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路遥。

    她拧着眉进来后, 略微局促地站在玄关，一会儿抱臂一会儿又垂下。

    林深见她一直不话, 直接问：“你来有什么事？”

    路遥吞吞吐吐：“林慕家的事我听了……她家没人，听学校里的人, 她的毕业证书是你去取的。”

    “所以？”

    路遥对上他的眼睛：“我来找她。”

    林深神情漠然, 看不出情绪。

    路遥又试探问：“能不能让我见她？”

    完在心里大骂自己怂包, 明明对方和她差不多大, 见了几次回回在气势上败下阵来。林深又不是林慕的监护人，就算是，林慕早已成年，见什么人哪需要他同意。

    林深垂眼望向别处, 沉默不语。

    正当路遥等得不耐烦，准备再问一次时, 他开口了：“她在书房。”完朝楼上走。

    路遥立刻紧跟在后上楼。

    林深旋开房门，路遥看见林慕坐在阳台边，腿上摊开一本书, 正望橙色的晚霞出神。

    橙色的光晕潋滟了她的神情，面无表情的脸上泛着些妖异的颜色, 有些虚无，更不似真人。

    “木木。”路遥悄声走近，轻唤。

    林慕还未回神, 仿佛沉浸在另一个空间。

    “木木。”路遥走到她身旁蹲下，握住手，一只手轻晃她的肩, 期待地看向林慕，“新年快乐。”

    林慕木然的脸上动了动，垂下眼，看着路遥，迟缓地开口：“路遥……”

    “是我是我。”路遥兴奋地回道，她来之前做好最坏的算，以为林慕会封闭自己不愿话。

    “你还记不记得，我过今年要来看你毕业典礼，结果困在中东一直没法出境。”路遥掏出一个红包，放入林慕手中，“不过现在赶上过年，给你个红包也不错吧。”

    眼前的红包又大又厚，压在手里很沉，林慕的心一并跟着下坠。

    她怔怔地看着手里的红包，鲜艳的大红色像浸透血水，炫目刺眼，直让她的眼睛发酸，眼泪忽而漫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红色纸面上，晕染出一片红色液体沾湿了手。

    一旁默不作声的林深上前拿走红包，一把提走路遥。

    路遥被林慕的眼泪弄得手足无措，还未反应过来，人已被林深推到房外。

    “我怎么了？”她实在摸不着头脑，却因弄哭了林慕而心虚地声气了些。

    林深扯出一丝讥诮的笑，冷冷出声：“你呢，难道她没有告诉过你，以前的红包都是谁给的。”

    路遥这才恍然，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讷讷道：“那现在怎么办。”

    林深偏开脸，揉捏鼻梁：“你先回去。”

    这是逐客令了。

    路遥平时再嚣张，一心虚就气短，何况面对的是林深，她不甘不愿地回句“知道了”下楼往门口走，一步三回头，望着书房。

    林深进入书房后阖上门，林慕仍望着空空如也的掌心，泪珠子连成一串串地滚落，濡湿了一片衣襟。

    他轻叹口气，走去揽过林慕，泪水湿了他的衬衣，润湿的衬衣贴在腹又凉又痒。

    林深蹲下身，拇指拂去泪水，柔声宽慰：“别哭了，嗯？”

    完自顾自地笑了。

    “欸，我这句话是不是很好笑。”

    “我最喜欢看人哭了，尤其是你。”

    “你哭起来真的更好看。”

    “可我不想看了，所以你别哭了。”

    无声的哭泣化为呜咽，泪水不再汹涌。

    “嗯，这才乖。”

    晚上，林慕睡着后无意识朝林深贴紧，手覆上他的胸前揪住纽扣，眉心又皱得死紧。

    林深尽力抚平一些，搂紧她沉沉睡去。

    ……

    第二天路遥来得很早，门铃响起的时候，他们还在吃早餐。

    “哟，还在吃饭哪。”她竭力作出一副大方态度，心虚地不敢看林深，坐到林慕旁的椅子上。

    路遥向来厚脸皮，周妈热情地添上一副碗筷，她夹起一个包子咬开，又喝了口粥，冲周妈笑嘻嘻道：“阿姨您饭做得真好吃！吃过早饭的我都忍不住还想吃呢。”

    周妈笑眯眯地给她夹菜：“多吃点多吃点，漂漂亮亮的姑娘这么瘦的嘞。”

    “谢谢阿姨。”路遥俘获人心的法宝之一，是她话甜甜的语气。

    她不挑食，胃口又好，平时总要剩下一些的饭菜，今天竟然被她吃光光，乐得周妈合不拢嘴：“哎呀哎呀，头一次真是头一次呀，一点都没浪费！姑娘就是要这样吃饭，不要减什么肥啦。”

    “那是阿姨您做得好吃，我想减肥都忍不住啊。”路遥喝完碗里的粥，摸摸肚皮。

    林慕时不时看路遥和周妈两人话，眼里隐含笑意。林深一直没看她俩，只顾着林慕碗里的粥有没有吃完。

    周妈收拾碗筷时，路遥嘴里没得吃，只好切入正题：“木木，今天和我一起出去玩怎么样？”

    话是问林慕，眼神不由自主飘向了林深。

    林深面无表情地起身，准备带林慕回书房。

    “好。”

    路遥开心地扑过来抱住林慕，重复道：“好？你好？太好啦太好啦。”

    林深脚步一顿，垂眼看坐着的林慕。她站起来，牵了牵嘴角：“我出去走走。”

    “好。”林深的眼神越过林慕，看向路遥，“注意安全。”

    林慕回屋换一身衣服，路遥上来挽着她的手往外走。

    周妈站在门栏望见路遥一直叽叽喳喳地对着林慕讲话，到激动处，还手舞足蹈的。她朝身旁的林深笑笑：“林姐这个朋友很有意思呀，以前都没怎么见过。”

    “认识不久。”两人的身影消失于车中，林深转身回屋。

    ……

    “——然后我就摔了个狗啃屎！”路遥聒噪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刚好走到门口的林深闻言不禁皱起眉。

    门铃刚响，他顺手开了。

    路遥的声音更加清晰地传来：“以后我再也不想爬树上拍照了！”

    一边的林慕听得入神，林深惊讶地留意到她嘴角的些微笑意，很轻很淡，却是这半年来第一次见到。

    “咦，好香啊。”路遥鼻子翘起嗅嗅，瞄见餐桌上的饭菜，“回来得真是时候，阿姨您怎么什么菜都做得这么诱人，米其林大厨算什么！”

    周妈笑呵呵地摆上碗筷：“还担心你们不回来吃呢，幸好我多煮了点饭。来来，快坐。”

    路遥毫不客气地坐下开动，明明只是寻常一顿晚饭，却生生让她吃出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看得周妈又笑得褶子多了几层。

    林慕安静地吃饭，不时看她俩讲话。

    林深更是全程安静，像透明一样。

    饭后林慕跟着周妈去洗碗，路遥来到二楼书房门口，抬手迟迟没有敲门，满脸纠结。

    她狠狠一跺脚，还是敲了。

    “进来。”清冷的男声自屋内传来。

    路遥碎步走进去，带上门。

    林深坐在书桌前看书，听见她的脚步声头也没抬。

    “林深……”

    又怂了，居然忘词。

    路遥后悔为什么没多几次腹稿，她集中精力又在脑里过一遍词，开口了：“我来是想和你，我……要带林慕去非洲。”

    林深翻页的手顿住，眼皮撩起扫了她一眼：“非洲？”

    “是。”路遥挺起胸，给自己壮壮气势，“之前林慕过毕业后去，但出了那事……现在，我觉得是时机让她去非洲了。”

    林深合上书，走到一边倒红酒，轻笑：“是时机了？”

    “那不然呢？”她向来不喜欢林深阴阳怪气的语气，有些忿然，“她是个优秀的摄影师，不去拍出令世人惊叹的作品，成天窝在郊区的书房天天看书？”

    林深端起酒杯走到窗边，浅啜一口。

    路遥见林深不话，继续游：“之前她情况特殊，休养生息可以理解，但是，难道一辈子都这样过吗？”

    “每天起来看会儿书，发会儿呆，一天下来没三句话。”

    “今天我花费好大力气才让她和我了十句话。”

    “现在她算什么？句难听的，像个活死人。”

    “你……你愿意看她这样过一辈子？”

    林深伫立在窗前，身影在夜色映照下越发清瘦。

    路遥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感受到强烈的压迫感。她忽然有些害怕，万一，林深就想林慕这样生活一辈子，该怎么办。

    想到这里，她缓和语气，循循道：“林深，你认识她比我久得多。你扪心自问，真的不想要林慕恢复到过去吗？”

    他不话，路遥也不知再什么好。

    过了很久，林深仰头饮下杯中红酒，背过身，放下酒杯，漠然道：“过去已经回不去。”

    路遥上前一步，不肯放弃，未来得及开口，房门被人推开。

    是林慕。

    她站在门口，手还扶在把手上，直望着屋内两人。

    周妈的声音从楼下飘来：“下来吃水果，我都切好啦。”

    林深径直从路遥身旁擦过，没有看她一眼，牵起林慕的手往门外走。

    林慕驻足不前，回头看路遥，林深脚步也停下，侧头看向别处。

    路遥一时不好再继续提非洲的事，忍下不愉，换上笑脸跟上去：“走走走，刚好想吃水果了。”

    ……

    当晚，也许是白天走动太累，林慕洗漱后没有看书便直接睡下了。

    入睡极快，躺下几分钟呼吸变得绵长细微。

    林深处理完邮件回房时，入眼是她温和的睡颜，眉心依旧微蹙，也比平日舒展许多。

    他的神色住了一住，而后轻身上床，手肘撑着头侧躺，凝视林慕的眼里有自己不曾察觉的柔情。

    手慢慢抚上林慕眉心，轻易抚平，来回摩挲，又游走至锁骨，林慕的锁骨细长分明，肩窝深凹，很诱人。

    林深的指尖沿着锁骨划动，指尖微凉的触感直达心房，心有点痒，他及时收回手，俯身在林慕眉心落下一吻。

    然后悄然下床，回自己的卧室。

    ……

    第二天一早，林深走出卧室时，正碰上林慕从隔壁出来，她看着林深怔住一瞬，轻声：“早。”

    他垂下眼，微微点了点头。

    路遥又是一大早按响门铃，周妈放好碗筷前去开门。

    “嘻嘻，阿姨，今天来得是不是特准时？”路遥的笑脸从门后闪出。

    “是的呀，刚端上桌。”周妈很喜欢路遥，走到餐桌拉开椅子让她坐。

    林慕和林深从楼梯走下，林慕继续坐在路遥身边。

    林深神色淡淡，照常坐到林慕对面。

    这次路遥没怎么话，一桌人安安静静吃了顿早餐。

    饭后，路遥帮着周妈收拾碗筷，又笑着将周妈推出厨房，和林慕两人一起洗碗。

    路遥甩一甩手上的清水：“呼，终于洗完了。昨天走得我腿痛，今天咱们就坐着聊聊天好不好啊木木？”

    两人来到后花园坐下，林深揣一本书也来到不远处坐下翻看。

    是聊天，其实全都是路遥在讲。

    “今天我来跟你讲讲中东那些事儿。”

    “我跟你讲，我真不是故意去战乱区，可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啥体质，我走哪儿哪儿就暴-乱！嗨气死人了！”

    “差点儿把命给交代了！”

    路遥一边，一边比划她见到多震撼的战争场面，嘴里后悔不迭，眼里却是兴奋的星辉在闪。

    林慕听得认真，眼睛一直落在路遥身上。

    “……当时一个炸-弹扔过来我真以为自己要死了，没想到反-政-府军穷酸得要死，居然是土制炸-药，还没做对，根本没炸哈哈哈哈哈哈哈哎哟想起来我都要笑死了！”

    “诶诶诶不提这些了，我又跟你讲一个中东佬追我的事儿！”

    “长得那叫一个坷掺！他自己三十岁，可那副样子当我爹我都嫌老，我能答应么当然不能答应！”

    “他还自己是中东哪旮旯一个什么王子，回去要娶我。天啊，娶我，这种不懂一夫一妻制的人知道娶是什么意思吗都敢乱。”

    “这还不是他所有的槽点，他整个一色胚，每次看见我都哈喇子流一地，啧啧那副样子简直就是泰迪成精了！”

    路遥着话露出一副夸张的嫌恶表情，还恶寒阵阵地起了哆嗦。

    她的表演声色俱佳，林慕没忍住，眉角微微弯了弯。

    林深合起手中的书，走去屋内，又端出一杯水递给林慕：“聊这么久，喝点水。”

    她明明一句话都没讲啊。

    路遥心里腹诽，想起昨天林深冷声冷气的模样，恶声恶气地：“都不给客人倒一杯，什么待客之道啊。”鼻孔还哼了一声。

    林慕接水的动作一顿，她把水杯递给路遥，声道：“你要不要喝？”

    林深的目光移到路遥身上，在路遥看来饱含威胁意味。

    她很想接下这杯水喝光光，想想都解气。想归想，林深看她的眼神像一把冰刃，泛着丝丝寒气。

    她又怂了，挤出一点笑，推回水杯：“我不渴我不渴，你喝。”

    路遥只能眼睁睁看着林慕一点点喝水，她感觉嗓子更干了。

    周妈适时出现，像个天使一样端着一个茶盘：“路姐口渴了吧，来喝点花茶呀。”

    路遥一个熊抱扑过去，差点翻茶盘，周妈吓得脚一歪：“哎哟这是怎么啦？”

    “阿姨您真是太好了！”路遥连忙伸手稳住茶盘。

    “客气什么呀，你是林姐的朋友嘛。”周妈放下茶盘，倒一杯递给路遥。

    路遥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光，自己动手又倒满，再一口气喝光。

    周妈看她喝得那么急，关心道：“慢点慢点呀，心呛着。”

    路遥嘿嘿一笑，抹去唇上水渍：“真好喝。”

    林慕看路遥连喝两杯，眉尾挑起，过会儿又耷下来，把水杯放到桌上。

    林深拿过水杯又回室内去了。

    他走的时候，叫上了路遥。

    路遥跟在他身后，惴惴不安，心想林深是算正式否决她带林慕走的提议了。

    一路走到二楼书房，林深从抽屉拿出一份文件伸到路遥眼下。

    标题很具有震慑力。

    【照顾林慕注意事项若干】

    他这是答应可以带走林慕了？

    路遥一边对这标题无语，一边兴奋不已地想。

    她伸手接过，翻开第一页。

    1、作息时间：

    早上七点起床，晚上十点睡觉。

    2、禁忌话题：

    不赘述。

    不能送她毛衣和红包。

    3、不吃的水果：

    带籽的水果，如西瓜、猕猴桃等，但火龙果可以。

    类似香瓜、哈密瓜可以吃，但不能在她面前切。

    4、带籽的水果榨成果汁可以喝。

    5、不吃的食物：

    生肉，牛排至少七分熟，但日料可以，比如三文鱼。

    虫类食物，比如昆虫。

    6、身体健康方面：

    偶尔会长寻麻疹，须常备抗过敏药物。

    肠胃不好，忌生冷。

    偶尔会犯咽炎，泡罗汉果给她喝。

    ……

    306、冬天睡觉要穿棉袜，否则早上起床脚会冻冰。

    路遥快速翻了翻，难以置信，她找到沙发坐下，盯着最后一条，脑子都是懵的。

    306条，里面有些她知道，令她心情颇为复杂的是，大多数她不知道。

    而眼前面无表情的林深知道。

    他甚至还知道她生理期是什么时候，一年12次大概痛经会有几次……

    路遥竭力控制这几页纸巨大信息量带来的震撼，艰难地挤出两个字：“这个……”

    她也不知些什么了，干脆沉默。

    “看完了？”

    “看、看完了。”她接得太快，有些结巴。

    “收好，别弄丢了。”林深阖上抽屉，走过来看着路遥。

    “嗯。”路遥正好手册，放在腿上。

    林深迈腿走出房外，轻飘飘落下一句。

    “也别让她看见。”

    ……

    旧金山国际机场。

    国际航线这边人不少，正值春节，是很多中国人来国外旅游的旺季。

    林深拨弄着林慕的围巾，把脖子周围一圈仔细掖好：“照顾好自己。”

    “我会的，你也是。”林慕站着任他反复拨弄围巾，轻声道。

    路遥出声提醒：“该进去了。”

    “再见，林深。”

    “再见，林慕。”

    航班起飞，飞机在天上划出一道白线，渐渐隐去。

    林深抬头看着天空出神，即使飞机早已消失于空中。

    Johnny在送林慕来的路上一直没话，这会儿忍不住了：“她这一走，很可能不会回来了。”

    林深终于回过神，扯动唇角：“我知道。”

    Johnny瞪大眼：“知道你还让她走？”

    “没关系。”

    作者有话要：　　五年前回忆插叙结束，明天时间拉回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