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初吻
看着原逍被一声汤圆儿,叫得又羞又恼的样子, 林夏遥的嘴角就忍不住上扬, 偷偷在他握住自己的手心里, 拿指尖戳了他一下, 笑盈盈地问道:“任海珣肯定知道吧, 他怎么没过你叫汤圆儿呀?”
原逍摁住在自己手心里作乱的林夏遥,捏了她一下,被她更加刻意叫得软软糯糯的一声汤圆儿,闹得耳朵尖都要红了。
任海珣要是敢这么叫他, 把他的名公开示众,怕不是要被他一脚踹过去。
可林夏遥含在舌尖拖的长长的儿化音, 这么开开心心明显意在逗弄的喊一声,就像是一口融化在空气里的甜糖,他都舍不得太快咽下去。
原逍是被林夏遥叫得不好意思了,但是也并没有想要阻止她这么叫。
“汤圆儿是我爱喊的。”原奶奶看着两人那点互动,笑得还挺欣慰, 抬手摸摸原逍的脑袋, “他爸爸妈妈都喊他大名原逍, 带着特殊意义, 两人的姓,一人一半。汤圆儿只谐音了一个原字,从来都是我喊。”
“那您私下喊就喊,别到处喊行不行。”原逍口是心非地抱怨了一句。
“这可不就是在私下喊呀?这可是我以后的卧室呢。”原奶奶摸着孙子的头,一把一把地顺着原逍的短发, 从脑后撸到脖颈,仿佛在梳她对人间的留恋似的。
被老人这么试图安抚的摸头,像时候哄他午睡时一样,原逍那带些狭长的锋利眼尾,都柔和了下来。
他把奶奶消瘦干枯的手从自己脑后捉了下来,也牢牢地握进了自己的手里,右手奶奶,左手林夏遥,一手一个,两手都抓得满满的,紧紧的,都不肯放手,低着头,垂着眼,声道:“再治治不行吗?我问了主治医生的,他控制的好,再有几年都是可能的。也没到所有治疗手段都不管用的阶段,治疗效果还可以,是您自己放弃的。”
好像知道自己不够理直气壮似的,甚至还带了点委屈的祈求。
“汤圆儿啊——”原奶奶悠长地叹口气,自己的手被孙子的手这么攥着,都能感觉到少年蓬勃的生命力,与她这行将就木的老者的区别。
原逍还年轻,手心里满是热度与力量,熬夜跨洋飞回来,还能折腾着跑上跑下开车给自己转院,几十个时睡也没睡,穿着件薄外套,就敢往北方冬天的室外跑。
可自己呢,路走不动了,风吹不得了,觉睡不着了,肌肉也萎缩了,手背上的皮肤都耷拉着,像是一层勉强铺在骨头上的皮似的,中间都没有肉了,随便捏起来,再松开捏住的皮肤,半晌都不会复原的,没有弹性了。
起先还想着治疗,可治疗就得控制止疼药的用量,夜里好不容易眯着一会儿,剧烈的疼痛就袭来了,忍不住低低的哀嚎。现实与往事交织,在刺骨的剧痛里回忆起自己这一生,想起年轻时丈夫抛弃她,想起自己中年送别年迈父母,再想起自己老年骤丧独子的悲痛。
还没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也不像别人想治却没钱治,她的病情确实还可以治疗控制,可她自己不想拖了。
“汤圆儿啊,奶奶不怕死,奶奶怕疼。你也十八了,有你妈妈护着你,奶奶也没什么别的心愿了。让奶奶舒舒服服地走,成吗?”
骨癌晚期会很疼,原逍知道,他不吭声了,可是眼圈又慢慢地染红了,只是低着头忍着,不话了。
原奶奶叹气,两只已经满是针孔扎痕的手伸过来,上下合拢握住了原逍的左手,轻轻地拍着安抚。
看着原逍那舍不得她,却再不能开口求她治疗,要哭又不肯哭,生生憋得眼圈通红的样子,原奶奶想,儿子和孙子,大概还是不一样的罢。
如果此刻是原百川十八岁,这样坐在她床头,握着她的手,求她积极治疗,多留恋这人世几天,别是骨头疼了,她熬着把骨头碎了,也是要活下去的,多活一天是一天,多看一眼是一眼。
可是现在啊,想着原逍还有他妈妈,自己也就撒手了吧。
算了吧。能舒舒服服地赶紧去死,那也是福气啊。
真的是疼啊。
林夏遥是个哭包,自己磕了碰了瞬间就要飚眼泪,更见不得这样生离死别的场景,汪汪的泪水荡在眼眶里,早就兜不住了。原奶奶句话,叹口气,拍拍原逍的手,样样都像是催泪彈,逼得她眼睛里满是水光浮动。
正好林夏遥兜里的手机响了,她赶紧试图站起来,出去接。可原逍还握着她的左手不放呢。
感觉到林夏遥意图抽手,原逍一抬头,就看见她拿袖口在粗暴地揉眼睛。
原逍就松手了,放她去外面会客厅那边接电话,顺便擦擦脸。
林夏遥出去时悄悄带上卧室的门,好隔绝点声音,让那祖孙俩有点私人空间。
手机接起来,是唐果。
“林夏遥你在哪儿呢?还在图书馆吗?还是回宿舍了?”唐果在那边着急地问道。
林夏遥从耳边拿开手机看看钟,已经晚上十一点过了,她都赶不及在熄灯关门之前回宿舍了。不过今天平安夜,估计不回去的人也挺多。
“没有呢。我在医院。”林夏遥想了想,又出了会客厅,绕到走廊上去接。
那头唐果是个急性子,已经连珠炮般的发问了:“医院?怎么去医院了?你怎么了?病了吗?摔了?”
“不不不,没有。”林夏遥即使在走廊里,也还是压低了声音,“临终关怀医院。我和原逍在一起,他奶奶在这儿。”
“不是……怎么和原逍在一起?他回国了?”唐果顿了顿,大概是慢半拍地体会到了临终二字的意味,也不由得放低了声音放缓了语气,“他奶奶……不行了?”
“骨癌晚期。”林夏遥低声回道。
“……”唐果沉默了片刻,“那好吧。你陪他吧。我去也不方便。要有事需要帮忙,你给我电话。”
其实唐果和原逍的关系并不好,然而学生时代那点摩擦,在面对死亡的时候,自然是一切让道。
她也知道原逍不会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事情,但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提供什么别的。
“好,那我先挂了?”林夏遥问道。
唐果迟疑了一下,应道:“嗯,拜拜。有事电话。”
林夏遥挂了电话,看到手机通知栏一排的提醒,点开看了看,才发现有比较重要的邮件需要立刻回复。
她赶紧把手机揣回兜里,去洗了把脸,悄悄地往卧室门口露了个脸:“奶奶,原逍,我有个课程比较急,我在会客厅里先赶会作业成吗?”
“去吧去吧,都怪汤圆儿,这么急匆匆把你拉过来。”原奶奶虽年纪大,还很紧跟时尚,“要网络吗?刘密码就贴在电视机的机顶盒上呢。”
“好的,谢谢奶奶。”林夏遥顶着原逍灼灼的目光,掩上了卧室的门。
看着门都关上了,自家孙子的目光还贴门板上呢,原奶奶了然于心地笑了笑,拍拍原逍的手背,问他:“姑娘数学很好吧?和你很有共同语言?”
“嗯。”原逍收回了视线,默默地应了一声。
“你和你爸爸啊,真是一样的。喜欢数学,也喜欢数学好的。”原奶奶靠在软枕上,很是欣慰,透过原逍的脸,看到了一点儿子的影子,“长得像,喜好也像。”
原逍就没法接话了。
爸爸这个话题,像个禁忌,不能和妈妈聊,却也不能和奶奶聊,只能藏在心中偷偷地想念。
从他就是这样。感觉自己在两边都找不到立场。他不能配合着妈妈去恨爸爸,却也不能站在奶奶这边无条件地维护爸爸。
夹在其中,左右为难,只好沉默。
还不如别聊天了,埋头去学习。
可如今奶奶算是百无禁忌了,拉着原逍的手,想吐个干净:“汤圆儿,你妈妈这个人哪,好不好相处,你自己也清楚。非得顺着她来,拿家里当公司管似的,时间久了,多厚的感情都要磨没了。”
“百川是不对,可是有你在中间,他又怎么狠得下心,离就要离呢?”原奶奶叹气,她始终是最心疼儿子,即使原百川早就不在了,也希望原百川在原逍心里,始终是个完美无缺的好爸爸。
以后连她也不在了,天平两头,也不会有人和原逍他妈对着干了。
奶奶絮絮叨叨地开始念旧,原逍他不能发表意见,更不能表达立场,只好带着耳朵闭上嘴巴的听,心中酸涩又无奈,这样的日子,又还能有几天呢。
“当年那女学生,我也见过。不怪你爸爸,那姑娘真的是数学好,和百川一见如故聊得来,和你是一样的……”原奶奶对儿子的忆当年,从来都是独角戏,每段故事都不止讲过一次,每句话也都不止过一遍,是老年人愿意沉浸的过去,永远都是循环往复,如今却意外地被断了。
原逍突然就不高兴了,握着奶奶的手,闷声闷气地顶了一句:“我不是因为她数学好。”
“嗯?”老人家尚未体会到原逍的意有所指,愣了愣。
“我不是因为她数学好。”原逍又重复了一遍,气鼓鼓的,拒绝奶奶这样的对比。
后知后觉的原奶奶笑了起来,摸摸他的脑袋,应道:“哦——你是你喜欢你的姑娘,不是因为她数学好?”
原逍沉默了片刻,还是“嗯”了一声。心里想着,也不知道卧室隔音好不好,外面的林夏遥赶作业专不专心,有没有听到。
拿少年的心上人,和当年的女学生放在一起,原奶奶也自知有点失言不合适了,便换了个话题,讲原百川读书时拿回家的各种数学比赛奖状,能贴满一面墙,如何令她骄傲,如何让街坊邻居羡慕。
期间疼痛又发作起来,原逍喂她吃了止疼药,原奶奶慢慢地就在那点愉快的母子回忆里,声音越来越低,眼睛也合拢了上去。
原逍替她捏拢了被角,把倾斜的床铺缓缓摇了下去,让她难得的在大剂量的止痛药下,安睡一晚。
原逍从卧室里去会客厅,却发现会客厅的沙发上,也坐着睡着了一个。
平安夜早就过去了,被他一把抱住就拉来了医院的林夏遥,正倚在沙发的大靠枕上,歪着头闭着眼,大约是哭过,鼻尖和眼圈也有点红红的,怀里抱了个抱枕,睡着了。
原逍在她旁边坐了下来,凝视着她的睡颜看,觉得可爱的心都要软化了。怎么这么容易哭,在旁边听两句话就跟着哭,真是个哭包。
皮肤吹弹可破的样子,还敢拿袖口那么揉眼睛,揉的通红一片。蠢兮兮的,也不知道拿张纸巾。明明床头柜就有。
现在是冬天,她就不扎丸子头了,披着长发当保暖,扎起来耳朵冷脖子冷。真是弱,自己怕冷,就以为他和她一样怕冷,一下车就催他赶紧,连围巾手套都舍得不戴了。
夏天时扎的丸子头特别可爱,可是冬天柔顺的长发垂落下来,也很惹人怜爱。歪着靠在枕头上,乌黑的发丝散在腮边,衬得雪白的肤色如凝脂,嫣红的唇色如火,鼓鼓的柔润脸颊诱人犯罪。
鬼使神差的,原逍就靠近了过去。
其实亲上去的时候,原逍也很紧张,他甚至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大脑是空白的,自己的行为大约已经不受大脑的控制了。
可碰到她唇上时,除了温软的触感,似乎还能闻到一丝香甜的味道,实在是他这段难熬日子里最美妙的一瞬间。
从十八岁以后,生活送来了这么多的不得已,离开林夏遥,远赴海外,放弃数学,死神也迫不及待地前来提取他为数不多的亲人的性命。
他不想了解这些生而为人必将经历的生老病死,生离死别。
他不想看着化疗放疗折磨老年丧子的奶奶,可他也不想看着奶奶放弃治疗急速地走向死亡。
这段日子对他而言,就像是一杯苦涩的浓缩咖啡,原逍很不喜欢喝咖啡。
而林夏遥,就像是浮在咖啡顶上那团甜味的奶油。
他不想品尝生活的苦涩,只想叼走生活里给予的这一点点甜蜜。
本以为是时钟跨过了平安夜,走进了圣诞节的凌,于心上人的唇上偷得一个吻。
但吻上去之后,原逍就知道了。
看着林夏遥微微震颤的卷翘睫毛,原逍突然感觉这是他人生里,最幸福甜蜜的发现。
他伸手轻轻捏了一下林夏遥抱着靠枕的手。
握起来的,软软的,可以整个扣进他的手掌里,都不会露出一丝痕迹。
“林夏遥,我知道你醒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