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林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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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轰隆隆, 轰隆隆。

    连续两道雷声响彻天际,床上的男孩儿惊得一哆嗦, 窗外一道极亮闪电劈进来,映在光亮的玻璃窗上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男孩儿惺忪睡眼登时睁大, 瑟缩地闭了闭眼, 才低下头抬起手慢吞吞地揉了揉眼睛。

    屋外狂风大作, 挤着窗户缝隙往屋子里灌,树枝歪歪斜斜地扭曲,瓢泼大雨倾泻而下,落枝头的碎花和绿叶, 枝杈在风雨里胡乱摇晃,在墙面落下一道道斑驳剪影。风越刮越猛, 直接推开了窗,大风气势汹汹刮进来,屋内一时床幔翻飞, 在男孩儿脸上拂过又扬起。

    盛夏的夜雨不算凉爽,仍有闷热, 空气渐渐潮湿,皮肤也被室内飘散进来的湿热水汽浸得黏腻。

    林深揪起一角被子擦了擦脸,挪动身子跳下床, 光着脚走到窗户边,踩着沙发才够得着玻璃窗边缘,他努力关窗。呼啦啦乱窜的狂风抵着窗, 对六岁的儿童而言,关窗也不容易。窗边的雨被风吹着往屋里飘,的睡衣都被浸湿了衣领,还被风吹得紧紧贴在身上。

    他捏着袖口抹了把脸,咬牙坚持,才终于关好窗。

    林深抬起胳膊掠了掠湿润的脸颊,望着被雨水冲刷的模糊一片的玻璃,心满意足地笑了。

    一道闪电猝不及防劈过,划破黑夜长空,刺白亮光震得他眼前黑了一黑,他吓得立马蹲了下去抱住头瑟瑟发抖,心砰砰地乱跳。等了好一阵子,他蹦下沙发,穿上拖鞋,拿着床上一个史努比玩偶悄悄拧开门走了出去。

    夜半时分,偌大的别墅空无一人,漆黑寂静。室外的风不知从哪个缝隙灌进来,很凉,林深禁不住微微发抖,缩了缩脖子,抱紧怀里的玩偶。

    他拉紧睡衣领口,挡住凉丝丝的风,的身子在走廊慢慢地走,他想去找妈妈,想和妈妈一起睡。

    他走得犹豫,脚步放得很慢,妈妈很久没跟他一起睡了,他实在没什么信心今天妈妈会同意陪他睡觉。

    林深走着路,脑袋一直在纠结这个问题,脸揪成一团,心事重重。

    仍然没有信心,但他暗暗给自己鼓气,至少,妈妈知道他胆,以往总会在雷雨夜来守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肩,低声哼童谣。

    嗓音清越,缱绻。

    那么温柔。

    ……

    “深深,过来,这个你喜不喜欢?”女人举着一个史努比玩偶笑问。

    他乖巧地点头:“喜欢。”

    女人弯腰把玩偶放入他怀里,揉了揉他的短发:“妈妈也觉得可爱。”

    她牵起林深往游乐场进口那边走,身后响起尾随的脚步声,她回头无奈地歪了歪头:“李管家,周妈,你们不用跟来。我照顾他没问题。”

    李管家:“可少爷还……游乐场人多又杂,怕不安全。”

    女人往两边偏了偏下巴:“你看看,到处都是家长带孩子来玩,有什么不安全的?”

    “可是……”

    “别可是啦。”女人不在意地摆了摆手,径直牵着林深刷票进门,朝身后散漫一挥手,“不许跟过来啊。”

    正值暑假,游乐场挤满人,熙熙攘攘,充斥各类卡通人物和游街的表演队。林深第一次和妈妈在没有佣人陪同下单独出游,他睁大了眼睛左顾右盼,既觉新奇又畏缩从未踏足的世界,他暗暗捏紧了妈妈的手,怕跟丢。

    今天妈妈穿了一条靛蓝吊带连衣长裙,收腰贴合恰到好处,曼妙身姿展露无遗,藏在随风翩跹的靛蓝长裙里。

    那日阳光正好,一大一两个身影迎光而行,裙面的细碎星点飘起又落下,偶尔飘到林深脸上,他扬起头透过拂过面颊的靛蓝海洋看向妈妈,像匿与海面下的鱼透过粼粼水面仰望太阳,幻影模糊又美好。

    他呆呆地摸了摸裙摆,悄悄眯眼笑了。

    两人容貌出众,又如出一辙,一大一,一女一童,吸引不少旁人新奇目光。林深偷偷抿了抿嘴,骄傲又得意地挺起胸膛,气势昂扬地牵着妈妈走在瞩目的路人眼里。

    他才四岁,太了,几乎大多数娱乐设施都不能玩,林深落寞地看着比自己高的哥哥姐姐们兴高采烈地排长队,艳羡地望着刺激的过山车,愣在原地不话。

    “深深,怎么不走啦?”女人低下腰摸摸他的脑袋,顺着他的视线瞄过去,笑了,亲昵地点了点他的鼻尖,“别垂头丧气的呀,咱们深深以后一定会长成高高大大的男子汉,想玩什么就能玩什么。”

    黯然无光的脸瞬间迸发光彩,他深信不疑地握拳,认真点头:“嗯!”

    路边卖零食的女孩热情地招徕顾客,女人捏了捏他的鼻尖,笑问:“想吃冰淇淋吗?”

    林深惊喜地睁大了眼,连连点头。家里有营养师管着,一日三餐都讲究营养均衡,他又是独子,平时很少能碰零食,更别提冰淇淋。

    女人走去棚,买了一个甜筒回来,伸到他嘴边,他张开嘴正要舔一口,甜筒又被她拿远一些,他抬头不解地问:“妈妈?”

    女人举着甜筒狡黠地眯起眼:“只能吃两口喔,万一你回去拉肚子就大事不妙了,知不知道?”

    他委屈巴巴地瘪了瘪嘴:“知道了。”

    林深憧憬地迈过步子,伸出舌头乖乖地只舔了两口就停下,狭长的眼睛满足地眯起来:“真好吃。”

    女人拿回甜筒,牵着他继续往熙攘人潮里走,边吃甜筒边笑:“嗯,确实好吃。”

    明朗的阳光透过她长长密密的睫毛落下浅浅阴影,女人吃得开心,嘴角沾上些白奶油也不在意,吃完一扔纸盒,舔干净嘴角,低头对他笑:“深深,想不想坐旋转木马?”

    他被女人心地抱上一匹白马,她坐在一旁的梅花鹿上,音乐响起,突然开始转动,他吓得一把抓紧竖杆,见妈妈在旁边笑他胆才慢慢放开,强装镇定。

    舒缓悠扬的音乐缓缓流淌,女人一头瀑布般的长发被风扬起,交织漫舞,盈盈笑容自绝美面庞一点点绽放,清眸流盼,眉眼似水。

    四岁的林深并没见过许多人,但他一直坚信,自己的妈妈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

    他呆呆地看着妈妈,这一刻,他更笃定自己的观点。

    女人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看什么呢,怎么呆了?”

    他腼腆地垂下眼帘,声:“妈妈,你真好看。”

    女人笑容明艳依旧:“谢谢深深的夸赞,我很开心。”

    ……

    到了。

    林深站在父母卧室门口,抱着史努比踌躇不前,立了好一会儿,才举起手拍了拍房门,刚拍一下,房门“吱嘎”一声自动推开,一阵风从门缝溜出来,吹得他眨了眨眼。

    原来没关。

    他有点窃喜地闪进去,屋内黑漆漆一片,窗帘没拉,闪电透过窗户劈进一道白光,床上空无一人。他泄气地耷拉下肩膀,又轻手轻脚退出房间,心带上门。

    林深脑袋低垂,无奈地叹口气,抱着史努比继续在空旷的别墅里游荡。雨越下越大,雷声阵阵,他冷得有点发抖。

    他仍想找妈妈,怀念妈妈温暖的怀抱和笑。

    虽然,她已经很久没抱过他,更别提笑。

    别墅一楼的花园,有一个圆顶玻璃房,里面种了许多好看的花花草草,自他有记忆开始,妈妈常在里面画画,一坐就是一天。

    他也曾被拿来做模特,即使看不懂,也觉得妈妈的画好看,和她的人一样好看。

    好景不长,明艳爽利的笑不再,妈妈日渐消瘦,面容一点点淡漠,周身温暖不再,眉眼忧愁不散。

    林深记不清是哪天她开始变化,等他反应过来时,妈妈已经深陷幽怨,那时偶尔抱他,也只是看着他哭,抽抽噎噎地讲一些他听不懂的话。

    “深深……你爸爸现在越来越不怎么回家了,他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别人?”

    “我知道这些豪门公子不会轻易定性,但我以为他对我是不同的……我真傻,别人劝诫都不听。呵呵,其实还是该怪自己,嘴里喊着爱情,也……也受了他背景的迷惑。”

    “谁没做过灰姑娘的梦?我才明白,梦只能是梦……是我天真,是我愚昧。”

    “红颜易老,如果他真不要我……你该怎么办,你是独子,肯定不会给我。深深……妈妈好后悔啊……”

    每一个字都能听清,但就是不明白什么意思。但他也知道,这会儿妈妈需要安慰,等她哭诉够了,也会抬起手学大人那样拍拍她的肩。

    每当这时,妈妈总会看着他故作老成的表情苦笑,再一点点止住泪,搂紧了他呜咽。

    林深被抱得很紧,勒得喘不过气,也憋着不吭声。妈妈很难过,他不可以推开妈妈,于是,他忍着窒息的难受,还抬起手给她拍背顺气。

    他心里也难过,五岁的林深头一次体会到难过,便是看见妈妈凄美地流泪时。

    妈妈笑起来太美,顾盼生姿,平庸无趣的世界仿佛突然添上油墨,天色都能亮上几分。

    他很怀念妈妈的笑,不希望妈妈哭,再后来,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有怀念妈妈哭的一天。只因,妈妈的面容一天天寡淡,直至冷冽如刀。

    妈妈不再叫他“深深”,随佣人淡淡地称呼“少爷”。

    “周妈,带少爷去睡觉。”

    “带少爷去体检。”

    “叫王医生来给少爷看看。”

    第一次她这样叫时,林深惶惑又无助地揪着她的衣角,仰起脸:“妈妈?”

    女人低下头,望着揪着衣摆的男孩,眼里没什么情绪,淡淡道:“什么事?”

    声音冷冷咧咧,孩多敏感,何况自幼天赋异禀的林深。

    他慢慢松开揪住衣角的手,垂下头,眼泪从眼眶洇出,啪嗒啪嗒滴落到厚实毛毯,无声无息,轻轻摇了摇头。

    女人收回视线,转身飘然离去,只是一个简单离开客厅的背影,生生让他看出了决然。

    ……

    轰隆隆。

    又一阵雷声响起,将陷入回忆的林深扯回漆黑现实。

    妈妈已经很久没叫过他的名字,还愿意陪他度过雷雨夜吗?

    他抱着史努比坐在二层楼梯口纠结,脑袋靠着围栏,惆怅不已,心酸不散。

    楼下忽然传来一些杂声。

    他警觉地竖起耳朵,仔细听了听,觉得声音好像在花园。脑里灵光一闪,他突然想起妈妈这两年几乎都待在玻璃花房,于是起身拍了拍屁股的灰,下楼往玻璃房走去,走得越近,声音越清晰,似乎还有别人。

    人声忽大忽,断断续续的。

    “林广文,你放开!”

    “娶你还不让碰,到哪儿都没这个理。”

    “去……野女人……我嫌你脏。”

    “呸,你又多干净,跟我……就不是处。”

    “怎么不吭气了,你不是挺牛气嘛,哼,要不是你怀了孕,哪有机会嫁给我,还不知足。”

    忽然一阵稀里哗啦的刺耳声音传来,林深迟疑地搂着史努比一点点靠近。

    玻璃房门没关死,留了一条缝。

    只够他一只眼透过缝望进去,房内没开灯,一道闪电白光刺进,他瞬间睁大了眼,呆立在门口。

    黄的白的交缠,在昏暗夜色里只看得见不时晃过的白嫩,刺鼻的腥檀钻入鼻中。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女人的脸,嘴角流下的血丝如柔美花瓣被人撕裂一般触目惊心,似鬼魅。

    玻璃墙外电闪雷鸣,整个花房被模糊的雨水猛烈地洗刷,世界一片模糊,时不时白光劈进来,晃过交缠的两个身影,以及他们的脸。

    林深呆看了不知多久才猛地回过神,踉踉跄跄地后退两步,转身就跑,脚步不稳直接一下摔倒在地,他伏在地上一阵干呕,呕出了些许口水,什么也吐不出来。

    这一晚,他不记得自己如何回的房,只记得第二天清刚一睁眼,妈妈立在床边冷眼瞧着他,衣衫凌乱,长发散乱,神情诡谲。

    刚醒来的脑子有点混沌,他拧着眉揉了揉眼睛,声音稚嫩:“妈妈,早安。”

    “昨晚,你都看见了?”

    脑子轰的一声炸开,林深立时瞪圆了眼,吓出一身汗,后背发凉。

    女人冷笑一声:“呵,果然看见了。”她把手中的史努比狠狠摔向床。

    林深慢吞吞坐起身,垂头咬着下唇后悔昨晚不该带史努比出去,更不该落在外边。

    “年纪都学会偷看,你们林家果真是世传的好基因。”

    他又有点听不懂了,却从冷冷的语气里听出了不友善的味道,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又不知些什么,只好仍耷拉着头。

    女人伸手捏着他的下巴抬起,讥诮道:“告诉我,精不精彩,亲生父亲强-奸你母亲的戏,好不好看?”

    林深瞳孔微微放大,他挣扎着往后缩,又被女人牢牢抓住,她欺近一步:“昨晚,少爷看够了没。”

    “没看够可以继续。”她一点点松开衣衫,上半身袒露在外,林深脑子里瞬间划过昨晚一道白光照亮的情景,吓得左右摆头,挣不开就闭上了眼。

    女人仍不放过他,抓起他的手一把按上自己的胸:“看了一晚,现在还怕什么怕!”

    掌下酥软滑腻的触感惊得他下意识睁开眼,睁眼的一瞬又别过头,努力挣扎想抽回手,六岁孩童哪敌得过大人的力气,即使对方是个女人。

    手心的触感似千万只蚂蚁爬过全身、钻心蚀骨,恶心得鸡皮疙瘩渐渐起了一身,他禁不住流泪哀求:“妈妈……妈妈,不要……”

    “不要?昨晚我不要的时候你又在做什么,你站在门外偷看。”

    “太太,你在干什么!”

    房门突然被人开,周妈又惊又怒地望着女人,疾步走来将她一把推开,搂住林深。

    他被奶妈抱在怀里,终于寻回了安全感,眼泪放肆狂流,浑身不停哆嗦。

    当晚,又是雷雨夜。

    林深平躺在床,面色苍白,挺尸一般睁着眼睛无神地望着天花板。窗外电闪雷鸣,与他无关,只余刺眼白光间或划过他的眼。

    狂风挤过缝隙扬起窗纱,翻飞轻纱碎闪进来的白光,细碎光斑映在男童惨白面庞,影影绰绰。

    眼睛愣愣地睁着,不曾阖过一次。

    他缓慢又坚定地使劲用掌心蹭床单,却挥不去那股恶心的黏腻,蝼蚁从四面八方覆上全身,无处可躲。

    闭眼入睡,被惊醒。

    再入睡,又被吓醒。

    自此落下雷雨夜梦魇的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