒得回她。知道他其实一直以来有多么烦她,多么嫌弃她,又有多么高兴她这个累赘读了少年班以后远走高飞,提前甩脱他人生的包袱。
何况道歉又有什么用呢,过去的时光都过去了。
林夏遥是后知后觉地,从程冬同桌的嘴里,才明白了这个道理。
谁愿意什么好事都先紧着你,什么坏事都该他背。只是因为大你两岁,住你隔壁,就活该欠你的吗?
如果能挽回,她也不介意再亲口多道歉一次。如果时光能倒流,她希望能把童年读个倒带。
可她不愿意承认的是,她的自尊其实不是不能承受更多一次的道歉,而是她没法面对,其实她的程冬哥哥,讨厌她。
那点难受被她哽在喉咙里,好不容易才咽了下去,轻轻地点了点头:“嗯。我知道。我就带你去领个书。”
程冬听了这话,就像刚刚在走廊上听着他的遥遥妹妹,陌生地全名全姓地喊他程冬招呼时一样,绷着一张俊秀的脸,面无表情。
一个月前刚走了一遍转学流程的林夏遥,熟门熟路。程冬跟在她后面,一言不发,就连伸手接书的时候,都是心翼翼,你递那头,我捏这边,生怕不心有了肢体接触。
好像从前那个连人带书包直接往他后背上窜的,是另一个人一样。
程冬的书包很快就装得满满当当,除了教材还有习题册,除了习题册还有一大堆他根本没做过的试卷。
这是他爸特意向高老师提出来的,班主任自然也就让林夏遥带他去都领了。程松柏之所以连东西都没让程冬收拾,赶着带他上火车,就是因为知道如果这个假期程冬留在之前的学校过,自己再忙着搬家,那压根就没人管程冬了,七天长假的作业也不用做了,假期过完了直接转学,难道还会有老师跨省追缴作业不成?
回去四班的路上,林夏遥从没觉得沉默这么难以忍受过。她能听到脚步与地面摩擦的声音,能听到风吹起杉树树叶的声音,能听到沿途各班自习课时讨论的声音。
就是听不到程冬话的声音。
一路安静地都快走到班上了,林夏遥搜肠刮肚,最后也就只好出一句:“早上他们刚搬了两套新桌椅过来,放在了最后一排。”
听了这话,程冬就直接拎着书包,绕到敞开的教室后门进去了。
林夏遥揣着校服的兜,反正校服也不怕脏,整个人靠在自习课时空荡荡的走廊墙壁上,盯着外面郁郁苍苍的高大杉树,数了约莫五分钟,看眼时间,快放学了,才从教室前门进去,回自己的座位上。
了个时间差,班上同学的注意力都被突然从后门进来的转学生吸引了,扭头看着最后方,没人注意到,其实是林夏遥把程冬领回来的。
太尴尬了,她想。
可原来还有更尴尬的。
林夏遥想着,一个班,他俩同时放学,一个区,他俩肯定得同路回家,为免一路无言,她就先去图书馆逗留了一圈,还了本书,磨磨蹭蹭地出来。
恰逢程冬居然也是这么想的。林夏遥走了之后,他在新教室里待了好一会儿,琢磨着林夏遥该到家了,才背着书包算回去。
结果正好狭路相逢。
一道宽宽的人行天桥,靠右行走,两边上下,中间还有坡道,可在他俩眼里,此刻却是窄得不能再窄。简直是无法同路而行。
明明没并排,明明也没话,浑身却好像对四周装满了雷达。
他俩一高一矮,一前一后,终于背着十一长假满满的作业回了家,却没有一个是满心欢喜迎接七天长假这一年才只来两次的大美人的。
林夏遥蔫蔫地开家门,被家里热火朝天的厨房吓了一跳,扑面而来的食物香气,很快就萦满了整个楼道。
老林抓着一只张牙舞爪的大螃蟹就出来了,手里拿着绳子预备捆还没有捆,直接把那大蟹钳子贴闺女一脸冲她显摆:“看!知道你喜欢吃,你程伯伯特意给你买的!特别大特别饱满!公的五两母的四两!”
那公蟹的蟹钳挥舞得虎虎生风,吓得林夏遥直接往后倒了两步,后背紧紧贴在了刚关上的防盗门上,生怕老林一个没拿稳,螃蟹冲她脸上飞过来。
林重岩幼稚得不行,嘲笑她:“爱吃你还怕活的,哎哟……”被老婆狠狠揪了一把后脖颈。
老林捂着脖子,灰溜溜地解释道:“我锻炼锻炼她嘛。你我俩上山下海,露宿山林的,怕过啥?生个闺女她咋一点不遗传,啥都怕呢?”
他和媳妇两个肩能扛手能提,风吹日晒雨淋,爬山渡河野营,扛着行李设备仪器都健步如飞的男汉子女汉子,居然生出来了一个细皮嫩肉,蚊虫鼠蚁无所不怕的丫头。
哦,别蚊虫鼠蚁了,活鲫鱼活龙虾活螃蟹,烧熟了她一个比一个爱吃,搁盆里她一个比一个害怕。
“捆你的螃蟹烧你的菜去!老程他们一会该过来吃饭了!”威武的夏女士扯住老林围裙后面的系带,一把将欺负闺女的他踹进了厨房里。
“本来你程冬哥哥一家十一之后才回来呢,今天早上才找人搭上线搞定的借读,还想着今晚回来给你,结果老程性子急,今儿个直接就回来把钱交了,怕夜长梦多。”妈妈直接把林夏遥的书包接了过来,跟她解释,“去洗洗手,晚上请他们过来吃个饭。”
夏女士也觉得老程确实不容易,一个人工作,养着一家子,跨省奔波跑项目,为了儿子的学业低头找人送情掏钱,还记着金秋蟹肥,刚在学校里冲着老师意讨好了,又赶紧往菜市场跑了一趟,大包包地拎来了林家。
何况隔了两年多,人家这次要搬回来了,请他们一家吃个饭,理所应当的。
可等到林夏遥洗完手,等到乌青的蟹壳在姜醋的熏蒸下熟得发红发亮,老程一家三口还没来。
老林把锅铲冲干净,也懒得脱围裙了,摸出手机了过去:“喂,老程,干嘛呢?请你吃个饭还要我三催四请啊?赶紧过来啊,菜要凉了!”
再等上五分钟,程松柏那铁塔一样的身高,终于带着妻儿,杵在了老林家门口。
林夏遥从饭桌前站起来,和程冬妈妈了声招呼,一抬头,就看见了程伯母保养良好基本见不着鱼尾纹的眼角,染得红通通的。程伯母天生就皮肤白,一哭便是我见犹怜,眼角鼻尖,都能看出痕迹来。
程伯伯对老婆千依百顺好得很,程伯母要是哭了,那肯定是程伯伯又程冬了。
林夏遥扭过头去,就看到了她背后的程冬肿起来的右脸颊。程冬继承了他妈妈的冷白皮,晒都晒不黑,只会晒得发红,脸上一点伤,看得特别清楚。此刻他妈妈连哭过的痕迹都遮不住,那就更别提程冬肿起来的右脸了。
林夏遥本来想问,你爸爸又你了么,疼不疼?可又觉得这是一句废话,于是这话在她舌尖上转了一圈,又咽了下去。她从餐桌前跑去厨房里,把果盘拿到了沙发前的茶几上招待他们,假装自己没看见。
有什么好问的呢?
你没见过孩子的父母吗?你没见过被父母的孩子吗?
其实满大街抓着人采访一下,可能一多半都有这样的经历,还会讲,父母都是为了子女好,长大了就知道,和自己亲爸亲妈,哪能有隔夜仇呢?
但林夏遥自己的父母,从来不她。
程松柏有时候火气上来了,面对林重岩让他少动手孩子多用嘴教育的指责,反驳道:“用嘴程冬他听吗?你家闺女用吗?再了,你家那是闺女!”
儿子老子,那是有违人伦,可老子儿子,那好像就是天经地义,是古已有之,三纲五常赋予一个父亲的权利。
是急着喊人来吃饭,可真到了饭桌前,老程和老林,两个从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发,如今人到中年,互望一眼,一个皱着眉头,一个穿着围裙,先一起偷偷摸摸地往楼道里一钻,摸出一根在家里被喊喊杀禁止的尼古丁来,互相一点,深深一吸,润过肺里,再互喷一脸,谁也别嫌弃谁,各吸一口对方的二手烟。
可还没来得及深情对望,诉诉这人到中年,不得不低头的苦,程冬妈妈眼角还染着红含着泪,就出来了,忧愁地用无言的目光,捂着鼻子指责地望了望头顶快戳到这老宿舍楼梯间路灯的程松柏。
心虚的老程就只好呐呐地应了两声,赶紧碾灭了烟。
至于夏女士,人不走怀柔路线,直接放出了她家核武器林夏遥,让她去报刚刚的仇。林夏遥手捏妈妈御赐的浇花喷壶,直接隔着老远,给老林手里那根烟,滋熄了。
“哎……哎哎哎!别这样!喷我身上了!”
“你穿着围裙呢你怕什么!反正衣服喷脏了你自己洗!”林夏遥理直气壮地拿着喷壶,转达她妈的意思,“夏清女士让我和你,您老年纪大她三岁,女性平均寿命还比男性寿命长好几岁,您老自己看着办!”
两大男人只好站在楼道里,等这晚间自然的风刮散了身上这点还没来得及染多重的烟味,才摸着鼻子灰溜溜地回去吃晚饭。
趁着请客,林重岩好不容易捞个借口,赶紧请示老婆大人,能不能开恩,赐点白的。
红酒那洋玩意儿,实在是不得劲。
然后老林就眼瞅着夏女士亲自掌瓶,一点一点漏,一点一点漏,顶多给他,倒了那么半个杯底儿吧。
号称戒烟好多年的老林正想抗议多倒点,被老婆瞪得一怂,缩缩脖子,见好就收了,然后羡慕地瞅了一眼程松柏杯里满满的白酒,他老婆管烟不管酒。
毕竟老程只是偶尔喝酒,主要是应酬,而不是日常酗酒。这世界上也暂时还没有二手酒危害妻儿健康一。
“哎,哎……聊胜于无啊!”老林捏着戏腔和老程碰了一下,有一丢丢怀念他俩天王老子都管不了我的单身时代。就一丢丢,就一丢丢,有妻有儿的,不敢怀念多了。
程松柏一气闷了一大口白酒进去,辛辣的味道,一半顺着液体从喉咙烧进了胃里,一半顺着蒸汽从口腔冲上了头顶,烧干了他这几天的忙碌和烦躁。
他这一辈子都不愿意低头求人,如今为了程冬,感觉把这辈子没弯的腰都弯过了,天天被老师指着鼻子教训,还得点头称是,真的是有苦难言。
要是能替考,他宁愿自己再考一次大学。
可程冬放学回来,一听要去林家吃饭,放言之:“要去你们自己去,反正我不去。”
他气得脑子发懵,一巴掌就扇了过去。儿子顶着一张肿起来的脸,倒是一滴眼泪不流,可老婆哭得差点没淹了他。
也行吧,反正他连在家睡一晚的时间都没有,吃完了这顿饭,连夜火车再回去,项目收尾,搬家包寄东西退租,够他忙活一个十一长假了,冷一冷,别的回来再。
听到老程晚上就要走,十一只有程冬和他妈妈在家,老林就灵机一动,接了话。
“没事儿。整好,我和夏清十一去外地支援个野外考察项目,所里李媳妇儿预产期十月十二号,他怕有个万一提前了呢,请假在家守着去不了。大过节的,遥遥也没地方吃饭,搁你们家蹭点饭,拿补课费抵了,也省得我们把她送回外公外婆爷爷奶奶那儿去过节。”林重岩就着杯底那点酒,和老程干了一口,拿饭钱抵补课费开了句玩笑。
林夏遥去异地上大学少年班那一年的暑假,程爷爷正好去世了,后来程奶奶不想见空无一人的伤心地,程冬又跟着他爸去外省读书了,程奶奶就把城里的房子卖了,搬去外地和儿子一起住顺便养老了。
而林家老人,也干脆把城里的房子卖了,搬回去过山野林间的田园生活了。那日子,其实林重岩羡慕得很,门口一片菜园,背靠一块池塘,两边各起了三层楼,左边是林夏遥爷爷奶奶家,右边是外公外婆家,中间隔了一片竹林。
滋润哪!林重岩和夏清其实都喜欢那样的日子,放假了就想回去住几日。奈何林夏遥朋友,心虽向往之,身体不适应。
一回去,菜园,池塘,竹林这样美好的字眼,对她而言就是铺天盖地嗡嗡嗡的蚊子围着她转。
老林这皮糙肉厚的,穿短袖短裤往竹林里钻,蚊子都不稀得咬他。只有林夏遥,姑娘细皮嫩肉的,穿了长袖长裤,还戴个帽子,把手缩在袖子里,浇满了一身驱蚊水,毒蚊子还能咬出一排又红又肿的大包来。
清冽的井水,烧开了喝,她都能拉肚子。还容易发烧。
每天只能裹在蚊帐里看书,周围就跟上供似的,围着点上三五盘蚊香,平常对二手烟都敏感的不行的眼睛,能被熏得流泪。
老林戏称这是生了个货真价实的城市孩子,自从林夏遥出生,自己的烟瘾都戒得差不多了。要不是不得已,不能让孩子一个人在家,也不至于十一把她送回去。
“就是。老程十一回去包搬家又不在,孩子这么年纪,一个人在家可不成,遥遥从就怕黑,晚上和我睡就成。过节就住我们家了。”程冬妈妈读书不行,厨艺特好,亲热地揽过林夏遥的肩头,“总这么瘦,都是读书费神费的。伯母给你烧鱼吃,我们遥遥最爱吃鱼了。白天就辛苦你,多教教程冬,高考还一年多,他能不能考上大学,伯母可就拜托你了。”
大人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就把林夏遥的十一安排了。
林夏遥戳着饭,低头没话,可程冬烦了。他把碗和筷子往桌上一放,也不想吃饭了,明明右脸还肿着,真的是不怕,冲着这一桌子大人直接顶撞道:“不用你们管,也不用她教。考不上大学,搬砖也饿不死我,不会拖累你们。”
程松柏就又要发火人了。他真是拿这个半大子没辙,不管用,也不怕,在外面就让一桌人都下不来台。
可还没来得及站起来拍桌子动手,就被老林一把摁住了。他们父子之间,总需要别人圆场。
“行啦,多大个事儿啊,还生遥遥的气哪?”林重岩亲热地蓐了一把程冬的头毛,跟兄弟似的搭上少年人的肩膀给他讲道理,“男孩子,心眼放大点,我们遥遥当时气哭好久呢,大不了让她再给你道个歉。”
很好,心眼子堪比黑洞大的林重岩同志,把自家亲闺女也得罪了。
在成年人眼里,那点误会,根本不算啥。最后不都清楚了吗?程冬档案里的记过也撤销了。哪至于让这两个孩子,别扭这么久的啊?
这一饭桌上热热闹闹的大人,心里记挂着房贷的重负,记挂着工作的忙碌,记挂着老人的身体,记挂着子女的前途,背负着中年人的种种上有老下有的难处,并没有一个人知道,两孩子别扭这么久,为的就不是那个记过。
程冬从到大,背的锅挨的多了去了,其实他在意的不是这个。
林夏遥也不是。
夏女士了个岔,她特看不惯老程动不动儿子,越关系越僵不懂吗?便决定先占住他闲来无事就想动手的爪子。
你也不好意思糊了一手的蟹黄蟹膏蘸料姜醋,再往儿子脸上扇不是?
“吃螃蟹吃螃蟹,别光顾着吃菜,正好下酒。”
先往每个人面前塞上一碗蘸料,再把一盘热腾腾的螃蟹夹出锅,放在了桌子正中央,各个背着金黄的壳,挺着流油的肚,看着就馋人。
从前两孩子都是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老人家不爱吃螃蟹,嫌这玩意吃起来啰里啰嗦又不饱肚子,但是每每到了九月十月,他们两家饭桌上,总不会少了虾兵蟹将。
谁让两家孩子爱吃呢,隔代带娃,爷爷奶奶能给他们宠到天上去。
别看程冬成绩稀烂,从倒是这也爱拆,那也爱玩,家里的东西被他折腾了一溜够,真拆垮几件拼不回去,程爷爷也乐呵呵的,从不他。
结果程松柏大过年的回去,发现自己一番心血攒了许久给亲爹孝敬六十大寿的那块表,也给拆废了,差点没气得又糊熊儿子一脸。
这玩意对他们家来,也是贵得要命的,不给这子一点教训,他不知道什么叫做贵重物品心轻放!
结果全被隔代亲的老爷子护住了。程松柏气得没处理去。
像蟹八件这种工具玩意儿,在程冬手里能玩出花儿来,拆螃蟹拆得又快速又利索,拆完了还能再拼出个完整的空螃蟹,逗他遥遥妹妹笑一个。
实在是他遥遥妹妹,从除了学习好,动手能力差到爆炸,这也不会,那也不行。让她自己抱着个螃蟹啃,蟹钳蟹腿能把她手扎出好几个伤口来不,舌头嘴巴都会被戳破,然后真萝莉就会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再眼巴巴地瞅一眼大螃蟹。
从她就很能撒娇,不爱吃的东西,不爱干的事儿,可怜兮兮地看程冬一眼,她程冬哥哥就懂了,从来都有她程冬哥哥替她吃,替她干。
程冬每每都会装出很是老成很是无奈地叹口气:“哎,光会读书,以后没我,你可怎么办?”
然后全接过来,一顿饭,自己还没吃到嘴里了,就光动手给林夏遥拆螃蟹了。心里还倍儿得意倍儿高兴。
后来程冬都培养出习惯了。要是桌上有螃蟹,自己饭也不吃了,任劳任怨地先给他遥遥妹妹拆完吃了一溜够,自己再填肚子。
林夏遥吃个螃蟹,连手都不用脏,蟹黄蟹膏蟹肉全弄好了,堆在胖胖圆圆的蟹壳里,蘸好佐料,她直接拿筷子干干净净地吃就行。
此刻看林夏遥伸手去揪盘子里的那个大大的公螃蟹,程冬他就忍不住手贱,想接过来替她拆。公螃蟹壳硬,扎人疼。
但他倒是忍住了。
两年多没见,谁又会过得缺不了谁呢。
他那么喜欢的爷爷走了,没人再跟他爸顶着护崽子,他不也全须全尾地长大了吗?他遥遥妹妹没有他跟前跟后地收拾照顾,不也活蹦乱跳地长大了吗?
时候他自以为替人挡风遮雨,觉得他遥遥妹妹没有他以后可怎么办。没想到她一朝展翅高飞地走了,就音信全无,还要他从别人那里,知道她原来一直觉得他这种次次考倒数第一的学渣,八成是智商有问题。嫌他笨,嫌他烦,嫌他累赘。
他才意识到,原来他自以为带着邻居妹妹没心没肺同进同出的好时光,他自以为扮演的完美的有求必应的好哥哥,不过是一层因为父辈关系好而带来的伪装而已。
童年的时候,你以为有些人,因为和你出生相同,家境相似,便理所应当地会在你的生命里一直出现,这不过是一种错觉而已。后来长大了才会知道,天赋、境遇和个人能力,会让你们渐行渐远,分道扬镳。
就像林夏遥回来念高中,看似退学,其实就是从就读拥有少年班的大学,改成了参加高考剑指top2,才会让她拥有甚至可以在各个重点高中之间挑挑拣拣的余地,让别人拿奖学金来招揽她。以后大约还要远渡重洋,出国深造。
而他却连中考的普高线都越不过去。求着人送钱读书。
她飞得那么快,飞得那么远,飞得那么高,大概不知道从几时起,心里已经开始捏着鼻子地鄙夷他,容忍他了吧。
程冬早就知道,在他疯狂跳级的遥遥妹妹眼里,大概同学皆凡人,凡人皆蠢货。
但是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
从来没有想过宠了她那么多年,原来他遥遥妹妹眼里,自己才是最大的蠢货。
也没有想过,她宁可和他的同桌通信保持联络,也没有给他报个平安。
更没有想过,她会和别人在信里,不屑而又嘲讽地聊起自己,觉得自己有个超大号的,永远只会考倒数第一的,蠢货邻居哥哥。
原来每个人长大了都会变得不一样的。他的遥遥妹妹,不会永远是那个跟在他屁股后面要一起闹一起玩的丫头。
她会有双翼,会远走高飞。自己不过是她童年里,因为出生而无法选择的,一块镶边背景板而已。
别扇他两耳光了,他爸就是死他,他也不会再去当林夏遥的包袱的。少年人的心里,自尊比命都重要。
但程冬还是忍不住习惯带来的强大惯性,用余光偷偷瞥林夏遥,生怕她扎了手。
然后就看林夏遥泄愤一样,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把面前六只大螃蟹那些难啃坚硬的大钳子,四仰八叉的大长腿,全掰了下来,统统空投到她爸面前的碗里去了。
愤怒的遥遥凶残地扒开金黄流油的蟹肚,瞅了一眼老林,喝点白的就满嘴跑火车!可闭嘴吧你!也就只有啃点螃蟹腿的份!堵上你的嘴给你下酒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