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朝中措
069 朝中措 5
怡君拿起一支黄灿灿的雪心腊梅, 对着花瓶比量, “少给我戴高帽子。这回明摆着是你编排我,怎么着?觉得我现在好欺负, 是吧?”
程询不由按了按眉心,又是笑又是无奈, “我总跟娘, 补品吃太多也不见得好, 她偏不听。瞧瞧,好好儿的一个孩子, 给补成这样儿了。”
“嗯?”怡君转身, 对他扬了扬眉, 又气又笑,“你再一遍试试?”着,摇了摇手里的腊梅花枝。
程询笑出来, “要人么?那你得换个东西,这个不成。你怎么事,累着事大。”
怡君又加了两根花枝,一并握在手里, 走到他跟前, “我也罢了, 连娘也一并。有你这样儿的么?快,你失言了。”
“好, ”程询立刻道, “我失言了, 您大人不记人过,饶我一回。”
“……你啊。”怡君抿着唇,空闲的手伸出来,用力捏了捏他的下巴。
程询笑着扬了扬脸,“就这么点儿花,鼓捣一刻钟了。这是插花,不是雕花,就算弄得惊天地泣鬼神,最多也就看几天。”
“闭嘴。”怡君掐了掐他的面颊,“还不都是你害的?”
“这怎么也成我的不是了?”程询握住她的手,“要不然这么着,你就我近来做对过什么吧?”
“是二十八还是二十九来着?我插花的时候乏了,你就让我去睡,帮我弄好。”怡君有点儿郁闷地看着他,“第二日我仔细看了看那瓶花……觉得自己像是刚入门的。”
程询这才知道,自己无意间给她添了烦恼,于是坐起身来,揉了揉她的脸,“那是凑巧了吧?那些花凑巧都能用上而已。”
“少宽慰人了。量我瞧不出门道似的。一瓶花,有无灵气,一看便知。”怡君开他的手,“有时候看着你真心烦。孩子生下来,要是不够聪明,谁都会以为是随我。”有个太太太出色的夫君,有些事真挺让人气馁的。
有喜之后,情绪不再是她能够控制自如的,尤其在他面前。他都知道的。他下地踏上鞋子,轻轻地把她拥到怀里,“过目不忘的人,自己不够聪明,你可真好意思。我们的孩子,要真是资质寻常,跟我们也没关系,是随文哲——外甥、外甥女随舅舅,没听过么?”
怡君听他一通胡扯,笑出来,“你是料定了我不会跟哥哥这些。”
“那是。”程询笑道,“不然借我个胆子,我也不敢开罪大舅兄。”着拥着她走到桌前,“来,我给你瞧瞧。这事儿跟写字、作画甚至下棋都有相通之处,最关键的,是布局是否妥当。其实这就多余用心摆布,我瞧着一大捧乱七八糟地往瓶子里一塞也挺好看。”
怡君又被他逗得笑起来,从他身侧展臂搂住他腰身,“阿询啊。”
“嗯?”从母亲口中得知他的名之后,偶尔,她会唤他阿询,语气都是特有的柔柔的,懒懒的。
怡君的眼睛亮晶晶的,“过来,给我亲一下。”这种时刻的他,让她特别的想依靠、依赖。
他唇畔逸出温柔的笑,转过身,低头深吻一下她的唇。
她抱紧了他一些,双手在他背后交握。
他知晓她这会儿没了学的心思,便只是静静地拥抱着她。不,是拥抱着她和孩子。
过了还一会儿,她问:“你我埋怨你跟我哑谜,到底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我真忘了。”
程询柔声提醒她:“有一回,你窝在床上看书,我在外间看公文,隔着门有一搭没一搭地话,你提起了杨汀州,有印象吧?”
“记得。”怡君立刻点头。
“你,听阿初的,瞧着杨汀州最近神不守舍的,应该是杨阁老那档子事儿闹的。随后问我,他和至亲会不会被连累。”
怡君又点头。
“我就,他至亲若是没借着杨家旁支的势头行贿受贿,没有实实的罪行,影响不大。”
“我记得。”怡君接话道,“我听你的模棱两可,好像问过你影响不大是什么意思。”
“我的是,杨阁老致仕是一定的,但要看怎样个致仕的法子,走得不大好看的话,杨家旁支会不会受连累,真就不好。”
“哦……”怡君终于想起来了,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听到中途就困得睁不开眼了,心里又急着要个准信儿,定是恼了。我就记得,睡着前稀里糊涂地抱怨你一句……的是什么却忘了。”
程询轻轻地笑起来,“你,还没到正月十五呢,就开始跟人哑谜,忒招人烦了。把我的懵住了一会儿,再跟你话,你就不吭声了。也是奇了,以往临睡前,你话都是含糊不清,那回倒是得一清二楚。过了一阵子,我进去看你,你睡着了,气呼呼的样子。”
“真的啊?”怡君头一回被自己弄得哭笑不得了,“这可真是……用修衡的话,就是太难为情了。”
程询笑意更浓,“后来你倒是没再提杨汀州的事儿,我只当你是懒得问我了。”
“哪儿啊。醒了斟酌一番你的那些——虽然没听全吧,但也得承认,就是谁都不准的事儿,问谁就是难为谁。”怡君如实道,“以前,杨汀州不是帮过我和姐姐的忙么?是为这个,想到他若是被牵连,很是不落忍,为此才起的。”
“明白。”程询道,“这几天,我留心了一下杨汀州和他双亲。那一家人,都是处事精明圆滑的主儿,各自交下了一些实心实意相待的朋友,就算有人落井下石,也一定会有人仗义执言。”他给了准话,“放心吧,没事。”
怡君心里暖融融的。没想到,他会为这件事做功夫,明明,在他,这只是微末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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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长青很清楚地记得,自己进到程府时,将至未时。
虽然程府管事有言在先,程询要刻完印章之后才会来见他,他仍然没有想到,足足干坐了两个多时辰。
他只能等,而且要心平气和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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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程询带上两枚刻好的印章,离开静香园,到了正房的书房,示意丫鬟通禀。
丫鬟很快折回来,帮他了帘子,“大少爷请。”
程询走进室内,视线不自主地落到那张的书桌上。
桌上放着修衡上次过来画的两幅画:展翅飞翔的大雁,立在斜斜伸出来的一根树枝上的鸟。
鸟是上了色的,眼睛画得很好,仰着头,正在鸣叫。
颇有神/韵了,但是——“修衡好根基了么?太快了点儿吧?”他不自觉地问出口。
“……”程清远狐疑地望了程询一眼。这时候过来,该的是石长青的事,却怎么扯起了闲篇儿?“不会。我让他在家得空就画几笔。”他。
“把这茬儿忘了。”程询又问,“他喜欢工笔画?”
“孩子,不喜欢才奇怪。”程清远放下笔,不悦地凝望着他。
程询转头望向父亲,笑了笑,“我就多余问这些。”
程清远的神色像是在:难为你还知道。
程询闲闲地走到书案前,“石长青在信件末尾提及的那封信,确有其事?”
程清远颔首,“是有那么一封信。”
程询:“他的来意,定是要您不惜一切代价,让杨阁老走出困境,甚至官复原职。”
程清远再颔首,“不错。杨阁老对他有知遇之恩。”
“那程家就让他报恩吧。”程询一笑,语气平和。
“可以。”
“没别的事儿了。”程询转身,溜达着往外走。
程清远忍不住道:“不想知道那封信的细节么?”
“言之凿凿能杀程家满门的信,不外乎是犯了忌讳。”程询回眸望去,一笑,“您不是能出这种过失的人。”
“怎么?”
“如果有,早就告诉我了。”程询和声道,“那封信,其实是您针对杨阁老留的后手吧?”
“……”程清远凝视着他,片刻后,竟笑了,“你是真把我和杨阁老都看透了。若不是呢?若真的大祸临头——”
“世道的错,命定的劫。怪不得谁。”程询和声道,“死之前,我会发誓,下辈子颠覆这种世道,哪怕做枭雄佞臣。”
这次,程清远是真笑了,“这世道不公不仁之处颇多,我承认,没少利用这些不公不仁。”
“记住了。以后遇到合适的人,不定会效法为之。”
程清远颔首,“你去吧。”
程询转到外院,走进光霁堂的书房,寻了两个相宜的锦盒,把印章放进去,随后交给程福:“拿去给二少爷、三少爷。”
程福称是,又笑着提醒:“大少爷,暖阁里还有位客人等着呢,您没忘吧?”
“没。”程询笑了笑,“让程安过去一趟,把人请过来。”
“好嘞。”
等待期间,程询沏了一壶岩茶,开一个放着磨好的鸡血石、墨玉、羊脂玉的扁方匣子,看了一会儿,取出一块羊脂玉。接下来,想做个雕花或刻字的玉牌。
这门雕篆的手艺,学会了,就不想放下了。腊月初,特地去看望过两位老师傅,顺道请教了几个问题。老师傅都是豁达的人,不怕有人偷师,只怕没人肯用心学这门流传了多少年的手艺,因而有问必答,并且顺带着教了他两手绝活儿。
挺感动的。
回来之后,他跟怡君提了提。
怡君就,既然又学到了一些精髓,手艺肯定更好,得闲就给娘做枚印章吧,她得闲习字作画的时候,我瞧见过几次,她的印章很旧了。愿不愿意换是一回事,你的心意是另一回事。
他欣然好。来惭愧,他能想到的长久的孝敬,只是不辜负母亲的期许,让她母凭子贵。送给母亲的礼物,都是搜罗到的新奇又拿得出手的物件儿,平时却从没想过,送一件亲手做的物件儿。
不会也罢了,会也没想过,就是哪根儿筋拧住了吧。
怡君又提醒他,既然是送给长辈,就要守着不成文的规矩来,别用来历不明的玉石。又,有的人神神叨叨的,总觉着不出来历的玉石里头藏着妖怪,会坏他的运道。
引得他笑了一阵子。后来,就是照她的办的,好好儿选了一块来历清楚的和田玉,分外用心地给母亲做了一枚印章。
腊月二十九上午,他把印章拿给母亲,要过年了,怕您今年不给我压岁钱,提前贿赂贿赂您。
母亲笑着斥他一句混子,从匣子里取出印章,拿在手里瞧着,面上是不出的欢喜、欣慰,得了这新的,才想起旧的印章年月太久了,该换了。
他搂了搂母亲的肩,往后这类手艺活儿就交给我了。
母亲反过头来逗他,我可得跟亲朋好好儿显摆一番,到时谁要想让你做印章,我就替你应下,一枚印章十两银子,玉石自己备好。
他哈哈地笑,行,好歹也是一门赚钱的营生。
正着,程译、程谨一起走进门,见他和母亲特别高兴,问有什么喜事,母亲就原原本本地了。
兄弟两个仔仔细细地看了印章一会儿,眼巴巴地看着他。
他记得自己好像是嘴角抽了抽——俩人明摆着是想让他做印章,但是,他是长兄啊?不该是坐着等他们送礼的人么?
随后,程译竟少见地诙谐了一次,抬起左手,摊开来,晃了晃,哥,我出五十两成么?
母亲笑得跌。程谨笑得前仰后合,还不忘附和,我加十两。
他你们俩兔崽子,这是把我当卖艺的了吧?
俩人就变得可怜巴巴的,这不是信得过你么?这不是心底羡慕娘么?快快快,给点儿面子,看在过年的份儿上。
到末了,当然是答应下来。心里话,两个弟弟为了事求着自己的滋味,特别好。
回房之后,跟怡君了,她笑了好半晌,早知道就跟你一起过去了,亲眼瞧着,一定更有趣。
是很有趣,充盈着满满的欢欣。但若没她的细致通透,这样的日子,恐怕不会这样早就到来。
“大少爷,石大人来了。”程安的通禀声,断了程询的思绪。
程询颔首,“请。”待得石长青进门,起身拱手一礼,“劳石大人久等,失礼了。”
石长青微微一笑,“无妨。公子事忙,能拨冗相见,我已知足。”
程询笑着请对方落座,亲自斟茶,递过去。
石长青道谢,随后道:“那封书信,公子是否还没见过?”因着程询彬彬有礼的做派,他此刻几乎已经认定,程询是受父命晾了他这么久,等会儿要的话,亦是程清远交代的。
程询笑微微地道:“你把家父好生挖苦了一番,家父与我,都已看过。”
石长青望着程询的眼神,闪过狐疑。
文官惯会骂人不吐脏字,他那封信,算是把程清远骂成了背信弃义、一无是处的人。程清远受得了,不动怒,是早就被人诟病过无数次,是麻木都不为过。但是,作为程家刚入官场的长子,看到辱骂自己父亲的书信,竟一丝火气也无……是不是太反常了?
程询唇角的笑意淡了一些,“你在信末尾,妥善保管着一封他六年前写给你的信,信中的不妥之处,若深究,便是诛九族的大罪。”
石长青颔首,“正是。那时我外放,有一阵常与程阁老互通信件,探讨学问、时政。”
程询目光深沉地凝视着他,“你想怎样?”
石长青道:“我要令尊与杨阁老调换一下处境。”
“谈何容易。”
石长青道:“只要程家有这份心,就不难。”
程询剑眉微扬,“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杨阁老的意思?”
“是我的意思。”石长青道,“我欣赏你的才华,却一向瞧不上令尊。”
“瞧不上家父,就瞧得上杨阁老?”程询眯了眯眸子,眼含嘲讽,“退一万步讲,家父就算有天大的过错,也轮不到杨阁老及其门生党羽诟病。”
这是心里话。很多方面来讲,父亲的能力都不容觑,比不过的是柳阁老。至于杨阁老,要不是先帝期间的内阁严格遵循论资排辈那一套,当年真轮不到杨阁老做首辅;要不是杨家后来与景家过从甚密,谁都轻易不敢触及与皇亲国戚相关的是非,杨阁老怕早已被其他阁员使绊子赶下台。
儿子维护父亲,是天经地义——石长青这样想着,一笑,“这一点,争论无益。”
程询道:“程家若照你的做——”
“事成之后,信件原样送还。”
程询就笑,“我怎能确定你不会继续用信件要挟程家?”
“君子一诺,重于千金。”
程询又笑了,“既然如此,你能否相信程家的承诺,先将信件送还?”
石长青也笑起来,“不能。眼下我是有求于你们,也是在要挟你们。怎么样的人,会傻到先将把柄送还?”
程询身形向后,斜斜倚着靠背,是略显懒散的姿态,眼神却更为锐利、直接,“那这事儿就不用了。想做什么,你只管去做。”
石长青讶然,“这是你的意思,还是次辅的意思?程家满门的性命,你们都要豁出去?”
“眼下家父若是听凭你摆布,不要不可能让杨阁老官复原职,就算能做到,杨阁老回到内阁之后,你还是会将那封信呈给皇上,让程家死无葬身之处。”程询目光灼灼地看住石长青,“让人死之前还为你和杨阁老拼尽全力,这算盘,你得可真精。”
全盘计划被戳穿,石长青也不尴尬,笑道:“听听,大过年的,你的这些话,多不吉利。”
程询神色漠然地看着他,“我才想起来,你早年丧妻,杨阁老将杨五姐许配给你,婚期是定在今年八月吧?怪不得,你会这样尽心尽力。”
石长青轻咳一声,道:“这事情,也不需闹到你的那个地步。就算有些事势在必行,程家想要留个后人,还是可以的。”停一停,对程询意味深长地一笑,“听你发妻有喜了?”
程询仍是神色漠然地看着他,锋利的目光中,尽是嫌恶,“就只为这句话,合该你不得好死。”
石长青霍然起身,冷笑道:“放心,你一定会走在我前头!”语毕阔步离去。
程询看看天色,回到静香园,携怡君一起去请安。到了正屋,问过母亲,他又去了书房,见到父亲,:“我把石长青发走了。”
程清远直接道:“这回,只能我出手。”
程询颔首,“对。我要是不解气的话,日后再跟他找补。”
程清远站起来,捶了捶肩,“不舒坦,派人去给我请太医。”
程询一笑,“好。”
程清远看着他又是溜溜达达走出门去,一时间竟有些啼笑皆非。在石长青这件事情上,就算笃定结果,在程询这个年纪,也不该是这样松快的样子,连带的,影响得他都松弛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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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允诺过的,皇帝每日都在奉先殿思过。
奉先殿前殿供着历代帝后的灵位,后殿,历代帝后各居一室,室内设香案,另有神龛、宝床、宝椅等。
皇帝每次过来,行礼之后,或是在前殿坐,或是缓步游走,在心里将列祖列宗的功过细数一番。
有生以来第一次,过年过得这样孤单又清净。
偶尔,刘允会替他憋屈得慌,一副随时要哭出来的样子,可他居然感觉不错。
这样度过一天,到晚间,皇帝就近歇在毓庆宫。毓庆宫是他做皇子、太子那些年的住处,旧地重游,躺在那张睡了多年的床榻上,心绪会回到孩提、年少时。
今晚,用过晚膳,皇帝坐在案前批阅奏章,听得蔚滨求见,当即颔首,“传。”
蔚滨禀道:“今日,石长青到访程府,盘桓半日。他走后,程阁老的头疼病又犯了,程府已派人请了太医过去。”
皇帝看向刘允。
刘允即刻道:“请太医的事,奴才知情,却不知道旁的。”
皇帝嗯了一声,又看蔚滨,“怎么回事?”
蔚滨道:“杨家的五姐,两年前就与石长青定亲,因杨阁老想多留女儿一段时间,婚期定在了今年八月。此外,石长青本就是杨阁老的得意门生。”
皇帝似是而非地笑一笑,“倒是挺沉得住气。”
蔚滨不好接话,也没别的事通禀,便告退离开。
过了一阵子,正宫新上任的总管太监来禀:“禀皇上,皇后娘娘今日仍旧整日跪在宫门口,今晚撑不住,呕了两口血,晕了过去。奴才已经请太医去诊脉,太医……怕是不好了。”
继上次见过皇帝之后,皇后就等于被入了冷宫:宫人减半,并都被面生的新人代替,宫门外有侍卫把守,除了总管,任何人不得出入。
皇后在除夕当日,才听了皇帝对景家的处置。她想见皇帝一面,为至亲求情,然而,连宫门都走不出半步。别无他法,只得跪在宫门内。
皇帝闻讯,只淡淡地了一句“随她去”。
此刻闻讯,皇帝手里的朱笔一顿。他将笔放到笔架上,抬眼静静地望着话的人,眼神辨不出悲喜。
过了好一会儿,他问:“太医怎么的?皇后还能撑多久?”
“太医,最多能撑两三个月。天气太冷,皇后跪了好几天,风寒之症很是严重,再加上急火攻心、一直水米未沾唇,身子骨虚弱至极。这一倒下,大大的旧病也都发作了。”
皇帝缓缓地站起身来,“朕去瞧瞧。”
刘允连忙吩咐宫人摆驾,皇帝却摆一摆手,“不必。”
皇帝去往正宫,脚下不急不缓地走出一步一步,心头闪现着与皇后以往的一幕一幕。
不是已经立春了么?怎么天还是那么冷,冷到了他骨头缝里。
走进正宫,转入寝殿,皇帝在屏风外停下脚步,犹豫片刻,方举步入内。
他走到床前,望着数日间就已形容枯槁、憔悴之至的皇后。
皇后已醒转多时,此刻亦静静地望着他。连她自己都没想到,居然笑了笑。
皇帝摆手遣了宫人,负手站在她近前,沉默不语。不知道该什么,什么也都已多余。
皇后转眼望着承尘,目光恍惚,声音虚浮无力:“到这上下,我也不需再徒劳地为至亲求情了,总是要去陪他们的。”
皇帝沉默。
“这一世,就这样了。”皇后无声地叹息,“以前从不曾反思,这几日太清闲,跪着等你过来的时候,开始反复回想过往种种。”
皇帝凝视着她的眼睛,眼底干涸,不见水光。
皇后又无声地叹一口气:“先帝给你我指婚的时候,没有人知道,我有多高兴。因为我知道,要嫁的男子不单是金枝玉叶、天之骄子,还是样貌俊朗、能文能武的少年郎。
“可是,没过几日,就听你居然求先帝收回成命,被先帝用茶盏砸得额角淌血也不改口,在御书房里足足跪了三日。先帝到底是心疼你,就问你,看中了谁,你没有,而且这和娶景氏女无关。让先帝苦口婆心规劝的人和事,屈指可数,你算一个。为此,你才不再为婚事折腾。
“可那件事对于我,是在最满足的时候,被浇了一头冷水。”到这儿,她望着他,凝了他的额角一眼,“那道疤还在,一直在。”她唇角扬了扬,“到眼下,是膈应了我一辈子,并不为过。”
皇帝不自觉地抬手,摸了摸额角那道疤。她的,都是实情。他为娶妻一事反抗过,虽然不知道怎样的女孩是自己一见就喜欢的,却知道怎样的女孩与自己无缘。他想等一等。可是,知情的人都笑他不知足、没分寸,对不起最尊贵的出身。
皇后看着他的眼睛,“后来,成亲了。如今想想,我们那些日子,大抵还不如孩子过家家。我总是因为你抗旨那一节、看不起我娘家挑剔你,越来越厌烦你。而你呢?则是根本不知道怎么与女子好生相处。不,也许并不是不知道,只是没有遇到你愿意善待的女子。”
这一席话,应该都对。
但是,那让他愿意善待的女子,或许一生都不会出现。
他只能在皇城守株待兔一般无望地等待。
出现了,是他的福。没出现,是他注定的路。
皇帝终于出声道:“我为何那样发落景家,可有人告知你原由?”
“没有。”皇后轻轻摇头,“我知晓父兄即将身死,只是偶然。”
“想知道么?”皇帝看着她,见她点头,转身在床畔落座,细数景鸿翼种种罪行。
皇后听完,茫然地看了他好一会儿,渐渐的,眼中有了泪光。
皇帝缓声道:“起先,我只是气不过他和杨阁老用辞官威胁,想的真是让他致仕,返乡养老。当日我亲笔写的答应他辞官的旨意还在。
“随后,造战船的事浮出水面。不论是谁,我都无法手下留情。
“谁都一样,都惜命,不论男女,不论帝王官员百姓甚至下九流的人,有时求的不过是活着,安稳一些,再安稳一些。
“那么,将士呢?先帝末年的战事,死伤了多少将士?只近的,你知道的临江侯唐栩、平南王黎兆先,身上有多少伤病,多少次命悬一线?
“你父亲作威作福、收受贿赂,我再生气也可以忍。但造战船那桩案子,他贪墨、虚耗的白花花的银子,是在喝将士的血。
“我若连这样的罪行都能纵容,那么来日若再有战事,就算将士仍愿舍生忘死杀敌,为的也只是无辜的百姓,绝不是以朕为首的朝廷。”
大颗的泪珠,顺着皇后眼角沁出,缓缓滑落,没入发丝。
皇帝看了她一会儿,“至于你我,怎么?一个巴掌拍不响,我一定有不对之处,但没认真反思过,就算知道错在何处,也不见得能改。
“怎样的女子,就算爱到极处,我也容不得她干涉政务。
“在我这后宫的女子,不论以往、日后,或多或少,我应该都对你们有所亏欠。
“你们能体谅,就释怀;不能体谅,便憎恶。”
到这儿,皇帝伸出手,抚了抚她泪湿的眼角,随后收回手,站起身来。
皇后闭了闭眼,定定地看着他,哑声:“我死之前,你能不能下旨废后?”
“不能。”皇帝语气温和,“你我就是身不由己的命。你只是常与我置气吵闹,却没做过干政的事——起码没做成过。既然无罪,为何废后?”
她若活着,定要落得个废后的下场,生不如死。她已病重,他要彰显皇室的人情味,在她死后给她应有的体面。死都不能从这冰冷的皇室脱身。皇后再一次笑了笑,透着萧索、嘲讽,“还是那样,连句哄骗人的话都不肯。”
皇帝微笑,“若哄骗你,你当真的话,讲给正宫的下人,我该如何善后?”
“的对。”皇后扯一扯嘴角,“日后,不需再来。太医不会让你再来,我也不想再见到你。”
“……好。”皇帝敛目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缓缓转身,语声低低的,“在今日,我仍是不能做让你顺心的夫君。对不住了。”
他离开的身影,她看过太多太多次,决绝的、暴躁的、冷漠的……但从没有哪一次,如这次一般透着寂寥、孤独。
孤独?应当的。她想,在这深宫,在一段日子里,连个惹他生气、跟他争执的人都没了。
她牵了牵唇,随后勉力翻身,面向里侧。
皇帝在屏风前停了片刻,终究没有回头,举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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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六一大早,在内阁值房当值的柳阁老来到毓庆宫。
皇帝刚起来,当即命内侍请柳阁老到正殿,问:“有事?”
柳阁老回道:“回皇上,是有一件不得不当面禀明的事。”
“来听听。”
柳阁老回道:“昨夜,户部堂官石长青告诉臣,他手里握着一份当朝重臣的罪证,事关重大,需得当面禀明皇上。只是,他官职低微,如今皇上又只见阁员,便有意让臣递话。”
“哪名重臣?”皇帝问。
“程阁老。”
皇帝微笑,“先生是怎么个看法?”
柳阁老如实道:“以臣看,应该是哪里出了岔子,按常理,绝不可能。”
和程清远斗法的年月里,他对程清远有了一定的了解。程清远绝对不是手脚干净的人,也的确与杨阁老频繁走动过一段时间,合力促成过一些皇帝与诸多官员都反对的举措。要首辅次辅牵扯不清,并不为过,但也正因为这一点,两个人反倒谁都动不得谁。
以程清远的性情,就算没起过扳倒杨阁老的心思,也会时时提防着首辅对自己发难,不定早已暗中收集首辅的罪证,甚至给首辅挖好了坑。
程清远那个人,不是没有过人之处的。要不然,哪里能跟他斗那么多年。
这些,柳阁老心里一清二楚,却是不便摆到台面上。
“这样吧,”皇帝道,“今日酉时,你带石长青来此处见朕。”
柳阁老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