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程冬的画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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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色还未完全亮起,程冬把地上那个黑色的登山包背上了, 拎起了那个一米五高的大画筒, 转身离开了依然在低声悠扬反复播放《jingle bells》的发光许愿树, 背朝着林夏遥的宿舍, 走入了灰蒙蒙的清里。

    逆着来时的路, 回到了任何时刻都是人头攒动的火车站里。

    排着队,改签了最近一班回程的火车。

    依然还是K字头,临窗的硬座,摇摇晃晃地, 驶回了他和林夏遥曾经一起长大的城市。

    程冬单手搂抱着那个比买票最低身高还高出一截的皮塑画筒,发呆一般怔忡地望着窗外飞快略过的风景。

    他来时满心焦急, 却遭遇大雪降速。归时满心彷徨,却一路通行无阻。

    其实程冬也并不是看到了林夏遥和原逍在一起时亲密的样子,就失去了告白和追求的勇气。

    但得了林夏遥一句承认的话,程冬也确实不是那种,会在人家亲人临终前的那段时光里, 跑去撬别人刚刚确定关系的女朋友的人。

    更重要的是, 程冬想着, 哪怕拼着如果追求失败了的话, 连这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情谊都不要了,去把刚刚在一起的她和原逍拆散了,他又能给她什么呢。

    可能他还没毕业,林夏遥的本科学分就修完了。他刚兼职工赚到了来一趟B市陪林夏遥过圣诞的旅费,她过半年就要去英国交流了。

    他有满腔的热血, 满腹的决心,要对她好,就能生出翅膀,带着他跨越大陆,飞跃重洋吗?

    那段拼命读书备战高考的日子里,程冬觉得喜欢林夏遥,是个单纯又愉快的私人秘密,像是心里藏了一座永动机一般的能源宝库。

    有时候被理科题目弄得崩溃头疼,程冬只要往床铺上一倒,盯着空荡荡的天花板,在脑子里畅想一会儿未来的生活,就能回满能量条。

    他想要以后家里装一个很大的书房给林夏遥,他想周末休息的时候陪她去逛博物馆待图书馆。

    虽然他不喜欢那些书,他不喜欢图书馆博物馆,他也不喜欢林夏遥喜欢的专业领域,但他喜欢林夏遥。

    偶尔想得再远点,他还很想要一个特别像她的女儿,的个头,学习会很好,生活能力却很差,会哭唧唧眼巴巴地望着他撒娇。

    然后他就可以蹲下来和女儿,肚子饿了找爸爸,做题不会找妈妈。

    程冬以前没觉得自己是个不自信的人。少年之心永无畏惧,觉得世界之大,无处不可去。可他如今跨过了十八岁的门槛,拿到了法律赋予成年人的一切权利,却发现生活远没有那么容易。

    在他失去了林夏遥的这一刻,他想的却更多了起来。

    想着哪怕是现在把遥遥妹妹追到手了,然后呢?

    程冬很早就不想伸手找家里要钱了,才会把自己高考之后的日子过得那么忙碌又狼狈。

    他工了好几个月,攒下了这一点微薄的积蓄。他想要北上去告白,也买不起太贵重的礼物,又觉得便宜的礼物代表不了心意,于是花了更多的时间手工准备。

    可这点心意,能跨越一切吗,能填山补海吗?

    他拿着这点兼职工的酬劳,不断北上去追求,难道能阻止他未来和遥遥学业上事业上的距离,会越来越远这件事吗?

    可是人一天的时间就那么多,他荒废掉学业去兼职工,也就只能赚出来几趟北上的旅费。他顾着学业埋头用功,那就只能隔着手机和遥遥聊聊天。

    如果要做到想见就见的约会,那就得花着父母的钱去交学费去付生活费,甚至左手先朝家里要钱揣兜里,右手再伸出去买单追女朋友的钱。

    可程冬也不是心里只装着爱情的人,还想着父亲一个人撑着家里二十来年不容易,也想着妈妈在家里洗手作羹汤很辛苦,更想着把自己带大的奶奶已是晚年,急着想给家人以回报。

    程冬迫不急的地想把自己变成一棵苍天大树,去为他想守护的人挡风遮雨。

    然而面对这雄心壮志,他此刻不由得就生出了精力有限,时间紧迫的捉襟见肘来。

    程冬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那么后悔自己曾经浪费过的时间,而后心里燃烧起奋斗与上进的火焰。他想有梦想,他想有事业,他想成为一个能够掌握自己人生的男人,而不是那个高考结束后无力左右自己命运的男生,只能听着父母,听着老师,听着遥遥,这就已经是你最好的选择。

    而后安于本地,读完大学,拿个211文凭,去父亲安排好的工作岗位,度过安稳而平顺的一生。

    他不能容许自己,站在这里,只是用眼睛看着遥遥越走越高,然后,越走越远。

    人生那么漫长,他站在少年与成年的分界线上,心中最急切最火热的愿望,不是飞奔到遥遥在的城市去努力追求她,追回她,而是迫切地想要催促自己成长。

    他想,总有一天,他要让自己配得上她,能守护她的梦想。

    人生那么漫长,终不是此时此刻就要见分晓。

    不过刚大一而已,哪怕过去浪费过多少时间,贪玩过多少日子,他都能追回来,包括他的遥遥。

    回程的火车,也是十几个时,整个路上程冬都没怎么睡着。程冬也不知道自己脑子里乱糟糟的,到底想了些什么。

    他以为自己把自己服了。

    但是其实也并没有。

    不然他真的是挺久都没有架了,如果够冷静的话,也不至于一回到宿舍的时候就爆了。

    当时程冬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睡了,又在北方的冬夜里吹着风熬了一宿,他背着登山包,拎着那个画筒,晚上十点半才踏着夜色回到了宿舍。

    看见宿舍长闫宇和另一个室友王展飞竟然是拿着手机在走廊上靠着等,没进宿舍。

    闫宇能当宿舍长,是因为他复读了两年,比同学们都年纪大一些。宿舍四人间,四个人都是吊车尾接受调剂专业过来的,就分到了一间宿舍里。

    大家都对地质学没什么热爱,程冬入学以后多半都忙着兼职工,不见人影,另一个此刻不在走廊的室友岑波则是放了鸭子,全天候地沉迷游戏。

    闫宇和王展飞倒是天天认真上课,琢磨着不管转不转专业,成绩好点,以后走哪条路也不虚。

    几乎次次都是他俩帮工的程冬和游戏的岑波点名答到掩护。

    “哎?程冬你不是周一晚上才回来吗?”王展飞刚在手机上刷完新闻,抬头就看到走廊那头正走过来背着包拎着画筒的程冬,奇怪问道。

    “嗯。”程冬低声应了一句,不想解释什么,转移话题道,“你们怎么不进去?”

    “哎。我这次是不惯着波子了,等他副本结束了,不给我收拾干净他就休想睡了!”一贯好脾气的老大哥宿舍长闫宇也是气着了。

    程冬伸手推开宿舍门,里面一片狼藉,气味冲天。

    岑波还带着游戏耳机,开着麦,在吼:“嘲讽!嘲讽!往骷髅那里拉!远程都转火怪!近战也给我转!都转!最后一波了!”

    这哥们上了大学,没人管了,接手了公会二团的指挥,忙得不亦乐乎。要是没找到人给他带饭,可以一天三顿都在宿舍里拿方便面凑合过日子。

    圣诞节这天除了游戏以外也没别的安排,宿舍其他三个人都不在,岑波吃了三大碗泡面,三个盒子就都甩在侧边的架子上,真难为他怎么找出来空隙塞进去的,真是连丢个垃圾的时间都没有,扎根在了电脑面前。

    “今儿必须把这boss给我推了!给点力成不成!把一团的进度给我PK下去!”

    平常的日子,都是老好人的闫宇看不下去,替他扔替他收拾。闫宇和王展飞自习回来,常常是一屋子的泡面味道,冬天开窗通风又冷,到了熄灯睡觉时都能嗅到红烧牛肉面的味道。

    一天的垃圾都放着,公用的垃圾桶被岑波白天一个人扔满了也不倒,继续往上摇摇欲坠地堆,有时候就塌下来了,也有时候空投不准,直接投到了地上。

    结果今天回来一看,好家伙,宿舍里根本没法下脚了。

    岑波带着二团,今天发誓要拿下关底boss,有一把只差800w血灭了团,一时激动,狠狠踹了一把自己的桌子。

    宿舍这配置,上床下桌,铁架子,但也不甚结实,被他自己一踹,咣啷啷摇晃一番,爬床梯后面的置物架上勉强塞着的三个泡面盒,连喝剩下的汤带残羹面条,就泼在了地上。

    岑波自己的开水吃了两顿用完了,又没时间下去水,为了抓紧时间,岑波晚饭泡面用的邻床闫宇的开水壶,用完又忘了塞塞子,此刻也被砸下来的泡面碗带倒了,一整壶放温了的开水混着三碗味道各异的泡面汤,淌了一地。

    升任团长的岑波现在可是副本里连团员带替补,一共四十人的二团在电脑前等着呢,哪里顾得上收拾,直接把脚抬到桌子的横杠上,省得踩到,继续嘶吼着今晚不通本,不散团。

    闫宇和王展飞一回来宿舍,开门就被那味道冲的两眼一黑,真真是不想给岑波收拾烂摊子了。

    但都是男生,也都过游戏,知道这时候,想把岑波从电脑面前抓下来让他拖地,那是够呛。只好在走廊里等着岑波完了,让他自己起来收拾。

    没想到好了周一晚上再回的程冬,提前回来了。

    程冬看到宿舍地面上那样子,面色就是一冷,直接把背上的登山包卸了下来,扔在走廊地上,砰的一声,再把画筒心翼翼地靠在登山包上,直接推门踩了进去。

    岑波还在麦上激情指挥,程冬也没和他一句话,走到自己床铺那里,弯腰从桌子下方的最里面,拖出来了两个纸箱,伸手摸了一下,纸箱底下已经浸透了,但是估计损失可控,毕竟程冬自己当时从家里拿到宿舍里装箱的时候,有注意本子塞四周,画都是夹在正中央的。

    程冬把两个纸箱在书桌上放置好了,回身直接把岑波连人带凳子都掀翻在了地上,把他摁在满是泡面汤的地上就揍了上去。

    鼠标和耳机飞溅一地,电脑都差点被带的砸了下来。

    “艹!程冬你发什么疯……”岑波很快就消音顾不上骂了,抱着脑袋嗷嗷呼救,宅宿舍里好几个月的他本来就虚,哪里得过人高马大的程冬。

    被激烈碰撞声吓一跳的闫宇和王展飞也顾不上脏了,赶紧进来一人拉着程冬一边,试图把他扯开。

    一团混乱。

    最后岑波也没自己收拾残局,他躺校医院去了。当晚程冬也没在宿舍住,去学校门口的旅馆开了间房,把两个纸箱子里被湿的书本取出来,一页一页地擦拭,拿吹风机吹干,等到白天了,去买了个最大号的行李箱,都塞了进去。

    当个住校的学生有时候也不容易。秘密不能放在家里,可宿舍里其实也没有太多的私人空间。

    第二天宿舍收拾干净了,岑波也从校医院回来了,程冬又进了校医院。

    程冬倒不是架受了伤,而是折腾了这么久,长途奔波,没睡觉,吹冷风,熬通宵,大概也有情绪差的原因,难得生病的他一大早开始发烧了,心累地靠在校医院的走廊座椅上,挂吊瓶。

    岑波回来之后,先是心疼地检视了一番自己的游戏设备,然后愤愤不平地拖着自己的椅子,踩着它从阳台的四人衣柜最上面,把程冬那个大号行李箱给搬了下来,行李箱背后,还放置着那个大画筒。

    这一晚上又是拉架又是送岑波去校医院又是清理宿舍的闫宇闹心得很,跟在边上劝:“别闹了,波子。那事儿也是你不对,别程冬,我们真是忍你挺久了,大家开了就行了,等程冬挂完水,请个客,大家吃个饭,以后程冬有话话别动手,你别拿宿舍当网吧,好好搞卫生,咱们就当这事都翻篇了成吗?”

    “卧槽。不成,我就得看看,什么宝贝把我成这样至于吗?”岑波脸上那伤还没下去呢,这两天都不好意思出门,怕被班上女生看见追问丢人,“真要是宝贝的不行,拿纸箱塞书桌底下干吗?”

    “你别毁程冬东西,他真冲动起来,我俩加起来都拉不住。”昨晚跟着一起拉架的王展飞抖了抖手,觉得自己胳膊现在还酸着呢。

    “我不毁他东西!我就想看看我为了什么挨的!”岑波其实也没太多坏心眼,就是好奇心重。被了倒也没记仇,在校医院里还主动给大家道了个歉,自己新官上任三把火,高中的时候都只能当个经常缺席的团员,高三甚至沦落成了替补,如今第一次带团,急着想出点成绩,等程冬请完客,他也请大家吃个大餐。

    可他道了歉,程冬却一声不吭的。医药费程冬付了,请客程冬也愿意,却不肯自己为什么突然就炸了要人。

    岑波就非要看看导致自己挨揍的罪魁祸首。

    老好人闫宇拦不住他,更担心没人盯着,万一他把程冬的东西怎么样了,到时候闹得更大,只好在旁边守着。

    那个超大号的行李箱,咔哒咔哒,岑波一路转到了0822,才终于捏开了。

    满满当当的。

    “……不是,就为这个,把我揍进校医院?”岑波一脸不可置信地拎出一本A4大的数学错题本来,里面什么三角函数双曲线抛物线,“擦,这些破玩意,翻开我就头疼,高考当晚就该都当柴火烧了!”

    王展飞本来是陪着闫宇一起盯着岑波,怕他毁程冬东西,此刻也忍不住好奇探头看了一眼,他人比较细心,评价了一句:“不是,这解析思路的笔迹,看起来像女孩子写的。”

    “嗯?”岑波翻了翻,确实,字迹秀气,而且好细心,连标注带各种例题,一个知识点,翻来覆去写了十几页。就是现在依稀还能闻到点泡面的味道。

    错题本的正中间还有好多文件夹装好的铅笔素描画。都是同一个女孩子。还有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好在这些都没染上什么奇怪的气味。

    “波子。”本来不想窥人隐私的宿舍长忍不住也看了看,评价了一句,“把你成猪头都不亏。”

    “嘶……”岑波听闻此言,都觉得脸还疼着,咧了咧嘴,“程冬圣诞节翘课去火车站,我记得就拎着这大画筒去的吧?”

    “嗯。”

    “好了周一才回来的吧,让你帮忙答个到是吧?结果周六晚上就回来了?这玩意也带回来了?”

    “是啊。”

    “哎……”岑波那点挨揍的怨气也就散了,心翼翼地把那个画筒卷了回去,还原了,把东西归置好,箱子锁好,恢复之前乱的顺序,“成吧,算了算了,失恋的痴情人啊,也怪可怜的,算是我不对吧。被他这么狠,就当是出出气吧。”

    “什么算是你不对。”宿舍长很公正地评价,“程冬人不对,但这几个月,绝对是你不对。”

    “是是是。我错了我错了大哥,以后下副本我老老实实滚网吧去。”岑波应道。

    那个画筒开,里面装了两幅地图,都是近乎一米五宽,铺开来大约有两米多长。地图不稀奇,上过学的人都看够了。

    主要稀奇在那是纯手绘的黑白色地图。一张完整的世界地图,一张完整的中国地图,经纬度,分界线,弯弯曲曲,虚虚实实,都是程冬在工之余的休息时间里,心翼翼,对着比例尺,一笔一划,亲手画上去的。

    但也不是全黑白色。

    世界地图里,中国是红色描绘底的,还有一个国家,勾上了淡淡的粉色,是柬埔寨。是他们第一次一起出国旅行的目的地。

    中国地图里,他们一起出生长大的省份,勾勒了颜色,林夏遥北上读书的城市,程冬也是勾了淡淡的粉色。是想着这次圣诞节能和她一起逛逛。

    因为预备着以后想陪着号称环球插旗的林夏遥走一个国家,走一个省份,再替一个地方上色,所以这手绘地图只喷了定画液,没有覆膜,程冬便买了皮塑防水防潮加厚的画筒用来好生保护的。

    可惜他的圣诞节,背着礼物,满载而去,却又满载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