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嘉根本没开车出来， 季舜尧腹诽着，这么一点诚意都没有， 还是接他来下班。

    大概是为了方便出来见朋友，她化了一点淡妆， 很干净的底妆，描了一点眉毛跟眼睛， 睫毛原本就长， 夹得翘了点， 窗外流光透过来的时候， 在眼底落了一片阴影。

    吃过饭后并没来得及补妆， 嘴唇上没什么血色， 透着青白的颜色， 还像个病人。

    米嘉懒洋洋地扫过去一眼， 发现季舜尧正朝着她的方向看过来， 一张精英气质浓重的脸上带着一抹审视的意味。

    她一手撑着窗户， 撩了撩头发，像扭着身子在阳光底下慵懒行走的猫，朝他露出一个轻而散的笑：“好好开车。”

    季舜尧看得眼皮子忍不住跳， 抓着方向盘的手握得很紧，骨节分明的一只手突起经络……早知道应该把司机喊上的。

    还没到下班晚高峰， 路上的车子不算多， 一路上还算顺畅地到了游泳馆。车入车位， 后面还跟着不少新进来的车。

    米嘉刚刚松了安全带， 胳膊上被人用力一拽， 季舜尧整个人横过来，强硬到不容人拒绝地将她压在座椅上。

    “季舜尧，有有——”有人啊，浑蛋！他根本没给她反应的时候，将她两肩按得死死，几近撕咬地吻过来。

    米嘉昏头转向，鼻腔里被他身上淡淡的男人气味充满，紧绷的肌肉也被化解在这亲吻里……她放弃抵抗，整个人松弛下来。

    按着她两肩的手也松了开来，一只移到她两颊边，缓而慢地抚摸着她细软的头发。

    一只沿着胳膊，盖在她微微发颤的手背，与她紧紧的十指交扣。

    疾风暴雨过后的和风细雨，让人沉醉又清醒，米嘉缓缓地将眼睛睁开，神色迷离地看着对面低眸凝视她嘴唇的家伙。

    “刚刚不够红。”

    胡八道的家伙。

    “现在好像还差一点。”

    你还有完没完了！

    原定接到哪吒的时间因此晚了十多分钟。学游泳本来就很自由，中途好几个朋友不想游，已经被爸爸妈妈接走了。

    哪吒穿着黑色泳裤，头戴荧光绿浴帽，泳镜夹在了帽子上，郁闷地坐在岸边等人接。

    旁边几个玩伴已经很不耐烦了，一遍又一遍地问哪吒：“你妈妈到底来没来？”

    哪吒信誓旦旦：“你们再再等一会儿，我妈妈从来不骗人，很快就会来的。”

    隔壁那个胖墩已经吃了两个鳕鱼肠，这会拆了第三个，学哪吒话的样子：“我们已经等等等很久啦，要么你妈妈骗人，要么你骗人。”

    哪吒朋友一下委屈起来，首当其冲是又有人学他话。他知道自己话不是很利索，可是妈妈学人话是很不礼貌的事。

    妈妈还，对于不礼貌的人，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不要理他，我们可以得慢一点，吐字清楚一点，但不要因为这种人生气。

    可是哪吒朋友真的很失望，妈妈明明好了四点就来接他，为什么她到现在还没有出现，他已经跟朋友们过他妈妈会来的。

    半时前——

    “我的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她有弯弯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鼻子高高的，嘴巴的。她的头发跟我一样又细又软，剪得也跟我差不多长哦。”

    这么长的句子，哪吒朋友一口气完，可是除了爱丽给他鼓掌，其他人都是一副十分不屑的样子。

    “我爸爸你根本没有妈妈，你爸爸跟你妈妈早离婚了。”

    “不，我有妈妈的！”

    “你妈妈不要你了，跑得远远的，你爸爸要给你找后妈！”

    “不，我有妈妈的！”

    “你以前也吹牛自己有妈妈，可是每次来的都只有你爸爸！”

    “不，我有妈妈的！”

    大家乱糟糟的，忽然天使爱丽跑过来，牵起哪吒的一只手，：“哪吒弟弟，我相信你有妈妈，我跟你一起等妈妈。”

    其他朋友才安静下来，串冰糖葫芦似的一个挨着一个坐，胖墩那时候开始吃第一个鳕鱼肠：“那我们等着看哪吒的妈妈！”

    海口已经夸下去了，哪吒郁闷地托着脑袋在想，妈妈会不会有什么事了，妈妈会不会不来了，如果妈妈不来，以后他们还能相信他有妈妈吗？

    孩子也有虚荣心，也会懂得攀比，特别是在其他朋友有妈妈来接，他却永远只有季舜尧跟司机的时候。

    有一次实在难受了，他缠着季舜尧一定要妈妈，季舜尧把他从身上扒下来，很严肃但又慈祥地告诉他：“你有妈妈，只是妈妈在国外。”

    “她什么时候回来？”

    “她是不是不回来了？”

    “她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真讨厌妈妈！”

    季舜尧向来平和的一张脸上，忽然添上几抹怒意，他将哪吒推到面前的地上，要他挺胸站好，：“你再把刚刚的话一遍！”

    哪吒那时候已经够委屈了，季舜尧还要这么凶巴巴地看着他。哪吒朋友眨了眨眼睛，眼泪啪嗒啪嗒地流下来。

    往常季舜尧一定会抱着哄他了，那天却一反常态，仍旧字字停顿地：“妈妈生你的时候很不容易，为了你忍受了很长时间的痛苦。”

    “你要记得不可以讨厌妈妈。”

    “你要永远爱妈妈。”

    “你要保护好妈妈。”

    “你永远只有这么一个妈妈。”

    季舜尧把一张妈妈抱着还是朋友的哪吒的照片给他，上面的女人面容清秀，笑容温柔又腼腆。

    哪吒拿手摸了摸上面的人，问：“我可以拿给朋友们看吗？”

    季舜尧看了他好久才点头，然后了一些哪吒朋友听腻了的话：“爸爸一定会让妈妈早点回来的，到那时候，我跟妈妈一起去接你。”

    哪吒朋友等啊等啊，妈妈终于回来了，可妈妈怎么还没有来啊。

    朋友们实在待不住了，爱丽的妈妈也在一边喊她，催她赶紧回家。爱丽满是抱歉地摸了摸哪吒的脑袋，：“哪吒，我要走啦。”

    哪吒扁扁嘴，眼睛已经红了。

    背后忽然传来一串清脆的声音：“哪吒？”

    哪吒认出是米嘉，赶紧拉着胖墩跟爱丽，：“你们都别走了，是我妈妈来了，你们快看！”他一扭头，朝着米嘉大喊：“妈妈妈妈妈妈……”

    米嘉愣了下，怎么哪吒化身发报机了，看了看一边的季舜尧，后者也是一脸困惑。她过去将他一把拎起来，上下看了看他：“哇，你肚子大了哎。”

    哪吒朋友很不好意思了，两条腿并在一起扭了扭，然后一蹦一蹦地投到她怀里，高兴得一阵咯咯笑，像个见了榛子忍不住抱着啃的大尾巴松鼠。

    旁边有个眼睛很大的女孩戳了戳她的胳膊，米嘉温和地看着她，问怎么了，她很兴奋地细声细气道：“你就是哪吒的妈妈吗？”

    米嘉点了点头，对眼前的状况显然还不是很明白，旁边一串朋友都聚过来，把她当标本似的研究了会儿，在哪吒瞪眼过去后，又都跑了。

    只有刚刚戳她的那个女孩还在，她很是害羞地扯了扯自己的花泳衣：“哪吒妈妈好。”

    米嘉满肚子狐疑地点了点头，礼貌道：“你好漂亮啊，你也好。”

    哪吒忽然从她怀里飞出去，勾着爱丽的脑袋，跟她了一会儿悄悄话。

    爱丽一直低着头，粉里透白的脸垂到哪吒嘴边，薄薄的耳廓染着淡淡的红色。

    爱丽家来的是妈妈，一个看起来就温柔的年轻女人，向着季舜尧这边点头示意。

    两个人明显是认识的，季舜尧这时揽过米嘉，十分亲密地搂着她腰，向人介绍道：“我太太，米嘉。”

    他转而去贴着米嘉的耳朵轻声道：“这个爱丽，可是咱们家哪吒的女神。”

    米嘉吃了一惊，不断回忆刚刚自己是否举止合体，谁能想到头一次跟季舜尧来接孩子之余，还完成了婆媳的初次会面。

    游泳馆里的朋友走得差不多了。

    哪吒显然性质还高，拉着米嘉的手，沿着池边走了走，：“妈妈，我给你表演游泳吧。”

    米嘉一脸很惊喜的样子，：“好啊，可是你不累吗，而且妈妈已经看过你游泳啦。”

    啊，的是那个视频吗，哪吒害羞极了：“那个不算。”

    那好吧，米嘉跟季舜尧站在一起，看着哪吒朋友一头扎进了泳池，水花四溅，两个家长被浇了一身。

    季舜尧给米嘉掸了掸，她笑着没事，泳池里，哪吒朋友化身浪里白条，身手矫健，游得飞快。

    两个家长沿着池边追他，走得稍微慢一点，哪吒朋友就高喊：“妈妈你好慢啊，你走快一点嘛，你追我啊！”

    哪吒朋友的表演很精彩，但过于撒欢的下场就是，他刚一上车就睡着了，身体蜷成半个圈，脑袋自带雷达地找到她怀里最舒服的那个点。

    米嘉来回摸着他微肉的身体，惊诧于这样短的手跟腿，入到水里，居然还能游得那么好。

    她跟他爸爸都是人堆里比较高的那一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哪吒没有比同龄的孩子高多少，虽然四岁了，但他看起来还很。

    胖豆丁一样地戳在那，怎么在她梦里却骨瘦如柴，伸出手抱她的时候，让她充满了恐惧。

    米嘉心里隐隐有些难过，将他更紧地抱了抱，脸贴到他脸上，触感堪比丝滑的蚕丝，又或者软嫩的布丁，想让人一口咬下去。

    哪吒上车的时候跟她了跟朋友们赌的事，谈到朋友们都不信他有妈妈的时候，不仅仅是他难过，米嘉也觉得闷闷得透不过气。

    她算一个什么样的妈妈呢，孩子最需要她的时候，她永远不在。她想到自己童年，她也被追着喊过是没妈的孩，那种感觉，真的不好。

    米嘉一连叹了好几声，前面季舜尧听见了，递过来一瓶水。

    米嘉疑疑惑惑接过来，季舜尧：“不舒服就喝点水。”

    米嘉忍不住笑，讥诮道：“你怎么也是这种喝水党？”

    恰好红灯，季舜尧停了车子，扭头过来看了看她，又看到怀里的哪吒：“睡着了？”

    米嘉点头，掐了把朋友的脸：“现在不管你怎么弄，也醒不过来了。”

    季舜尧探身过来，也伸出手，米嘉以为他要摸孩子，他却在她的手腕上揩了下。

    “……”米嘉咕哝：“你干嘛呢。”

    季舜尧：“孩子们不懂事，别为了他们觉得不开心。”

    季舜尧这个人啊，一张诱人犯罪的脸，无论是光华流转的明眸善睐，还是一张时不时噙笑的薄唇，看起来永远没心没肺。

    可是他的心思又是如此细腻，米嘉想什么，思考什么，好像永远不必多，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他就立刻接收到讯息。

    米嘉：“以前的我补偿不了他，今后会好好照顾他。只是没想到孩子之间，也这么多勾心斗角，看起来明明都是一副可爱的样子。”

    季舜尧：“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有这些事，不用大惊怪。”

    米嘉：“以前我不在也就算了，现在我回来了，哪吒明明的是实话，但被孩子们诬陷是撒谎，他才会这么不高兴的。”

    车子重新发动，季舜尧看向路况：“那更不必了，没必要为别人的错误买单。回去我好好跟他谈一谈，他会理解的。”

    米嘉看着他侧脸：“你是不是也是这么一直安慰自己的？”

    季舜尧回了下头：“什么？”

    米嘉：“今天跟伍兮兮见面的时候，她无意提到了一些之前的事，我出事之后，居然有人过是你干的？”

    季舜尧笑：“什么流言没有。”

    “但这种流言可是能杀人的，怎么可以随随便便这么诬陷别人。他们还把你跟爸爸去世联系到一起，太可笑了。”

    季舜尧：“不必去听这种蠢话。”

    米嘉仍旧很是生气：“你以前是在爸爸那里上班的，怎么后来辞职出来单干了，是不是跟这件事有关？”

    车子仍旧开得很稳，季舜尧脑子里却因为翻出的往事而凌乱起来，肆起的流言是可以杀人的，米嘉的这句话，他很赞同。

    回答的时候，季舜尧却换了一副轻松的样子，：“不算吧，当时觉得自己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现在看起来，当时的决定是正确的。”

    米嘉还在追问：“真的吗？”

    季舜尧点头：“我不甘心给人一辈子工的。”

    米嘉：“现在公司的事都是妈妈在管，我希望真的跟你的一样，各项事务都是平稳交接的。”

    她注意去看季舜尧的表情，他侧脸依旧冷峻。

    季舜尧还是：“是我自己要走的。”

    车里的氛围一下变得冷了下来。

    季舜尧岔开话题，问：“今天跟伍兮兮聊什么了，这么不高兴？”

    一提到这个，米嘉更是上火，：“我跟伍兮兮崩了。”

    季舜尧意外：“怎么了？”

    伍兮兮毕竟是和米嘉朝夕相处了三年的人，米嘉起初并不愿意背着她坏话，可这件事关系的不仅仅是她们俩，米嘉简直不吐不快。

    米嘉：“兮兮那时候刚从国外回来，对我的情况并不了解，跟我的都是她从其他人那儿听来的……加上你那时候又一直没回来。”

    这很好的解释了，她之后为什么会对他有那么大的排斥，并且自以为是地把他们的婚姻定义成失败的产物。

    季舜尧对这个却没有感到很吃惊，她没有亲人在身边，谢慈溪对她的情况不了解，她能接触到的信息来源，就只有她的这位老朋友。

    季舜尧沉吟：“我差不多能猜到。”

    米嘉反问：“但你却没有禁止我们往来？”

    季舜尧：“‘禁止’这个词太严重了，每个人都有独立的思想，就算是哪吒，我也希望他能尽量按照自己的方式去生活。”

    季舜尧话锋接着一转：“而且我也不认为，那时候你能听我的。”

    米嘉烦躁地向着窗外看了看：“是啊。”

    过了会，米嘉忽然蹦出来一句：“都是我的错，伍兮兮得对，我这么生气是因为我心里有愧，我只想到了我自己。”

    季舜尧：“这不是一句简单的谁对谁错可以定义的，如果真的要细细划分，处在这个圈子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错。”

    米嘉：“那我就是错得最多的那一个。”

    季舜尧：“我也有错。有的时候我忍不住在想，如果你醒过来的时候我在身边，或者，我能早一点给你一个电话，或者很多事都会不同。”

    可他只是在千里之外，在听到主治医生告诉他米嘉的情况后，长时间的不知所措。他高兴她能醒过来，可是也迷惑于没有记忆后的她到底是什么样子。

    时间很快给出答案，她呈现出一种与旧时认识的人完全不一样的样子，不同到，让他忍不住想，这个人是谁，还是他爱过的那个人吗。

    季舜尧轻轻叹气：“有的时候，我没你想象中那么冷静，我也有惊慌失措的时候，这种情况在你不在的时候，非常严重。”

    他话的同时，哪吒朋友终于因为父母极没素质的争论而醒过来了，他睁着一双大眼睛，惊奇发现自己刚刚还和睦相亲的父母忽然成了一对冤家。

    米嘉看见他醒，摸了摸他额头，并没有停止话：“喂，季舜尧。”

    她突然这么连名带姓地喊人，让季舜尧不由怔了怔，自从习惯“哪吒爸爸”的称呼后，他好像很久都没听过自己的名字了。

    季舜尧又向后看了眼：“怎么了？”

    米嘉咬了下嘴唇，心里突突直跳，这个问题是她这么久以来，一直想问却没敢问的：“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爱……你喜欢我？”

    季舜尧：“如果我跟你了，你可以不走吗？”

    米嘉冷静下来想了一想，：“如果有机会，还是会想走的。”

    那时的她根本无法消化自己已婚已育的事实，过去的每一件事都让她觉得匪夷所思并且十分恶心……是的，恶心。

    有时候拿着镜子来回看自己参差不齐的头发，那种浸在四肢百骸里的无力感，让她整个人由内而外的疲乏起来。

    有谁的前车之鉴可以告诉她，如果一个人失去了记忆，她还是不是同一个人，还要不要为过去做出的决定埋单？

    季舜尧：“那时候我但凡想靠你近一点，或者是对你表现出一点亲昵，你就用一种仇恨的眼光看着我。

    “我总是忍不住怀疑，这个人还是米嘉吗，是我的妻子、我孩子的母亲吗，我怎么好像一点都不认识她。

    “如果她真的想走，要离开我，把她留在身边又有什么意义。难道两个人，要一直带着这种猜疑和敌视过下去吗。

    “你以前总我是工科生思维，呆板固执，什么都要困在条条框框里，一切以逻辑话……你对了，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在季舜尧这里，爱情就像简简单单的二进制，要么是‘1’，要么是‘0’，如果你不能完全爱我，那他宁愿什么也没有。

    他想要的爱情是纯粹得不夹杂一点“勉勉强强”、“差不多就好”、“凑合着过”。

    你想走便走，他不会追过去，一边痛哭流涕一边苦苦哀求，如果你想回来，就不要再怀念繁华的世界，他关上这道门后，就不会再开启。

    季舜尧：“有些事你不记得就不记得了，有些事能忘得就忘了吧。人在这世界上，每天遇到那么多的问题，怎么可能绝对不会犯错呢。

    “伍兮兮搬弄是非是错了，我没有好好照顾你也错了，就是哪吒，哪吒难道没错了吗？他早不生病晚不生病，偏偏挑在全家忙得鸡飞狗跳的时候。”

    无辜被牵连的哪吒在米嘉怀里跳了下，什么生病，什么时候生的病，季舜尧为什么要怪他，是因为他刚刚游泳游得不够好吗？

    他脸的表情瞬息万变，不禁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米嘉忍俊不禁，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睛，长长的睫毛扇在她嘴唇上，痒兮兮的。

    米嘉安慰：“哪吒没有做错什么，哪吒是个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