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女帝移驾清秋阁的命令一下,常公公便安排人去添置物品了。
成王知晓时并未多什么,女帝年纪虽轻,却并非凡事需要提点之人。他唯一放不下心的就是沉玉,这个人分量太重,若不能收入麾下,迟早会成为大患。
华仪外套玄色描金袖衫,玄朱裙摆迤逦在膝下,端坐于铜镜前,抬手理了理乌发,美目淡扫,瞥了一眼镜中美人。
美则美矣。
就是太美,也不是什么好事。
常公公弯腰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女帝冷淡问道:“事情办好了?”
常公公连忙道:“奴才已布置好了,只是刚才成亲王来了。”
“为何不报?”
“王爷碰见了沉玉公子,什么都没,便直接离开了。”
华仪看着镜子,不言不语。
常公公看她脸色不豫,着实为难,正愁着怎么办,忽然有人快步入殿,帘外人影虚虚一晃,一个极为年轻清朗的声音响起:“陛下,汴陵郡求见。”
这是少年声音,如今伺候的太监不熬到一定的资历,是万万不可能被选入元泰殿伺候帝王的。况且常公公在宫里多年,也知晓阉人嗓音多为尖细,也绝非如此清逸好听,当下他便怔住了。
华仪正在沉思,倒不疑有他,闻言皱了皱眉,不假思索道:“朕没空理他。”
常公公:“……”
汴陵郡王是女帝如今唯一的兄弟。
少年母亲为浣衣宫女,身份卑贱,自然不同于中宫所出的华仪公主。当年皇帝阴差阳错临幸那宫女,那宫女趁夜逃出,随后不久便年满出宫,在宫外生下了皇子。
彼时宫中风起云涌,那宫女不敢揭露皇子身份,在宫外独自抚养皇子,待帝王驾崩,女帝继位,太后相思成疾而病故之后,那宫女方才带着皇子,拦了成王的亲王车驾。
那孩子天资聪颖,实在讨人喜欢,文武百官细看之后,也发觉他着实与先帝有几分相似之处。摄政王查清原委,便让华仪拟旨册封,原本应为亲王头衔,又念及其母身份卑贱,皇子幼年长于民间,有碍皇家颜面,便只封了郡王。
当年帝王膝下无子,遂扶公主华仪为女帝。如今皇子出现,按理,华仪应视他为眼中钉,可这少年着实讨喜,时常亲近女帝,三天两头就往宫里跑,华仪也不是肚鸡肠的性子,也对他溺爱几分。
但是宠归宠着,华仪是真烦他。
帘后的人静了静,又道:“可是郡王实在想念陛下,陛下若不见,郡王怕是不会走了。”
华仪:“撵走。”
那人惊了一下,抬头透过帘子,直直看着华仪。
他忽然一咬牙,跺了跺脚,忍无可忍道:“皇姐!”
华仪看着镜子,头也不回地冷淡道:“胆子越来越大了?”
身着太监服饰的少年大步上前,一把掀开帘子,也不顾及礼仪,便顶着常公公惊奇的目光一屁股坐了下来,一脸不满地撇了撇嘴,“臣弟想见皇姐一面都越来越不容易了,居然还比不上一个外人,皇姐当真是被蛊惑了不成?”
常公公被他无所顾忌的言论一吓,轻喝道:“放肆!郡王殿下,陛下面前切莫胡言乱语!”
汴陵郡王华湛缩了缩脖子,脸色急遽变幻,又不甘心地询问道:“皇姐,亲人,远贤臣,您当真愿意被瞒在鼓里吗?”
华仪终于掀了掀睫毛,冷眼扫了他一眼,慢慢道:“谁让你来的?”
华湛一口咬定道:“没有人。”
华仪道:“那你又是在何处听的风言风语,朕倒是不知道,朕的事情这么为人所津津乐道?”
她眸底生寒,红唇泛光,眉宇间冷意料峭。
华湛如今十五,眉眼飞扬,性子也张扬肆意,此刻却有点怏怏之色,支吾道:“是子琰……皇姐别怪他,他在朝中,有时也听那些老御史们胡言乱语……不过一时不忿……”
成王世子华鉴,字子琰。
自她亲近沉玉,便让华湛于宫外建府,少年性子做不住实属正常,平日与华鉴亲近些,华仪也不会责备。
可华鉴,毕竟不过宗室旁支子弟,其父成亲王是个老狐狸,华鉴也纯良不到哪去。
可她却是没想到,华湛与华鉴亲密至此。
华湛以为子琰无意,可华仪不以为。
……针对沉玉?
为什么要针对沉玉?
沉玉如今不涉政事,擢暗卫指挥使也不过她私下决定,如何能招人嫉恨?
若因帝宠忌惮,不如拉拢结盟,何必如此相争,两败俱伤?
前世,沉玉扛过了数不胜数的陷害,其中便有出自成亲王及其子的手笔。
世子拉拢武将,伪造流言,让她以女子之身坐不住那帝王之位。
她未曾亲自出手,不过与沉玉一提不满,再多次暗示朝臣,便让华鉴因罪软禁宗正寺,落得个自生自灭的下场。
而后,素来安分守己的汴陵郡,因图谋造反,被尚且年轻的女帝下令软禁,三日后,悬梁自缢而死。
当年多少人数不清,皆被她和沉玉一一联手铲除。
重生后华仪细想始末,她心性更加沉稳,再看汴陵郡华湛,便不觉得他是做得出密谋造反之事的人。
怪她那时心性极高,防了天下所有人,却料不到最后谋反之人……是沉玉。
华仪看着少年清秀精致的眉眼,眉角飞扬,白齿红唇,三分稚气,七分鲜活。
一切都还来得及。
华仪屈指敲了敲紫檀木扶手,道:“朕做什么,自有分寸,由不得他人置喙……常公公,着朕口谕,罚世子俸禄半年,不知道错了往后便不用上朝了。”
华湛睁大眼睛,惊得脱口而出:“皇姐!皇姐明明知道,他们非议非是不敬于您,而是不忍见那等卑贱人侍奉天子身侧!”
“卑贱人?”男子低沉的声音从不远处慢慢响起,他似乎笑了一下,道:“不敬陛下?谁敢不敬?”
靴底踩上金砖的声音十分低沉,那脚步声不急不缓,自外殿靠近。
华湛一听见那声音,身子如猫儿炸了毛一般,浑身上下的汗毛都一寸寸竖了起来,几乎是从椅子上弹了起来,飞也似的躲到了女帝身后。
他十分亲近自然地拉住华仪的衣袖,哭丧着脸。
沉玉自屏风后走出,双袖低垂,沾染了一丝殿外芬芳春色,又被元泰殿奢华的熏香散,连衣袂上无意沾染的露也散了。
沉玉的目光扫向华湛,颔首道:“见过汴陵郡殿下。”
他不行礼也是特许,华湛一时有些不自在,不禁将阿姊的衣袖攥得更紧,恨不得挖个洞躲起来。
沉玉的眸光极轻地扫向那只手,不作停留,随即看着女帝笑道:“万事俱备,陛下可以移驾了。”
若非心知肚明他的心思深沉,华仪便不会感觉到他对汴陵郡的杀意。
那股意味太淡又太浓,华仪对上沉玉的视线,一时竟没开口。
沉玉道:“陛下还有什么吩咐吗?”
华仪飞快地抖了抖睫毛,道:“方才湛儿不过些市井无稽之谈,你莫放在心上。”
华湛气不过,又悄悄拉了拉华仪的袖子。
华仪将袖子不动声色地扯回,冷颜扫了华湛一眼,“还不安分点?朕是要给你请个太傅,好好管教管教了?”
华湛心翼翼地抬眼瞅了瞅沉玉,不情不愿道:“不是你,我随便骂个奴才呢。”
华仪:“……”
她看见沉玉面上尽是温和神色,丝毫没有不豫之态,却从他微微冷却的眼神看出,他是真的生气了。
不知是气这平白轻视辱没,还是气华湛那子举止无态。
沉玉抬脚上前,似“不经意”地扫开了华湛靠近女帝的那只手臂,拉起华仪的左手腕,看了看她的手背,道:“这伤好了大半,陛下不要挠。”
华湛才知皇姐受伤了,惊道:“哪个天杀的胆子肥了?敢伤皇姐!皇姐,你没事吧?”
华仪却只看着沉玉,嘟哝道:“朕痒。”
沉玉笑了笑,柔声道:“我刚才取了止痒的膏来,不知药效如何,稍后给陛下试试?”
华湛:“……”
华湛第一次感觉自己有点待不下去了。
少年尴尬地在原地站了会儿,终于忍不住了,抬手行礼道:“臣弟还有事情,之后再来和皇姐多叙叙。”完,紧张地注视着华仪,见阿姊在亲热之际抽空来给了他一个眼神,当下如蒙大赦,脚底抹油似地跑了。
一个个都怕沉玉。
华仪心中觉得好笑,又明知这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帝王笑出来的事情。
她不过一晃神,沉玉手腕上微微用力,拉回了她的注意力。
他低头,亲了亲华仪柔软的唇,道:“郡王在,沉玉还是不能直接这样对待陛下。”
华仪往后一让,他的头却紧跟着她,唇齿交缠,她身子软了下来。
他低笑,揽住她的腰,把她从椅子里抱了起来,走向榻上,道:“陛下想不想……”
她揽着他的脖子,摇头道:“不要,不想。”
他也不强求,只把她放到了床上,又没忍住,低头轻轻咬了口她的耳垂。
沉玉含笑着,低眼遮掩冷意。
卑贱人?
谁比谁卑贱,且看来日方长。
华仪只能是他的。
那么这个江山,包括他汴陵郡,又算得了什么东西?