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五年前, 旧金山。
宁静的街区被日光热情地烤融,街面空无一人, 空气里尽是逼仄的热流,画面如定格一般。
除开转角处伴随一声急鸣漂移进来的一辆跑车。
车在一栋别墅前急刹, 带来的风卷起草坪边些许残叶, 一个高瘦的男人踏出车门, 踩下残叶, 轻松越过栅栏,快步来到门前。
他在门前连按几声门铃,指尖快要戳坏按钮。
无人应答。
他后退几步,望见别墅旁的一颗树, 走到树下抬头衡量树干与阁楼窗户的距离,弯腰挽起裤腿, 手脚麻利地爬上去,一跃,攀上窗棂翻身进屋。
进屋后沿着楼梯来到二楼, 挨个开房屋,一无所获。
他继续往一楼走, 刚下楼梯,入眼即是遍地狼藉。
摊在地上的一堆毛衣、散落凌乱的照片和碎片……
一个年轻女人躺在其中,长发散乱, 身上的白色睡衣上渗着点点血迹,左手的血口已经止住结痂。
脸色苍白,毫无生气, 像一个破碎的洋娃娃。
男人怔住一瞬,而后急步来到女人身旁,蹲下,迟疑地伸手探她鼻息,终于松口气。
他飞快地掏出手机,电话。
“Henry,你在哪里?不在医院就马上赶回去,我有病人送过来,一定要快!”
挂掉电话,他俯身搂住女人抱在怀里,动作轻微,像是怕她惊醒。
男人抚着她的脸,缓缓靠近,下巴抵上她的额头,低低出声。
“林慕……”
……
“她怎么样?”
看见Henry医生从急救室出来,男人立时站起身。
Henry摘下口罩,拍拍男人的肩:“没事了没事了。”
男人紧张的眉眼舒展开来:“我进去看看她。”着话人已往病房迈去。
Henry也知阻止不了,只好叮嘱得仔细些:“她现在还昏迷不醒,需要安静,我知道你不是话多的人,但该的我还是要。”
男人点点头,身形消失在门外。
躺在病床上的女人脸色不再像之前那样苍白,手上的伤口也被包扎好。
他轻步走过去,握住女人输液的那只手,冰冰凉凉。低头哈一口气,双手包住,待她的手不再那么凉,把手塞回被里,仔细掖好。
然后坐在一侧,望着她出神。
……
“你为什么从不叫我Sherry。”女孩脸上是一幅无谓的神情,语气却流露几分在意。
他低笑:“怕你忘了自己是谁。”
“我从来都记得自己是谁。”女孩定定地看着他。
……
手机突然响起,他马上摁断,合上房门,走到天台回拨过去。
“Johnny。”
“她现在昏迷,已经脱离危险。”
“在Henry的医院,你要来就来吧。”
他走回病房门口,坐在长椅上,低头看地面,面前不断有人走过,消毒水的味道钻入鼻中,呛得他鼻头有些发酸。
男人的手抬起缓缓插入发间,而后无力地仰面靠着墙。
……
女孩走得很慢,步伐很谨慎。
待她来到男人面前,似轻轻呼了口气:“林深,生日快乐。”
“怎么,鞋不合适?”他注意到她走姿像学步儿童一般。
女孩面上浮起一丝不自然:“鞋子很合适,只是,以前没穿过高跟鞋。”仰头看向他,“你是不是又长高了?今年我长了5cm,怎么感觉看你更费劲了。”
他低头撇一眼,没吭声。
女孩一贯很在意这个,追问:“你现在多高了?”
他忍不住低声笑笑:“不知道。”
她一脸不可思议:“怎么会有人不知道自己的身高?”
男人脸上的笑容扩开,满满都是嘲弄:“只有矮子在意无聊的数字。”
女孩明显恼怒,负气甩手不看他:“我这样的矮子,高攀不上当林少爷的舞伴。”
他脸上的笑容收住,淡淡道:“别这么叫。”
她回身定睛看他,嘴角扯出同样的讽意:“今天是你的成人礼,都成人了还这么执着于一个称呼,你不觉得幼稚得可笑。”
“不觉得。”
“算了,看在你生日的份上,今天不和你计较。”女孩递上一个礼盒,“呐,你的生日礼物。”
男人接过礼盒颠颠:“今年还是一样?”
“不要算了。”女孩伸手想夺回礼盒,无奈他稍微举高点她就够不着了。
“送人礼物,哪有收回的道理。没礼貌。”
她有些气恼地收回手,撇过头。
他垂下眼睛,看她面上的羞恼,有些好笑。
平时再怎么平静无波的脸,一碰上身高问题就像炸毛竖起尾巴的猫一样,时时刻刻做好战斗准备。
“我幼稚,你不也一样。”他轻轻推了推她的肩,“舞会要开始了。”
女孩还是不看他,别别扭扭地跟着他往大厅走去。
进入大厅,涌来一堆人和男人祝贺,女孩悄悄退到一边,走去餐桌边挑出一杯酒,正送到嘴边,酒杯被人拿开。
“林慕。”
“你刚刚不是在那边?”她有些惊奇,又反应过来酒被眼前人拿走,伸手想拿回。
可惜,草坪一幕再次上演,他只是略微抬高,她就又够不着了。
“喝果酒都不行?你管我?”她低声质问。
他把酒放回桌上,眼眸潋过一丝兴味:“该跳舞了。走吧,未成年的姐。”
着牵起她手,踱步来到舞池中央。
他扶住她的腰,很满意这双高跟鞋,至少不再只能放手于背后。
“专心点,我们是领舞。”他低声道。
音乐响起。
这次他带着她跳得很默契,除了女孩脸上强力克制却仍透出的一线紧张。
“你紧张什么。”
她垂眸看眼前的纽扣,声:“很多人在看。”
他轻笑出声:“看不出你还会害羞。”
她的耳根开始发烫,期期艾艾道:“谁、谁害羞了。”
“别担心,你跳得很好。”
她惊讶地抬眼看向男人,似乎很难消化这句话:“谢谢。”嘴角不禁上翘,“我加入了一个舞蹈社。”
“舞蹈社?”扶在腰上的手不觉加重,“难怪。”
女孩看起来心情不错,主动挑起话题:“对了,上次只知道你申请到斯坦福,还不知道你的专业是什么呢。”
“理论物理。”
“理论物理?”她觉得物理很难学,下意识问出口,“怎么选择这个专业?”
“反正毕业后都要回家里的公司,干脆选一个喜欢又轻松的。”
喜欢……
又轻松……
她嘴角微抽,补充道:“为什么不申请麻省理工,理论物理最强。”
他淡淡道:“学的都是那些书,在哪里读不重要。”
她抬眼看男人,他脸上神色自若,并无嘲讽,只好低声回一个“喔”便不再言语。
“学校还有鬼头招惹你么。”他忽然问道。
女孩愣了下,淡淡一笑:“没有了。”
“也是,你是撒旦的天使,鬼头怎么可能欺负到恶魔头上。”咧开嘴,他跟着笑了笑。
她轻哼一声。
晚上女孩和男人告别后,跟着父母一起回家,一家三口的背影徐徐而行,路灯下有几分温馨。
男人站在大厅门口望着她的身影渐渐缩,直至消失。
“深,你在看什么呢。”Johnny攀上他的肩,顺着视线看过去,“上次的女孩?冷是冷了些,确实漂亮,可这也太了,一米六有没有,没想到你居然是萝莉控。”完啧啧作奇。
他略一侧身,Johnny的手滑落:“你想太多了。”
Johnny收回手,指向女孩的身影,嬉笑道:“还想唬我?那双高跟鞋原来是送给她了。辛德瑞拉的故事啊,你这手法真过时。”
男人转过身,端起手中果酒,浅酌一口。
“只是看一只折翼的蝴蝶怎么挣扎罢了。”
……
时间流过,面前走过的人渐渐减少,直至安静,只剩墙上的挂钟嘀嗒嘀嗒……
“深,Sherry情况怎么样了?”年轻英俊的棕发男人从走廊一头跑来,手拄着膝盖,额头渗出一层薄汗。
林深被这一声从回忆里唤回,眼皮一抬,略微艰难地扯动唇角:“暂时稳定,还在昏迷。”
紧抿着嘴,过了几秒他又开口:“多亏你告诉我,Johnny,谢谢。”
Johnny闻言微睁大眼睛,移步坐在林深旁,讷讷道:“第一次听你谢谢,还真不习惯。”抬手擦擦额上的汗,“sherry也是我的朋友,早知道她会这样,我肯定第一时间去找她。”
他大叹口气:“她怎么会想不开到自杀啊……”
林深面上神情变得复杂起来,看着地板,低声:“她没有自杀。”
他顿了顿,补充:“三天没有进食,低血糖严重,加上她本来也有低血压,精神受了刺激,陷入昏迷了。”
“可吓死我了!我听电话里你那口气以为她自杀了。”Johnny夸张得连拍胸脯。
她现在的样子,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林深仍震惊于自己第一眼看见躺在地板上了无生气的林慕时,心里蓦地生出的那股钝痛,甚至漏掉一拍呼吸。
这感觉太难受,无处宣泄,又太新奇,让他耿耿于怀。
他心有余悸地按上左胸,掌下跳动得很有力,又一下一下地震麻了他。
他低喃道:“我好像,错了。”
“错了?”Johnny耳尖地听到,怀疑自己听错了,诧异地看向他,“你在什么。这是意外,任何人都无法预料。”
“不……不是这个。”林深抬手捂住脸,轻声道。
他以为自己不过是看客,看一只折翼的蝴蝶幻想再飞上天。
折翼了还诸多幻想,跌落成泥不是很好。
她不死心,一点点地修补,一次次地尝试,居然真的快要成功。
只是快要。
最终停留在快要的一瞬。
他一路看着,不知不觉陷进去。
直至今天,才惊觉自己早已不是看客。
……
“深,我能进去看看她吗?”Johnny看林深这副模样,心情很是复杂。
他一直以为林深对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不上心。如果不是自己脸皮太厚,从热脸贴他的冷屁股习惯了,估计林深一个朋友都不会有。
不,也还是有的,Sherry。
林深唯一会主动关心的对象,也许关注更准确,只有Sherry。
坦白,Johnny曾有些嫉妒,Sherry冷冷的,看起来对林深并不上心,而他要靠死皮赖脸才能勉强成为林深的朋友。
他以为林深喜欢她,但两人怎么看也不像有情意。
而此刻,他看着多年老友如此痛苦,也不禁动容,抬手拍拍肩:“Sherry一定会好起来。”
林深直起身,动作心地推开病房门,扭头朝Johnny声:“要安静。”
Johnny连连点头,轻手轻脚跟着进去。
床上的林慕和之前有些不同,脸色不再苍白,却是诡异的绯红,嘴唇也轻微蠕着。
林深赶忙上前,探手摸上额头,察觉到异常的高温,飞快按下床侧的按钮。
他走去一边洗手池,拧开水龙头沾点儿凉水,回到床畔轻柔地拍在林慕的额头和脸颊。反复几次,一边用凉水覆下高温,一边轻声唤:“林慕。”
Henry和两个护士很快来到病房,几番测量体温,嘱咐护士一些注意事项。
Henry还在和护士,林深等不及地发问:“体温多少?她怎么会发烧?”
“你别急,103华氏度(39.4摄氏度)。”Henry只好中断叮嘱,先安抚林深。
林深顾不上其他,上前一把抓住Henry的胳膊,恶狠狠反问:“103你让我别急?”
Henry当林家的家庭医生多年,从未见他如此失控,一时结巴:“温度是,是有些高。不过不严重,是虎口的伤发炎加上,加上身体虚弱,才免疫力下降引发高烧。”
林深闻言松开手,Henry整整衣袖,继续补充:“她手上的伤口虽,当时没有及时处理,又正是夏季高温,才会发炎。几针就没事了。”
Henry掏出一块手帕,沾上水覆上林慕额头:“有其他情况再叫我。”
“她什么时候能醒?”
Henry出门的身形一顿,轻不可闻地叹气:“看她愿不愿意醒来。”
……
“林深,上来。”
车里的林慕语调轻快,脸上灿烂的笑容连带着空气都变得清甜。
“天上掉馅饼了?笑得这么难看。”林深神色恹恹地拉开车门,坐上副驾,摆弄长腿,“这车有什么人坐过么,感觉座椅被调过。”重新往后调整,腿算是舒服了,才扯开安全带系上。
“除了你还有谁坐这位置,你不是又长高了吧?”她脸上的笑容微僵。
林深注意到她僵硬的神情,咧开嘴:“是又怎么样。要不要告诉你我现在多高——”
“谁要知道这个。”林慕别过头,不想看他。
目的达到,他敛起笑容,慢慢道:“吧,今天找我出去什么事。”
笑容又回到林慕脸上:“待会儿。”
一脚急驰,呼啸而去。
林慕开车一向专注,眼睛只在前方和后视镜间来回,嘴角依然噙着笑。
林深只觉得她今天有些不一样,又不知道哪不一样,只好盯着她微微翘起的唇角。
车在郊区湖泊边停下。
“走吧,下车。”
林慕从后座拿起一卷包裹,来到草地摊开,柔软的垫子顺着草展开,她蹲下坐上去,拍拍旁边的位置:“坐。”
林深又觉得她今天不一样,林慕倾身摊开坐垫的动作不知为何带着莫名的温柔。
她俯身整理坐垫时,额上的发丝飘曳在脸旁,落在林深眼里都有些暖意。
他没话,走到坐垫旁坐下。
林慕蜷起双腿,抱着膝盖,望向湖泊轻声:“这里是不是很美。”
林深一直看她,听到这句话才移开目光。
这里人烟稀少,没什么人工痕迹。
只一片沉静无波的湖泊,旁边零星一些花草,他不认识,也难得觉得好看。
周围一丝声音都无,鸟叫蝉鸣都没有。
整个情境像画般定格,时间仿佛失了意义。
两人无声地看着眼前景色,任时间流淌。
忽而一阵凉风袭来,湖面漾起细细涟漪,没有减少画面美感,平添了生动。
林深突然感到脖颈有些发痒,垂眸看见一缕发丝顺风飘到他身上,他顺着头发看向林慕。
她仍然看得入神,眼轻微眯起,很惬意。
他看了一会儿,轻轻握住恣意飘在脸上的长发,捻捻又放下,破平静:“你带我来这里干什么。”
林慕眯起的眼睛睁大,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都看入迷了。”转头看林深,目色沉沉,“马上毕业了。我被选为优秀毕业生要在毕业典礼上演讲。”
他“嗤”一声:“这么个麻烦事,值得高兴成这样。”
她轻笑着摇摇头:“我当然不屑于去当什么优秀毕业生。”
初夏的阳光虽猛烈,却也柔和。
此刻,透着暖意的日光照在林慕脸上,点亮了脸上的笑容。
她抬起手伸向太阳,张开的五指缓缓合拢:“爸爸妈妈很开心,我也很开心。头一次,我感觉自己可以抓住光了。”
阳光透过指缝落在脸上,女孩的笑容清浅温柔,林深怔住。
林慕收回手,转过头,认真地看着他。
“林深,你能不能叫我一声Sherry。”
声音很低很轻,似呢喃。
林深听见了。
眼前的女孩脸上的笑温柔和煦,目光柔缱,风拂起的碎发微微扬起,周身像镀了一层柔光。
散发些许温暖,并不属于他。
他别过眼:“Sherry。”
“谢谢你,林深。”
……
过几针,林慕的脸色终于正常一些,只是嘴皮干裂,翘起些干皮。
林深坐在床侧,尾指沾上点唇膏,覆上她的嘴唇轻柔来回涂抹。
效果不错,早上刚抹上,傍晚时有些干皮已经掉了。
林深擦掉干皮,继续给她抹唇膏,动作一板一眼,专注认真。
晚上,他趴在床边睡着,不停喃喃。
“Sherry……”
“Sherry……”
“Sherry……”
困极入睡的他没有注意到,林慕的食指轻微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