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朝中措
067 朝中措 3
柳阁老和程清远到了养心殿外,皇帝才想起程清远现今已成了病秧子。
最早, 他曾怀疑次辅装病躲避风波, 后来亲自问过太医、看过方子, 方知病倒一事属实。
皇帝吩咐道:“朕要先跟程先生话, 把柳先生请到偏殿用茶点。”
内侍称是而去。
程清远迈步走进空旷亦富丽堂皇的殿堂, 上前行礼。
皇帝侧身坐在龙椅上,面容透着疲惫。他看一眼明显消瘦、带着病容的程清远,“免礼。”随即吩咐刘允赐座。
程清远谢恩, 半坐在椅子上。
“程先生在病中,仍请你进宫, 是要跟你几句要紧的话。”皇帝见程清远要起身,摆一摆手, “别拘礼。若把你累的病情加重, 朕成什么了?”
程清远拱手谢恩。
皇帝按了按眉心,发觉指尖冰冷。自己都没料到,会被气到这地步。他喝了一口茶,梳理一下思绪, 把景鸿翼、杨阁老的事情言简意赅地了。
“……”程清远震惊得做不得声。景鸿翼、杨阁老请求致仕,在他预料之中, 震惊的是皇帝的抉择。
“方才,朕已亲笔写好恩准二人致仕的旨意, 到合适的时候, 昭告天下。”皇帝望着程清远, “程先生, 你怎么看?”
程清远心念数转,慎重地道:“为臣者,功过都该由君主评判。两广一案,景部堂、杨阁老及至整个内阁,失察之过是根本。至于二人辞官一事,臣委实觉着……匪夷所思。”
匪夷所思的其实是他应允了。皇帝对此再明白不过,笑一笑,道:“动辄就要撂挑子不干的朝臣,朕真不稀罕。只是,此二人的分量,先生身为次辅,再清楚不过。他们可以走,但若不防患于未然,朝廷定要风波不断。”
程清远站起身来,沉吟片刻,躬身道:“臣身为次辅,杨阁老有多少行差踏错之处,便等于臣有多少行差踏错之处。只是,贪墨案未了,臣唯有等候皇上降罪。在那之前,若有可能,愿为皇上分忧。”这是早就过腹稿的话,此刻只需稍加调整。
皇帝笑了,“你尚在病中,不宜如常劳累。若真有心,便单独递折子进宫,能给朕拟出些章程的话,再好不过。”
程清远恭敬领旨。
当夜,继程清远、柳阁老被召见之后,黎兆先、唐栩先以及锦衣卫的指挥使、指挥同知、指挥佥事先后进宫面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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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清远回到程府的时候,夜已深沉。
寒风刮在脸上,无形的刀子似的,让人脸颊生疼。
这夜色,怎么会这么黑?黑的让他心头压抑。
站在垂花门内,程清远抬眼望去。天色阴沉,不见一点星光。
程询的话,又一次应验了,并且是这样迅速地应验了。
病倒之前,父子二人连续几日夜间长谈,针对的都是当今帝王、权臣及两广诸事。
饶是如此,他仍旧对程询的断言半信半疑,直到亲眼看到、亲耳听到那年轻帝王的决绝、强势,才不得不认可程询对于庙堂、帝王、重臣的眼光绝佳——简直到了让他深觉恐怖的地步。
程询对他过:“如果皇上决意整治杨阁老、景部堂,那么,您该做的是安排相宜的官员,揭露两广境内诸多罪案。届时您若无异议,我可以帮你们写上奏的折子。”
真就到了这一天。
他默默地在风中站立良久。
程夫人带着丫鬟迎出来的时候,他看到灯笼光影,回过神来,举步前行。
程夫人担忧地看着他。
他笑了笑,“没事。回房。”
程夫人颔首好,与他相形回到正房,帮他换了家常穿戴,唤丫鬟端来汤药、羹汤。
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服了汤药,喝了一盏羹汤,程清远的心绪平静下来,斟酌良久,把皇帝发落杨阁老、景鸿翼的事情跟妻子了。
程夫人惊诧不已,脸色都有些发白了。
“日后,杨家、景家的一举一动,都有锦衣卫明里暗里看着,但凡有甚为不妥的行径,恐怕会……”恐怕会当即落个暴毙或入天牢的下场。
程夫人一点儿也不关心那两家,只担心自家人的安危,轻声问道:“皇上召见你,是为何故?”
“只是唤我过去,让我表明立场。”程清远苦笑,将这一节也原原本本地与她了。
“哦……”程夫人拍着心口,“这就好,这就好。你没被牵连就好。”
程清远道:“明日你见着知行,把这些事跟他念叨念叨。”
“……?”程夫人不解,用眼神表达着情绪。
“他听了,就知道该怎么做了。有什么要交给我的东西,会让下人送到我手里。”
“……”换在平时,程夫人一定会冷嘲热讽一番:都什么时候了?还跟儿子置气!可眼下不行,眼下他老人家病着呢,一认真的着急上火,头疼病就会发作。
“好。我知道了。”她,“厨房给你备了几样菜,过一阵,好歹吃一些。”他需要在饭前服药。
程清远颔首。知道她心里不高兴,但是……到了今时今日,他又怎么能够如常面对程询?
急怒交加那么久,结果却是程询变相地保住了他,没沦落到景、杨二人的现状。
最重要的是,这一场朝堂风雨,刚刚开始,他要低头的日子还长着。面对面听凭儿子吩咐的情形,能免则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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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到亲人已经进京的消息,皇后欢喜不已,满心盼望着与亲人团聚的时刻。
父亲进宫面圣的事情,她听了。在当时以为,皇帝总该让他们父女见上一面,叙谈片刻。但是没有。
转过天来,她自早间等到下午,还是没等来恩旨,便吩咐心腹出宫去景家在京城的府邸,总要问问亲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是,心腹没走出宫门就被侍卫赶回来。
她心慌起来,随之而来的是气恼,当即去往御书房。
虽然皇帝有言在先,但不论哪个宫人,都不敢出面阻拦皇后。
皇后到了御书房外,唤内侍通禀。
内侍进去通禀,折回来之后,满脸难色地道:“禀皇后娘娘,皇上正在批阅奏折,让您回正宫。”其实皇帝的原话是,让她滚回正宫凉快着去。他哪里敢照实回话。
皇后目光一冷,语气倒还算温和:“皇上朝政繁忙,本宫晓得。此刻不得闲,无妨,本宫等着便是了。”
内侍赔着笑,给皇后搬来一把椅子。皇后等待期间,他先后几次进到御书房,悄声告知服侍在皇帝身侧的刘允。
到了今时今日,刘允已经料定景家的下场,对那位他本就满腹牢骚的皇后,便没有了惯有的做样子的恭敬礼遇,想着还是先让皇上心平气和地批阅奏折为好,皇后若等得起,只管等着。
皇后并没落座,一直站在殿门外,时不时缓缓地来回踱步。
天气分外阴冷,天空灰蒙蒙的,日头被乌云遮住,凛冽的风一阵猛过一阵。
捧着的手炉的那点儿热度,根本敌不过这样的天气,不消多久,就觉得浑身发冷。
可她只能等着。
夜幕降临时,皇帝放下朱笔,伸了个懒腰,“传膳。”
刘允称是,吩咐下去之后,道:“皇上,皇后娘娘一直在外面等着。”
皇帝挑了挑眉,“等朕用膳之后再叫她进来。”
“是。”
皇后站在夜间的寒风之中,看着宫女、太监捧着美味佳肴鱼贯而入、退出。
她凄然一笑,心里明白,这一次,皇帝是下定决心针对景家。不然的话,他不会当着这么多宫人的面儿给她难堪。
几年了,竟走到了这样的境地。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她不清,甚至于,是否与他有过举案齐眉的时日,都不记得了。太多的争执、对峙,太久的相敬如冰,早已让她从心底开始厌烦这个男人。
没错,虽然他是九五之尊,她如今看到、想起,只有厌烦。
她想通过他得到的,只剩了无上的荣华。
他从没给过她温和、耐心,却想要她对他温柔、顺从。
他对她和娘家,从无半点感激之情。这么久了,她和娘家难道就没做过对他有益的事么?从来都是,一次的错,就能抹杀过往所有的对。
知道景家与首辅过从甚密之后,他险些跳脚,不想让首辅和岳父分权。那倒是奇了,不论怎样的帝王,都不可能做到事事亲力亲为,朝堂之中必然有一两个权倾天下的重臣——权益不给景家、杨家,要给谁?
总是,杨家、景家一再瞒着他玩弄权术、营私舞弊。这辞就更奇怪了。有不善玩弄权术的重臣么?有真正的独善其身的官员么?
来去,不过就是看不上她,瞧不起景家。
皇帝用过晚膳,宴席撤下,刘允出来请皇后入内。
皇后冷得厉害,进门时脚步缓慢,仪态有些僵硬。
皇帝换了身玄色深衣,盘膝坐在临窗的大炕上,手里一盏浓茶,待她行礼后,也不话。
自寒冷的环境走进暖如春日的室内,身体反倒有些受不住,若不是强忍着,定要簌簌发抖。
缓了一阵子,皇后欠身道:“皇上,臣妾听亲人昨日进京,心里很是挂念,也真的太久没见过他们了。为此,想求一道恩旨,与亲人团聚一时半刻。”
皇帝闲闲地问:“既然这样舍不下亲人,你又何苦嫁入帝王家?”
一张嘴就没人话。皇后站直身形,对上他笑微微的面容,“皇上这样,便有些强词夺理了吧?终身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臣妾嫁入皇室,是先帝赐婚。”
皇帝从容地道:“既然已经嫁入帝王家,便该知道,与亲人数年不见一面,都属寻常事。”
“臣妾明白。亲人若远在几千里之外,臣妾自是不敢奢望,眼下他们已经进京,焉能不盼着团圆?”
皇帝呷了一口茶,把茶盏放到黑漆雕花几上,取下这几年每日戴在腕上的佛珠,轻轻撵动,“你在外等了那么久,见到朕,求的是与亲人团圆。实话,朕没料到。”语毕,望向她,目光含着不容忽视的轻蔑。
皇后咬了咬唇,“那么,臣妾该求的是什么?”
“求朕给你父亲一条生路,更为妥当。”皇帝眯了眯眼睛,“你看,你一向是这样,愚蠢、迟钝而不自知,总是自自话。”
站在不远处的刘允听了,后退半步,头垂得更低。这种话,他其实不该听到,偏生皇帝近来真是豁出去了,不定何时就让他一个下人听到这种话。
皇帝留意到刘允的反应,轻轻一笑,“刘允,你下去吧。朕与皇后体己话。”
刘允如蒙大赦,称是退出。
单独相对,皇后懒得再维持给宫人看的场面功夫,目光沉沉地望着皇帝:“家父怎样了?”
皇帝语气松散:“没怎样。只是让锦衣卫好生照顾他,省得他什么人都见,什么话都,什么地方都去。”
皇后追问:“因何而起?”
皇帝也没瞒她,把景鸿翼辞官的事情告诉了她。
父亲和杨阁老要辞官,而他居然答应了。起初,皇后望着他的眼神,是匪夷所思。
皇帝笑了笑,“若他没有滔天的罪行,致仕离京之前,你可以去见见亲人。若他自恃皇亲国戚为所欲为,我不会心慈手软,至多是通融你去天牢送他上路。”
“……”皇后踉跄着后退两步,手不可控制地颤抖起来。
“景鸿翼不似杨阁老。”皇帝道,“杨阁老再怎样,不论出于什么缘故,利国利民的事情没少办,门生亲戚不给他长脸,也不是他有意纵容的。他的可恨之处,不外乎是在内阁的日子久了,过于贪恋权势,因此倒是做了不少糊涂事。”
“你,心意已决?”皇后轻声问他。
皇帝扬了扬眉,“不然呢?我总不至于闲的编排这种事。”
皇后似是而非地笑了笑,“也好。那我呢?你何时废后?”
“这是最无关紧要的事。”他。
“这样就不对了。”皇后凝视着他,唇畔居然逸出了柔美的笑容,心头的厌烦嫌弃则到了眼底,“不再做你的皇后,偶尔真是我梦寐以求的事。以往为着娘家,为了想与寻常女子一样生儿育女,忍一忍也罢了。到了如今这地步,你不如让我早日解脱。”
皇帝没忽略她的眼神,以往也早就见过很多次了,并不在意,轻笑道:“求人不如求己。这句话都没听过?”
“……”他已不再是当初会与她争吵很久的少年了,如今的他口才了得,出的话像刀子,专门往人心口上捅。
“请我废后的奏疏,你不会写。自行落发、自戕的事,我料你也不敢做。”
他的对,她不会主动请他废后——那根本是自取其辱的无用功;而落发、自戕是大罪,会将亲人连累得更惨。
“你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皇后眼里有了恨意,“对一个弱女子都能这般折辱!”
“这是你自己欠下的账。”皇帝仔仔细细地看着她,语气凉凉的,“我就算是再治家不严,你也不该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欠了谁的账?我现在又是什么样子!”皇后毫不退让地逼视着他,“别再跟我我和娘家给你添乱生事的胡话!”
“孩子,你欠了孩子的账!”皇帝语声如常,语气却骤然变得暴躁,“我那些不能出生的孩子,是怎样死在你手里的?要不要我仔仔细细地讲给你听?!”
“我……”
皇帝神色如玄铁般冷硬,“你现在是什么样子?——蛇蝎心肠,人面兽心。”有一个嫔妃产时,怀胎已经五个多月,产后,落下来的是个齐齐整整的女婴。每每想到这一节,他心弦就忍不住绷紧、抽搐。
“……”皇后嘴角翕翕,视线错转到别处,不能再与他对视。
“你就算恨我入骨,也不该对尚不知人事的胎儿下毒手。一次又一次,怎么做到的?嗯?”皇帝深深吸进一口气,言语似是从牙缝里磨出来的,“这笔账,想要我不跟你清算,除非你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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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两日都是阴天,到了十一月最后一日,入冬后的第一场雪降临。
大雪纷纷扬扬,鹅毛般落下,染白了万物,苍茫了天地。
怡君站在东次间窗前,手里捧着一杯热腾腾的羊奶,透过半开的窗户,笑盈盈地看着窗外雪景。
“想到什么了?在这儿偷着乐。”程询走过来,摸了摸她的面颊。
怡君转头笑看他一眼,:“想起时候,我养过的那只白猫。它半岁左右,到了冬日。第一次下雪,最初它特别好奇,在院子里来回地跑,爪子在薄薄的一层雪上留下印迹,它还歪着头看了一会儿。到末了,还是对雪好奇,居然用舌尖去尝味道。”到这儿,笑意更浓了。
程询笑道:“然后呢?我倒是没见过这么……单纯的猫儿。”
怡君抬手捏了捏他的下巴,“你明摆着是觉得它笨。”
程询失笑,“笨也是笨的招人喜欢。”
怡君这才回答他的问题:“后来,应该是觉得没滋没味儿又很凉吧,甩了甩脑瓜,很嫌弃的样子。往后再下雪,都是窝在房里呼呼大睡。”
程询笑开来,随后商量她:“下几盘棋?”
怡君意外,“你今日没事么?”
“没有。”程询关上窗户,揽着她走到寝室外间,“下雪天,又逢休沐,谁会愿意忙忙叨叨的?”
“那好啊。今日好好儿跟你较量较量。”怡君坐到炕桌一侧,把羊奶放到一旁。棋具已经备好,她伸手到棋子罐去取棋子。
程询则抬手拦住她,下巴点一点那杯羊奶。她捧了一会儿了,到现在一口都没喝。
怡君皱了皱眉,“可真是的……干嘛不给我准备蜂蜜水啊?这个……”这个她实在是有些喝不惯。
“吴妈妈喝这个好。”程询有点儿同情地看着她,“她特地给你准备的,快喝了,别不知好歹。”
怡君叹口气,把杯子端起来,鼻子都皱起来了。
程询笑起来,“习惯了就好了吧?”
怡君呛他:“那你怎么就不能习惯喝甜汤吃甜食呢?”
“那可没法子。”程询坐到她对面的位置,“看到修衡没有?这会儿爱吃的甜食也没几样,辣炒雪里蕻、灌汤包、馄饨之类的可是百吃不厌。”
“这倒是。”起修衡,怡君就不自主地笑起来,“也是少见了,这么,就吃得了香菜那个味道——我认识的人里,有不少时候都吃不惯。”着话,取出棋子,和他一来一往好座子。
程询道:“用唐侯爷的话,他家修衡爱吃的那些,都跟富贵门庭里的人不搭边儿。”
“那能怪谁?”怡君笑道,“还不都是他带的?要不是他在外面吃过辣炒雪里蕻,觉得味道特别好,那道菜,唐府厨房里的人从来不做——唐夫人不喜欢吃,端上桌从来是看都懒得看。至于香菜,唐夫人也跟我过,她和侯爷都不喜欢,偏生修衡喜欢,不给放就不高兴了。”
程询笑起来,“那个混子,要是一整日都在跟前,不知道有多少乐子。”
“是啊。”怡君想了想,,“等他再大一些,仍像如今这样喜欢过来玩儿的话,我们要是留他住一半日,应该也行吧?”
程询颔首,“那还有什么好的。”
“那孩子绝顶聪明,还天生好学。”怡君道,“上次过来,跟我和娘玩儿了一阵子,就去了正房的书房,一坐就是大半日。爹亲口的,来日不知怎样的人才教得了他——真是一日一个样子,用不了多久,就能把师傅的家底掏空。第二回画的鸟、鸭子,我看过了,很有灵气了。”
程询笑微微地听着,慢悠悠落下一子。
“上回,修衡临走的时候,问爹和娘,程叔父有没有胖一点儿。”怡君侧头瞧着他,有些歉意,“我是每日瞧着你的缘故吧,都没发现你瘦了。有没有在心里嘀咕过我不关心你啊?”
“本来就没瘦。天冷了,人让衣服衬得显瘦。”
听他一本正经地胡扯,她笑出声来。
程询笑着凝视她片刻,“今日不觉着困倦了?”
“睡到辰时呢,这会儿要是还困,我真就是瞌睡虫附体了。”怡君完,有点儿不好意思,又有点儿感激地凝了他一眼。
一早,他仍是早早起身,却吩咐下人,不要惊动她,让她睡到自然醒。独自去请安的时候,跟婆婆她有点儿不舒坦,他让她休息一两日。婆婆转头让红翡送来了不少零嘴儿,有几样是酸的、辣的。
弄得她讶然失笑。
婆婆这样的做派,很是有趣:清楚明白的话是一句没有,偶尔的行径会隐约表明她的怀疑。
这样挺好的。
发现一点儿不对劲就开始着急、兴奋的婆婆,她想一想就有些头疼了。例如这时候,婆婆要是委婉询问、刻意关照的话,带给她的只有尴尬,能想出的对策,只有装病请太医,用太医的辞去应对。
当然,她也晓得,自己要真是不知道轻重,可能有喜却做出格的事的话,婆婆定然忍不得,会委婉地敲她。
一府宗妇,到了婆婆这地步,真不知要经历过多少事,才能有这等修为。
诸多念头在心里一闪而过,她又看一眼程询,轻声问他:“你胖了瘦了我没留意到,这一个多月有多忙碌,我却是很清楚。眼下是不是能松一口气了?”
“对。”程询颔首,“该做的,能做的,都分别跟明达、唐侯爷、黎王爷合力安排下去了。尽人事,听天命。眼下只需等待结果。”
怡君观望着棋局,“只是跟他们几个合力?”
“……”程询沉默片刻,无声地笑了,“不止。需要爹帮衬的事情也不少。”
所谓的帮衬,在公公那边而言,其实是不得已的妥协。她心知肚明,因此,将一手伸向他。
“嗯?”程询下意识地伸手握住她的手。
她手势翻转,与他十指相扣,“没什么。想抱抱你,但是隔得远,懒得动。”
程询莞尔,起身到了她身侧,把她拥到怀里,“下棋不着急,先抱抱我们怡君。”
“好啊。”怡君想一想,,“要是下月初,日子还是没来的话,我们到初十请大夫来给我把脉,好么?”
程询想一想,明白了她的意思,低头用力亲了亲她,“要我跟你一道听消息?”
“嗯。”她点头。
他好,过了一会儿,板过她的脸,低头索吻。
一点儿都不温柔的亲吻,只有激烈、灼热。她有点儿懵。
末了,他把她箍在怀里,双唇滑到她耳畔,轻轻的、柔柔的:“我爱你。”
但在后来,事情并没全然按照夫妻两个的算进行——
腊月初二起,怡君有了很明显的害喜的症状:无缘无故的,就会想吃一些在这季节不常见的饭菜;亦是无缘无故的,看到一些饭菜点心就会反胃,甚至于,闻到味道都会反胃。
腊月初三一早,用早膳时,看了面前的膳食一会儿,便匆匆忙忙起身,跑去盥洗室,大吐起来。之后,一整日都是这样,吃不下东西,吐了好几次。
程询下衙后,听吴妈妈、夏荷了,心疼得不行,柔声跟她商量:“明日请太医来看看吧?我请一日的假。”
“那怎么行?”怡君皱眉,“传出去,你成什么了?你不怕,我还怕人数落我恃宠而骄呢。再了,不定是有胃火呢。唉,你不知道,女子的事情可多了,太盼着有喜,就会这样那样的闹腾,万一是空欢喜一场,你还要不要我在婆家做人了?”
“……”她了这么多,他没了应对之辞,但到最后,还是心疼占了上风,“我不管。明日我不请假,但是,得请太医来给你看看。我晚一些知道没什么,你总这么受罪,太要命了,我受不了。你别这些那些的胡思乱想了,我这就去跟娘。”
“嗳……”她刚要阻止,他已起身,大步流星地出门。
程询到了正房,只是跟母亲:“怡君今日也不知怎么了,吃不下东西,吐了好几次。明日您让外院的人请个太医来看看吧?”
程夫人听了,先是意外,随即不由想着,长媳料理家事的能力,来日怕是要高出她很多:怡君折腾了一整日,静香园里都没一个人过来给她通风报信,可见是对怡君的吩咐全然奉行。
这年头闪过之后,她就啼笑皆非起来——她的长子、长媳,也真是够傻的。
末了,她不由戳着程询的额头教训起来:“都折腾一整日了,你居然让我到明日再派人去请太医?真好意思啊,你那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
“……”程询汗颜,“我是想着,今日我先派人请个大夫来把脉,看看怎么回事。”
“去去去,快滚回去照看着怡君,我这就派人去请太医。”程夫人着,亲自取出对牌,嘴里继续数落着长子,“不要天色还不晚,就算晚了,太医院也有当值的。真是奇了,你那个连中三元的脑子,怎么遇到这种事就锈住了?”
程询啼笑皆非。
程夫人见他还站在那儿,剜了他一眼,“还不快回房?”
“是是是!”程询真是服了母亲,拱手深施一礼,笑着转身回了静香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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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分,太医来到程府静香园,为怡君把脉之后,笑着起身道喜:“恭喜大少奶奶,您这是喜脉。”
“是么?”怡君面上绽出由衷的笑容。
太医笑道:“千真万确。”
“那……”怡君问道,“胎相如何?需要服用安胎药么?”
“大少奶奶的身子骨很好,胎儿脉象沉稳有力,胎相很好。”太医诚挚地道,“用一些药膳安胎就好。”
怡君笑容可掬,“要劳烦您费心了。”
“该当的,该当的。”太医辞了怡君,转到厅堂。
程询就在厅堂等候结果。
太医照实了。
程询面上平静,心头狂喜,亲自送走太医之后,大步流星地回到寝室。
怡君笑着站起身来,走到他面前。
他将她揽到怀里,反反复复地轻轻柔柔地吻着她的唇。
那样的喜悦,让他不知如何倾诉。
她亦如此。
期盼的日子来并不长久,但是,对于孩子的期盼,又怎能用时间长短来划分轻重。
心愿得偿了,她却和他一样,不知道如何用言语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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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夫人闻讯后,先转到内室,对程清远道:“太医刚刚来给怡君诊脉,诊出的是喜脉。”
“哦?”正在看书的程清远立时抬眼望向她,“真的?”
“废话。”程夫人毫不客气地道,“这是我敢胡乱编造的事儿么?”随后就转身向门外走去,“我得去看看那孩子,仔细叮嘱一番。”
程清远没闲情计较她这般态度,只是琢磨着这个喜讯。
长媳有喜了,来日生下的,会不会是又一个程询?
程夫人来到静香园,程询和怡君相形走出寝室,到了东次间,恰逢程夫人撩了帘子走进来。
“娘。”夫妻两个齐齐行礼。
程夫人笑着上前去,亲自扶起怡君,携了她的手,相形到大炕上落座。
程询不等母亲撵自己,就:“您今晚就在这儿用饭吧?我去吩咐厨房。”
“算你识相。”程夫人笑道。
程询笑着出门去,留给婆媳两个体己话的时间。
程夫人拍着怡君的手,笑着嗔怪道:“你这个傻孩子,要不是阿询过去跟我,我真是不知道你已遭了一整日的罪。怎么不早告诉我呢?”
怡君如实道:“陪嫁过来的人,不是有我的奶娘么?先前就往这上头想过,但总是怕空欢喜一场……就没好意思跟您。”
“真是傻孩子。”程夫人轻轻地戳了戳她的脸,“是不是的,身子骨最要紧,哪儿能这样强忍着啊?”
“怪我。”怡君道,“吴妈妈了好几回去通禀您,我都没好气——那会儿也是正吐得难受。”她握住婆婆的手,可怜巴巴地,“娘,这回的确是我的错,死心眼儿了。”
程夫人笑起来,搂了搂儿媳妇,“你这孩子,真是招人疼。谁能舍得怪你呦。这会儿瞧着是好一些了?”
“好多了。”怡君仍是老老实实地答道,“不让我看见羹汤饭菜,我就没事。”
程夫人笑不可支,“那可不行啊。怎么样也要吃东西,知道么?你不吃,肚子里的孩子可就要跟着受罪了。”
怡君点头,“我知道了。先前没个准确的法,就由着性子,以后是再不会了。”
程夫人又亲昵地搂了搂她,“什么都别怕,有娘呢。治害口的偏方,我也知道一些,回头你试试,应该挺灵的。”
“谢谢娘。”怡君由衷地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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怡君有喜的消息传出去之后,廖大太太、碧君、徐岩连忙前来程府,看望的看望,道喜的道喜。
廖大太太眉开眼笑的,与女儿话时,自然少不得像程夫人一般,絮絮叮嘱了一番。
碧君则是心底的欢喜:往后,自己就是做姨母的人了。
徐岩则只头疼一件事,问怡君:“等你家娃娃出生之后,要喊我什么好呢?其实我喜欢孩子喊我姨母,但是,你是程家的儿媳妇,肯喊我一声伯母就不错了。你瞧瞧,嫁人之后的好处太多,坏处也有呢。”
怡君被她引得开怀而笑,“也只有你这样的人,才会纠结这种事。”
随后,唐夫人也带着修衡前来探望怡君。
修衡对这个消息是喜忧参半,他是想:婶婶以后会给自己添个弟弟还是妹妹啊?要是妹妹,比较好,听女孩子都很乖的,要是弟弟——像修征一样哭哭唧唧的男孩子……那就太麻烦了。
这些心思,在去程府的路上,他都照实跟母亲了。
唐夫人哭笑不得,总不能告诉长子,是你跟大多数人不一样,只好:“你现在想这些,是不是太早了?要明年才能知道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修衡不服气地:“但是,不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吗?”
唐夫人拧了拧他的鼻子,“你有远虑没事,但这事儿有什么近忧?你倒是跟我。”
“……哦。”修衡点点头,“这句话,我用错地方了,是吗?”
“是啊。”
“可是,我真的不喜欢男孩儿。”
他不喜欢男孩儿?自己才多大啊?唐夫人笑出来,“挺多人时候都爱哭,不分男孩儿女孩儿,知道么?”
修衡皱了皱眉,“那也不能像二弟似的呀。”
“……”唐夫人只好把话题往别处引,“你得往好处想,往后程家给你添的弟弟或者妹妹,或许也像你一样呢,不爱哭,又聪明又懂事。”
“要是那样,就太好了。”修衡喜滋滋的,“我会特别特别喜欢的。”
这倒好,还没怎么着呢,先把胳膊肘拐到程家弟弟、妹妹那边去了。但也是好事,起码在修衡心里,程询、怡君与至亲的长辈无异。
到了程府,下马车之前,唐夫人认真地叮嘱修衡:“不该的话,一个字都不准,知道么?不然啊……”
“不然就不带我来了。”修衡犯愁地看着她,“我怎么敢呀?都过好几遍啦……真是的。”完,身子一扭,走开去,掀开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