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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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让人昏昏欲睡的夏天。

    太极阁前的池子里菡萏已绽,空气里有着不知名的香味,纱帘垂在女帝身侧,遮蔽了她窈窕的身影。帐子挡住大半阳光,只余下卷着花香的清风,每一缕溜进来的风,都混着让人倦懒的气息。

    女帝跪坐在长案前,额边零散的细发遮住了一点点眼睛,颊上依稀留有睡着时压出的红印。

    她黑睫半敛,眸色深沉,只盯着那安静的少年。

    内侍常公公见状,弯腰笑道:“陛下,沉玉之前顶撞陛下,这回是认罪来了,他跪了一个时辰了,见您睡着了,也不敢出声搅。”

    华仪忽然探手,勾住面前少年的下巴,用力抬起。

    他十分温驯地抬头,浓密的眼睫往下垂着,还在轻轻扇动。

    她心觉奇异,忽见他抬眼,两目相对。

    黑眸冰凉似雪,分明是不染纤尘的模样。她看在眼里,却忽觉眼前少年变成了狰狞恶鬼,眼睛裹着一种浓浓的热切,压抑在深处,灼灼地盯着她。

    仿佛要将她拆成碎片,一点点吞入腹中。

    华仪心口一颤,腾地起身。

    “陛下!”身边,常公公似被她吓到,连忙出声唤道。

    华仪站在那里,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是她十五岁的那个夏天。

    女子十五行及笄礼,她身为帝王,此事更不可草率行事。礼部的折子上了一波又一波,华仪实在厌倦,闭殿不见大臣,任由满朝她不循礼法。那时,在殿中陪着她的沉玉忍不住出声劝她,反而触了女帝霉头,她一气之下,将沉玉赶了出去。

    顶撞帝王的卑贱少年不敢忤逆圣颜,跪在殿外整整一夜,又偷偷地买通了御前总管,趁女帝在此处乘凉憩,悄悄地靠近认错。

    她不想他竟会如此忏悔,反而软了心肠,日后待他愈发信任,长年累月之下,他在她身边遮天蔽日,搅动了整个江山。

    华仪以为自己已经死了,身处于此境,竟觉万分不真实。

    前世,她是明君,一心做中兴之主,视他为她最为信任之人,却被他篡位造反。

    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又该怎么选?

    华仪冷淡而立,广袖垂落,衣袂上拂落隐约的龙涎香,黑底金丝的常服显得华贵而冷酷,她眯了黑瞳,低眼扫过安静跪着的沉玉。

    一瞬间,脑海中便回闪起他数年来温润灵秀的模样,微笑时眼中有的狡黠。

    他玉冠风流,而立之年,身居高位,风华无双。

    他领着禁军造反,唇边冷酷的微笑让她心惊胆战。

    他拔剑斩了三朝老臣,提着剑一步步走上御阶。

    他看她绝望哭泣,手从头发一寸寸下滑,到下巴、锁骨……笑得无比疯狂。

    当初她不知道,如今想来,他对她动手,更是蓄谋已久。

    那应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现在跪在身边的这个人,看似俯首帖耳,实际上在想些什么?

    华仪越想越胆寒,看着沉玉的目光也变得更加深沉。

    沉玉垂下眼,两手撑着面前冰凉的地砖,叩头低声道:“沉玉莽撞,冒犯圣颜,特此过来请罪。”

    华仪冷笑一声,道:“一个低贱的奴仆,无诏何以见朕?”

    将满十五的女帝容颜且还稚嫩,一双清凌凌的黑眸却比深渊还沉还冷,她话的语气不急不缓,却无端让人觉得威严,是天生为皇所养成的睥睨与骄傲。

    这话看似询问沉玉,实则是问罪于随侍宫人,女帝话音一落,身周宫人便俯首跪了一地。

    沉玉微微一颤,抬头看了看华仪,抿起了苍白的唇。

    随即,少年忽然惨淡一笑,眼角不由得翘起,精致得惑人,“陛下真的厌恶了奴才吗?”

    华仪眼皮一跳,眸子里烧起了火。

    常公公不料此刻他竟还敢开口质问陛下,一时吓得不住地朝沉玉使眼色。

    谁给你的胆子啊?陛下什么脾气!

    沉玉却只看着华仪,眼波流动,语气异常平静,声音清雅:“陛下,沉玉只是陛下一人的,若陛下不肯要我了,那么我这条命又还有什么必要存在?”

    沉玉自称为“我”,是华仪登基后特许的。

    华仪扬袖坐下,手扶着雕花金丝楠木,冷眼觑着他,似笑非笑道:“拿自己的性命威胁朕?你真以为朕杀不得你?”

    “不敢。”沉玉抿紧唇,伏下身子,恭谨道:“只要陛下开心。”

    “行啊。”华仪翘了翘腿,忽然将脚尖探到沉玉的面前,轻轻勾起他的下巴,逼他仰起头。

    这极为戏谑而侮辱的动作是她刻意为之,他高仰着头,眼中有一瞬间的惊与怒,却随即垂下的眼睫,遮盖住眼底的风起云涌。

    她弯起红唇,好好地量了他的神情,拍手道:“给朕把他拖下去,杀了!”

    “陛下!”常公公不禁开口唤道。

    在场众人都面露惊奇之色,连沉玉也愣了愣。

    在诸人眼中,事情归根结底不过是一次贸然顶撞而已,触怒圣颜固然严重,可沉玉是华仪十岁起便带在身边的人,华仪本该同许多次一样,沉玉稍稍服软,她便再也摆不出皇帝架子来。

    可是这回却变了。

    不远处站立的太监迟疑地上前,一左一右地擒住沉玉的手臂,将他从地上拖起,还未弱冠的少年脸色已彻底苍白,仓皇地看着华仪,拼命地挣扎起来,低声唤道:“陛下!”

    他神情痛苦,似不可置信她的冷漠。华仪轻笑一声,把玩着长案上的折扇,眼皮子也懒得再掀一次。

    沉玉被带走了。

    华仪窝在椅中,掷开手中折扇,抬手唤了声常公公,淡淡吩咐道:“准备一杯无毒的酒,下些迷药后灌给他喝了,拖到朕的寝殿里去。”

    常公公听闻不是要赐死沉玉,心下舒了口气,却又有些摸不着头脑——拖寝殿里,难不成是想……

    可是这两人吵架的架势,也实在是不像是要干什么的感觉。

    常公公一头雾水,只觉女帝午睡醒来,心思竟更加捉摸不透了。当下却不敢耽搁,忙跑着吩咐事情去了。

    沉玉再次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身下冰凉坚硬,是帝王寝宫元泰殿的金砖地面。

    殿内昏暗,明黄纱帘以流苏虚束,轻柔地拂到他的脸上,他抬起眼,触目便是巨大的兽首,在高台上怒目圆睁,仿佛睥睨着卑贱的蝼蚁一般,混着淡黄暖光,登时沉闷地让人透不过气来。

    窗棂外是狰狞树影,在冰冷的地砖上张牙舞爪,虎视眈眈。

    沉玉垂下眼睫,慢慢撑地起身。

    他喉间又干又疼,不过让他微觉茫然和惊讶的是,他没有死。

    随后心头又泛起一阵不知喜忧之感,华仪不忍杀他,他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十七岁的少年郎衣着靓丽,俊秀无双,他静静站在华丽得咄咄逼人的大殿之中,侧脸显得晦暗不明。

    沉玉忽然想起什么,抬眼搜寻一抹熟悉的身影,抬脚穿过屏风帘帐,身子有些僵硬地行走在殿中。

    直至他看到软榻上盖着金丝被褥的姑娘时,才缓了脚步,一声“华仪”险些脱口而出。

    他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敛眸上前,跪地行礼道:“陛下。”

    华仪勾起脚尖,踢了踢被褥,露出裸露的双肩,她看着沉玉笑:“你得对,朕不忍心杀你。沉玉,你怕了么?”

    她阴晴不定,用任性的杀伐敲他,他何等聪明,立刻低声道:“我……奴才不敢再犯。”

    “不必自称奴才,朕给过的特许不会收回。”女帝青涩的脸庞上,一双黑眸如磨的玉石,冷光流转,“抬头,起身。”

    沉玉闻声抬头,目光立即落在了她的双肩上,沿着锁骨细细描摹过来,下颌微微绷紧。

    华仪攥着被褥,心在狂跳。

    那七天的经历太让她刻骨铭心,以至于她如今,还原同样的情景时,还会觉得毛骨悚然。

    沉玉,你爱我吗?

    我不忍杀你,究竟是在姑息一个乱臣贼子,还是一个错过的人?

    她的心腹宫女救她不得,只好听从吩咐往茶水里放了毒,华仪赌上自己的性命也要杀他,可是最后还是来不及好好地问他一句:“沉玉,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果是那个已经对帝位唾手可得的男人,他会怎么回答?

    如果是如今的少年沉玉呢?

    华仪看着沉玉,他抿着唇,紧紧盯着她裸露的地方,良久,才低唤道:“陛下。”

    华仪抬起光洁的手臂,一拢被褥,轻声笑道:“朕屏退左右,特意带你来此地,你还不知朕的用意么?”

    沉玉微微一颤,似不可置信,脸上却飞快地恢复了从容。

    他上前去,修长白皙的手抓住她的手腕,还在忖度迟疑。

    华仪忽然一揽他脖颈,身子往他怀里滑去。

    沉玉双瞳登时有火腾将上来。

    怀中的女子只着黑底肚兜,衬得肌肤更白得胜雪,她就在他怀里,馨香盈在他鼻尖,身子软得仿佛一触即化。

    沉玉下意识收紧手臂,把她揽紧。

    他一紧又一松,忽然回神自己在干何事,可强烈的欲望却驱使着他收紧双臂,待他再次反应过来时,华仪已被他勒得微微吃痛。

    华仪没有动,低声道:“你想要朕么?”

    五个字将他的神智轰得魂飞魄散。

    沉玉忽然俯身,华仪只觉得天地一转,便被反压到了榻上。

    上方的少年黑眸闪动,眼角的一颗黑痣如此惊心。

    华仪心惊胆战地发现,他眼底是浓重的欲望。

    不加掩饰的,占有欲。

    也许是因为她活了那么多年,也许是如今的沉玉尚且稚嫩,也许是她早知上一世结局,所以此刻她才能把他的眼神看得如此清晰,清晰到让她感觉自己再次陷入了他的陷阱。

    华仪半阖双目,感受到头顶迟疑而温柔的吻落在了她唇角。

    一触即开,他在试探着,随即又亲在她的脸颊处,亲她的耳朵、脖颈、眼睛……他像只毛茸茸的狗,在她身上磨磨蹭蹭,又渴望又心。

    他无权无势,哪里能不心,万一惹恼了她,他就不能这么靠近了。

    华仪突然狠狠推开他。

    沉玉往后踉跄数步,惊愕地看着她,触及她眼角的泪水,忽然就怔住了。

    华仪红着眼睛,抬手抹了一把泪,恶狠狠道:“出去!”

    沉玉抿起薄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出去了。

    华仪独自坐在榻上,忽然掩面,哽咽一声。

    那个守了她十几年的沉玉没有了,被她亲手杀了。

    她是该怪他因她一人覆了江山,还是该怪她自己,因江山故意抛他一片痴心?

    沉玉跨出殿门,敛袖站在长阶之上,神情恢复了清冷寡淡。

    常公公不知里面何等情形,上前笑道:“先前陛下只是吓唬您,公子可别往心里去,如今摄政王快归政于陛下了,陛下正心烦呢……就是不知如今陛下高兴了没有,公子日后还是好好哄哄陛下。”

    常公公是宫里的老人了,居然对沉玉如此讨好,若是旁人看到,兴许连眼珠子都要惊掉下来。

    沉玉淡声道:“陛下近日见过什么人没有?”

    常公公奇怪地摇了摇头。

    沉玉皱了皱眉。

    许久之后,殿门再次被推开,华仪玄衣披发,慢慢走了出来。

    沉玉脸上的冷漠一瞬间消失,他眨了眨眼睛,冲华仪露出一丝笑来,永远如此的想要讨好。

    华仪却不看他,嗓子有了一丝哑意,道:“朕一个人走走,都退下。”

    作者有话要:

    扮猪吃老虎的美少年X外刚内柔的女帝王

    这篇文其实是互宠,有的暧昧在里面,女主只是前期喜欢和男主摆架子,后来就越来越和他亲密了,男主戏精,就怕女主不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