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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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岛, 雷克雅未克。

    细细碎碎的雪像搓开的盐粒,纷纷扬扬地下, 远处一道橙红光芒耀眼,映在冰天雪地, 蔚为壮观。

    林慕裹着浴袍, 站在窗边怔视窗外细雪, 耳边响起一男一女的声音, 太久没听过,很陌生很模糊。

    “老子真瞎了眼,找了你这个丧门星,成天哭哭啼啼的, 再好的运都被你哭没了!”

    乒乒乓乓锅碗被摔向地面的声音响起,太刺耳, 林慕裹在浴袍下的身子不禁抖了抖。

    女人悲呛的声音传来。

    “林觉诚,你有没有良心!当初如果不是跟了你,我会有今天, 你迷上赌博输了钱还好意思怪我?”

    “贱人!”

    “啪”一声清脆耳光,男人的声音更加暴怒:“你竟然拿女儿作挡箭牌, 她是你生的都舍得,我又有什么舍不得?”

    “呜呜呜爸爸别我……”她被一脚踹开。

    “滚开!不想挨就滚远一点!”

    女人头发被男人狠狠拽住,头被推着往墙上撞, 女人哀声乞求:“觉诚,觉诚,不要了不要了, 我求求你……”

    “砰砰砰”,男人才松开手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出。

    血丝从女人头上流下,浸入眼尾,流到嘴角,她凄然地笑了,爬过去抱着女孩儿:“慕慕,妈妈对不起你,不该拿你挡他,可妈妈实在受不了了……”

    女孩儿被一脚踹开,头撞上桌角,额角也是血丝蜿蜒而下,她呆呆地任女人抱着自己,神色木然。

    林慕仰头灌下杯中红酒,酒液沿着嘴角脖颈顺延而下,直到喝尽才用手背擦了擦嘴,盯着远处似血残阳,惨淡地笑了。

    ……

    “慕慕,你过来。”躺在床上的女人冲她招招手。

    林慕木着脸走近:“什么事?”

    女人挣扎着从床上撑坐起来,虚弱地声:“你去瓶酱油回来好不好,家里酱油又没了。”

    她在心里冷笑,家里都不开火了,酱油有什么用,又是浪费钱。

    但她懒得争,木然点点头,转身去厨房踮起脚尖够到了空瓶握在手里,抬脚就要出门,身后传来一声疾呼:“慕慕!”

    她收回脚,依然站在门口转过头:“干嘛?”

    “过来一下好不好?”女人病恹恹的脸上浮上久违的笑容,原本也是端丽的容颜,只是日渐干涸,如今笑了笑,竟像重新滋润后绽放的山茶花一般迷人,又亲切。

    林慕心里蓦然一暖,不禁迈着步子别别扭扭移步过去:“你……还有什么话没吗?”

    她突然被女人搂入怀里,抱得很紧,一开始她有点贪恋这个拥抱的温暖,毕竟很久没有过了,可时间一长,勒得她喘不过气,她奋力把自己从怀里拔-出-来,脸都憋红了:“干嘛呀?”

    “好久没抱过你,慕慕又长大了一点是不是。”

    林慕低下头,腹诽长没长都不知道,也算母亲吗。

    但她没,了没用的话不如不,于是拎起瓶子走出去。

    她个子,腿不长,一段不长的距离来回也花了快一个时,等她走近,却见浓烟滚滚,晴朗天空飘着灰黑浓烟,当即心下有不好的预感,她快步跑回家,震惊地发现自家楼已被烈火掩盖。

    手中瓶子脱落,砸向地面,一声脆响,玻璃瓶裂开,浓黑的酱汁浸入土地,刺鼻的味道袭来。

    林慕无力地瘫坐在地,望着漫天黑雾红光。熊熊火光映入眼底,盖住了原本的漆黑眸色,火苗摇曳,火星四溅,仿佛看见末日。

    一直想离开他们,一直想离开这个所谓的家,她偷偷地存钱,捡来的、买东西老板多找的零钱,她都存起来了,幻想有朝一日能够揣着这笔钱离开。

    如今,这笔钱身陷火海,她一心只想到,从今往后,连带来痛苦的家也没了。

    一想到这点,便觉得比起失去家的痛苦,身体那些淤青和疼痛都算不了什么。

    “滴呜滴呜——”

    消防车来了,她被人从地上拉起来,抱进一个车里,精神恍惚间,参加了葬礼,她望着黑白照片上微笑的一男一女,竟觉得陌生。

    他们还曾这样笑过,若非看见照片,她几乎都快忘了。

    她盯着照片上意气风发的年轻男人,记起以前他也曾这样笑着趴在地上给她当马驹,只是后来,他染上了赌博,爱上了喝酒,欢笑不复存在,成天充斥耳畔的都是骂。

    葬礼一结束,她便被人送进了孤儿院,还记得结束葬礼的那天,隔壁的曾想男拉着她的衣袖哭哭啼啼:“林慕,你、你要去哪啊,你一个人了。”

    她挥开曾想男拽着袖口的手,背过身,昂着头:“我一个人了,想去哪就去哪。”

    ……

    林慕坐在地上,望着远处越来越艳的晚霞低低笑出声,晚霞似血,更似火。

    她又一个人了。

    当夜,林慕入睡后,被拽入熟悉的梦境。

    ……

    “妈妈,你和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呀?”林慕食指卷着座机电话线,语气甜腻,有点撒娇地嘟起了嘴,“毕业典礼还有一个月就开始了,我被选为优秀毕业生了呢,你们一定要来,不许迟到。”

    “Sherry真厉害,优秀毕业生要上台演讲,爸爸妈妈肯定不会错过,放心吧,我们早就订好两周后从大阪出发的机票了,提前回来,开心吗?”

    她心满意足地点点头,也不管爸爸妈妈能不能看见,笑呵呵道:“那我给你们占好位置。”

    “好呀,爸爸妈妈很期待你的演讲。”

    “放心好了,演讲稿修改好几轮了。”她有点骄傲地勾起嘴角。

    挂掉电话,林慕开心地笑眯了眼,又开演讲稿逐词逐句地检查,看哪里还可以再修一下,大学毕业典礼她本来不重视,但被选为代表可以上台,她想到怀特夫妇为她自豪的模样便忍不住想要做好,不能是一般的好,要更好,要最好。

    毕业季很繁忙,两周一晃就到,很快到了怀特夫妇约定回国的日子。

    然而到了约定好的时间,林慕却一直没有接到两人的电话,她心神不宁地等待,什么事都做不了。

    一定是晚点了,她默默安慰自己,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心里那点不安越来越肆虐,无言的恐慌蔓延,她坐立不安地握着手机一直盯着。

    什么都没有,一条短信,一个电话都没有。

    “你听了吗,发生重大空难了!”

    “真的吗,什么航班?”

    “好像是从日本飞回来,在太平洋坠机,死了好多人。”

    路过两个女孩儿低声交谈,却仍被林慕捕捉到“日本”二字,她快步跟上去,抓住女孩的胳膊焦急地询问:“日本?你确定是从日本飞回来的航班?”

    女孩被神色焦虑的林慕吓了一跳,又突然被狠狠捏着胳膊,没好气地:“新闻上写着呢,自己去看啊。”

    她使劲儿甩开林慕的手,拉着旁边的女孩快步离开:“咱们快走。”

    心脏开始剧烈跳动,六月的炎热空气蓦地沾上了寒气,刺得她浑身发抖。林慕深呼吸好几次,仍然控制不住地心率不稳,她颤抖地点开最新新闻。

    【日本出发航班UA0343于太平洋上空遭遇强烈气流坠机,无一生还。】

    UA0343……这一刻她无比痛恨自己对数字的敏感。

    不定他们改签了,或者中途突然又转机去了其它地方,她强撑着精神给自己暗示,暗示到几乎信以为真。

    几天后一份公开遇难者名单彻底破她的幻想和痴念。

    温柔和善的两个人变成两个冷冰冰的名字,躺在一串列表中。

    那一天,她看着名单里熟悉的两个名字吃吃地笑出声,笑到不能自已。

    她很想一走了之,然而她是怀特夫妇的独生女,精神崩溃、信念垮塌的她还要一力操持葬礼,给两人下葬。

    尸骨无存,仍要埋下一个骨灰盒。

    林慕在家里盯着骨灰盒出神良久,找来一张两夫妇从前的婚礼合照放入盒子,没多久又拿出,去相册挑了一张最喜欢的全家福心翼翼地放进去。

    照片是她十八岁那年,她调好了参数,设置好时间,亲自给全家拍的,三个人都笑得很甜,眉宇间幸福洋溢。

    眼泪滑落,洇了照片,模糊了视线。她慢慢盖上盒子,伏在骨灰盒上痛哭失声。

    哭着哭着又笑开了。

    这样很好,所有的一切,都停留在最完满的一刻。

    反正,从今往后,她和一个死人也没了分别。

    那天一场痛哭后,林慕仿佛没了知觉,木然地给他们举行了葬礼,木然地接受了遗产,又木然去以怀特夫妇名义捐了所有财产,只留下这栋别墅,充满十五年温馨回忆的楼。

    她一个人在家呆了两周,直到手机提示音响起,看见备注才意识到今天是毕业典礼。

    她怔怔地看着餐桌上早已印好的演讲稿。

    “……最后,我要感谢我的父母,Kevin·White与Sophie·White,是他们多年无微不至的悉心教导与关怀,让我成长,带我认识世界。他们一直以我为傲,我更以他们为豪,爸爸妈妈,我爱你们!”

    原已麻木的心被猛地扎了一刀又一刀,她疯狂地撕扯演讲稿,直到纸片一地,狂乱的眼眸才渐渐黯淡,踩着一地纸片走去厨房,视线无意掠过沙发,上面还躺着怀特太太尚未完成的毛衣。

    她才记起,还有两个多月就要到生日了。

    她走去捧起毛衣护在胸口,哭到干涸的双眼竟然仍有泪水可流,浸湿了毛线团。

    也许是行尸走肉的两周又孕育出新的泪腺,眼泪流个不停,湿了毛衣浸湿了沙发,她找出茶几抽屉里的相册,一张张翻看,视线模糊看不清,抹了一把又一把,泪水依旧汹涌。

    手里的照片上均是灿烂明媚笑容,她看得怀恋又忿恨,既然注定失去,何必给她。

    她手握剪刀胡乱剪碎,动作狂乱,剪破了虎口,殷红的红霎时涌出,洇晕了一地碎片,眼泪仍在不断连成线坠落,混着血渐渐覆盖怀特夫妇的笑颜,心口一窒。

    “对不起对不起,爸爸妈妈,我这就把照片重新粘好。”

    不顾手在滴血,她心谨慎地把照片重新粘好,看着重新和好的笑颜松了一口气。

    哭太久,也可能是血流太多,她渐渐地乏力,腿一软身子跟着倒下。

    林慕躺在地上,望着窗外透进来的盛夏日光微微撇开脸,恍惚间眼前出现怀特夫妇的身影,他们手牵手一同走远,她张了张嘴想叫住他们,却像哑巴一样只能支支吾吾。

    两个身影渐渐缥缈,一点点飞起来,他们是天使,所以死后一定去了天堂罢。

    忽然很后悔,为什么没有跟着他们一起信教,连教堂都没怎么去过。

    她在心里默念,仁慈的主,如果我现在信教,还来不来得及去天堂,假如我此刻即死去。

    半晌,她颓然闭上眼,眼角泪珠滑落,定然是不能,他们是天使,她不是,从来都不是。

    阳光越来越刺眼,她只觉身体突然变得轻了很多,连抬手的力气都没了。

    是不是快要死了。

    林慕疲惫阖上眼,等待最后一刻的来临,她这一生够本了,至少曾遇见过两个天使,本来,她早该在那场大火中离开这个世界。

    离开前能体验一场不属于她的幸福人生,即使只有十五年,她也知足。

    ……

    “爸爸妈妈……”睡梦中的林慕痛苦地皱起眉,蜷起身体,反复挣扎。

    她不愿醒来,哪怕再体会一次失去至亲的痛苦,也好过面对孤身一人的现实。

    “话,林慕……”林深的声音忽然在混沌纠结的脑海中炸开。

    一声声越发急促。

    “话,林慕。”

    “话,林慕。”

    “话,林慕。”

    “林深!”林慕被这声音唤醒,猛然睁眼,坐起来怅然地扫视一圈空旷的酒店房间。

    “笃笃笃”,房门突然被人敲响。

    她拍了拍仍混乱如麻的脑袋,慢腾腾下床走去开门。

    门后一个高大身影背着走廊夜灯闪入,不及抬眼,她被推到墙面,脑后一只手被人扣着,下巴被抬起。

    身影欺近,眼前一黑,而后她的嘴唇被人攫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